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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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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

能在这件事情上帮得上孟彰,  他们安阳孟氏的这位麒麟子吗?

这样想着的孟庙也没有去打扰孟彰,就干坐等着,想他自己最开始为孟彰敲定的行程。

最开始见到孟彰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安排有什么问题,  但现在……

孟庙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小郎君,  又将目光垂落。

现在再看,  却是哪儿都有问题。

他必须得改一改,否则的话,阿彰这边也是过不去的。

毕竟,阿彰是个有主意的小郎君。

待孟彰将簿册合上,  收入那个装着诸多帖子的随身小阴域时候,  孟庙才猛然惊醒。

他定了定神,  手又是在那个随身小阴域上拂过。

又一个随身小阴域并一本簿册送到了孟彰的面前。

孟彰也没有多说,只双手将它们接了过来,  也一页一页、一个人名一个人名地看过去。

再然后,  又是一个随身小阴域,  又是一本簿册……

孟彰固然是变成了一个无情的录入机器,  但孟庙何尝又不是一个默然的工具人呢?

到孟彰终于将所有往郡城隍府里送帖子、送礼的郎君女郎名录看过一遍后,孟庙默默地将那个已然空了的随身小阴域递过去。

孟彰接了过来,将案前摆放着的那几个随身小阴域里的东西一并收入其中。

随后,孟彰将旁边的茶壶、茶盏一类东西拿了回来,  并亲自给孟庙斟了茶水送过去。

“庙伯父,请喝茶。”

孟庙将那茶盏接了过来。

孟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庙伯父,不知接下来,我们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安排呢?”

来了!

孟庙心头一提,他望了过去,正对上那小郎君随意的、平和的、等待的目光。

孟庙沉默少顷,  还是将自己才刚匆忙敲定下来的计划说道了出来。

“我们就按着支系来吧。安阳孟氏如今有十三支,其中嫡支有五,庶支有八。我们宗房、梧祖、枞祖、杻祖、杹祖皆是嫡支的支系,澄祖、汇祖、汲祖等等皆是庶支的支系。”

“各支之中又多有房头……”

这些支系、房头的区别,孟彰也是了解的。

因为家族数量庞大、子息众多的缘故,所以有支系、房头之分。

支系是从上到下的竖直分割,似孟椿与孟梧,虽然他们是同一代的孟氏血脉,但因为他们各自绵延血脉,且子又有孙,孙又生子,所以就以他们这一代为根,将他们的子嗣统合为一支。

而房头则是一代血脉中从年长者到年幼者的横向分割。就似孟彰自己的父亲孟珏。

包括孟彰自己在内,孟珏原有三子一女。但现在孟彰入了阴世,阳世那边孟珏便只剩下二子一女。

作为女郎的孟蕴不论出不出嫁,她都是不能算在孟珏这一支下面的房室里的。

概因如果孟蕴不出嫁,那么没有夫郎、没有子嗣的她仍然是孟珏的女郎君,她只会被归入孟珏这一房中;而如果孟蕴出嫁,那么她便该与她的夫郎结成一房,算在她夫家的房室里。

也所以,待到孟珏的两个儿子各自成家,那么孟珏的两个儿子便就分成了两房。

长子孟昭的长房和二子孟显的二房。

若孟珏再还有其他的子嗣,那么待其他的子嗣长成后,又会依照他们的排行分立房室。

如此,以支系为经线、以房头为纬线,便能清晰勾勒出一整个家族的脉络,同时锚定家族中的每一个郎君。

支脉繁杂、房头众多,自然而然便会生出诸多事端,为了保证家族传承不绝,各世家望族基本都是遵循的嫡长继承制。

何所谓嫡长继承制呢?

很简单,任何一个成家立室了的郎君,在其过世以后,都将由嫡长子继承家族的大部分产业。余下的产业中,先由除嫡长子之外的其他嫡子分去,最后才余下一点留给诸庶子分配。

一家一户是这样,一房一支是这样,一整个家族也是同样的规矩,几乎没有例外。

除非没有嫡出子。

这种嫡长子继承制,很好地将家族的绝大部分产业一代代地保存了下来,同时只分得部分的其余嫡子、少量的其余庶子,也能聚拢在嫡长子附近,成为嫡长子保证家族实力的力量。

“……我可以帮你联络除了你们这一支系以外的其他支系,与他们商量着各自敲定一个日子共聚,到时候你随我一道去赴会,如何?”

孟彰思量少顷,问道:“他们能同意吗?”

安阳孟氏虽然整体上算是比较融洽,但嫡支和嫡支之间、嫡支和庶支之间、庶支和庶支之间,细看其实也不是没有龃龉。

尤其是嫡支与庶支之间。

面对庶支,嫡支总是多了些傲气,也习惯了高出庶支一头,现在这种情况……

嫡支会愿意放任庶支跟他们平起平坐?

孟庙冲他笑了笑,不答反而又道:“待你收拾好行装,正式确定出发去往洛阳的日子之后,我祖当下帖邀请血亲为你设宴送行。”

孟彰就明白了。

孟庙是在安抚嫡支。

只要嫡支这一次安安分分的,让孟彰顺利熟悉安阳孟氏各支脉,那么在孟彰正式出发去往洛阳之前,宗房那边就会有另一场宴席补偿他们。

当然,也不是说庶□□边就不会有参加这一场宴席的机会了。

听清楚了,是椿祖下帖邀请血亲!

这安阳孟氏上下,真计较起来,哪个又不是孟彰的血亲?

嫡支是,庶支难道就不是了?!

只要庶支里的郎君足够优秀,足够聪明,足够让宗房一支、孟梧一支满意,庶支的郎君也不是就不能出现在那一场宴席,亲自为孟彰送行。

“设宴送行这件事……是椿祖说的?”孟彰问道。

孟庙点了点头,很是随意:“我过来的时候,阿祖就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了。”

孟彰垂了垂眼睑。

孟椿跟孟庙提起过这件事,俑人梧也很轻易地将孟庙放了过来,显然这件事情俑人梧也是同意的……

所以,他其实又充当了一次孟椿、孟梧的工具人,被他们拿来敲打、分化、拉拢庶支?

亦或者,孟椿、孟梧其实就是顺势而为,借了他来将庶支镇压下去?

孟庙忽然想到了什么,细看着孟彰的神色,安抚他道:“为外出求学、任职的族中郎君设宴送行,是族里的惯例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不过是孟彰的这一场送行宴席相比起来更加热闹、更加盛大而已。

“阿彰你若是不喜欢不习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不过就是这一回了。”孟庙劝道。

孟彰抬眼看了看孟庙。

“不是只有这一回的吧,庙伯父……”

孟庙哂笑一声,别开目光,心虚地不看他。

怎么可能真的就只有这一回?

只要阿彰一直名头不坠,只要他还在往上走,那他每跨上的一个重大台阶,都会成为安阳孟氏的一场狂欢,在安阳孟氏里掀起一波·波浪潮。

而只要阿彰这个正主呆在安阳孟氏族里,这大大小小的宴席,他就算能拒绝大半数,也总还得有那么两场需要出席……

孟彰苦恼地叹了一口气:“行吧。”

“十三支系,十三日……”

虽然这一切都还未正式开始,但孟彰已经能感觉到那种窒息了。

孟庙笑了一声,安抚他道:“倒也不用这般为难,阿彰,这几日你可都是贵客啊,只有他们苦心思量要怎么招待你的,没有你愁眉苦脸想着怎么让宾主尽欢的。”

“你只管当这是你入读太学前的最后闲散日子,好好玩乐就是了。”

“就算真的有人拎不清,非得让你心烦,万事也还有我在呢!你愁什么?!”

孟彰看了孟庙一眼:“嗯。”

他相信孟庙的话,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孟椿,都必定不会容忍他在这件事上弄出什么纰漏。

宗房可以接受被孟梧这一支系压过一头的事实,毕竟他们那一房是真的没有绝对出彩的后人,可他们不能接受其他更逊色于宗房的支系因为他们宗房本身的疏漏而反盖过他们!

事实上,孟庙在这些事情上确实做得很周到。在询问过孟彰的意思之后,他很快就将孟彰接下来的行程给正式敲定下来。

孟彰这些日子的行程透露出去后,安阳孟氏族里原本的躁动陡然收敛,换成了另一种涌动的暗潮。

这些暗潮又随着孟彰、孟庙两人串联过一个个支系后,化作更为深沉的、也更为勃发的力量。

不过是十三日的工夫,整个安阳孟氏的气机都勃发起来。

安阳郡中其他望族见得,心中既是羡慕也是憋闷。

都是在安阳郡里扎根数千年的大族,怎么就孟氏气运勃发,出了一个麒麟子?!

怎么就让孟椿、孟梧这些老对手抓住了这个机会,借孟彰这个麒麟子再次统合家族力量,激发家族生命力?!

憋闷归憋闷,该做的事情他们倒也没有忘记。

就这么十来日的工夫,孟氏一族与郡中其他望族、世家的来往频繁了许多。就连孟阳这些未能分家立府的小郎君,也得到了那些世家、望族的问候。

孟安这些小郎君跟着自家阿祖来参加孟彰的送行宴时候,就半说笑也似地跟孟彰说起了这些事。

“……十七你是不好见,也忙,否则他们还真能找到你面前来。”孟安叹道。

孟商、孟阳、孟松也都齐齐点头,面上俱都显出了几分倦色。

孟商更是对孟彰道:“我都不敢细想这些日子十七你是怎么走过来的?感觉整个人都头大了。”

孟彰还能说些什么?

“这次委实是多亏了庙伯父,若不然,只凭我自己……”他重重摇头:“怕是得糟。”

孟阳、孟松和孟安对视了一眼,俱都深深叹了口气。

但随即,五位小郎君也都齐齐地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过了这遭,十七你就能够轻松很多了……”

孟彰苦着脸摇头:“哪有那么好?接下来我还到了帝都洛阳那边,事情也不少。”

“帝都洛阳……”孟商低眉咀嚼片刻,抬眼问孟彰道:“十七,帝都洛阳那边也有不少的族人,你到了洛阳那边,怕是也要先认一认人再说其他的吧?”

“梧祖和椿祖……没像这次一样给你安排人吗?”

孟彰答道:“自然是有的。”

孟松问:“那是谁呢?”

孟彰抬眼在设宴的院子里看过一圈,找到忙得不可开交的孟庙:“仍是庙伯父。”

“庙伯父么?”孟松低低重复着,神色很有些犹疑。

孟彰细看他一眼,又看看边上几乎是跟孟松一般表情的孟商、孟阳和孟安。

他眼睑垂落又抬起的时候,心中已是明了。

怕是这四个小郎君所在的支系里,对孟庙如今正在做的事情也很有些想法啊。

尤其是……

在洛阳帝都那边颇有几分声势的孟松这一支。

缓和了语气,孟彰问道:“阿祖和椿祖都是这个意思,而且这十几日里我也得亏了庙伯父照顾才没有那么手忙脚乱……”

他笑着道:“所以阿祖和椿祖来问我的时候,我也点头了。”

“诸位阿兄今日里跟我提起这件事来,可是有什么要提醒我的?”

孟商、孟阳、孟松相互看了几眼,目光最后竟都落在了孟安身上。

孟安皱了皱眉,又看看孟彰,最后一咬牙:“阿彰,我跟你提一个人,你若觉得她还算不错……”

“希望你能在庙伯父面前为她讨一个机会。”

“她?”

孟彰意识到了什么,他凝望着孟安,正式道:“阿兄你说,十七我听着呢。”

“我有一位姑母,名敏,因所嫁非人,年不过二十许便已亡故。归于阴世以后,她绝了婆家,别归孟氏。但我阿祖不喜,屡屡责难,近日里她遇上了些事情……”

孟彰眉头皱了起来。

不等孟安继续,他就将话头接了过来。

“你所说的这位敏姑母,可是如今以一个胭脂商行立足帝都洛阳的那位?”他问。

不仅仅是孟安,就连孟商、孟阳和孟松都惊了一瞬。

“……十七,你知道这位姑母?”

孟商帮着另外三位小郎君问了出来。

孟彰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她。”

孟商有些不解:“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孟敏在洛阳孟氏中,并不是一个多么响亮的名头,甚至族里各家其实都不怎么提起她来。十七是怎么知道她的?

这十来日里,孟彰到底有多忙,不说孟商、孟阳这些小郎君,就是整个安阳郡里的人都有所耳闻。

他真的能在这么忙碌的日子里去了解那样一个不大受族人待见、又远离了安阳郡的女郎?

总不可能是更早之前孟彰就已经在留意她了吧?

孟彰平静又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敏姑母曾特意遣人从帝都洛阳里为我送上了一份贺礼。”

贺他即将入读洛阳太学。

孟敏送回来的那份贺礼比孟彰收到的洛阳太学回函稍微迟了一些,却正好追上了安阳孟氏族里往郡城隍府送帖子、送贺礼的大部队。

最终,她的这一份贺礼被孟棕录入簿册上,送到了孟彰的手里。

孟商还是有些不能理解。

“敏姑母给十七你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份贺礼?”

居然能让十七你能在那么多的族人里记住了她?

孟彰回答得很是随意:“是一份品质不差的香料。”

略停了一停后,孟彰补充道:“能很好地帮助新入道的小道童修炼的香料。”

孟商追问:“那香是什么香?”

品质不差、能很好地帮助新入道的小道童修炼的香料……

最极品的,当要数养魂香吧?

可孟敏手里那的个胭脂商行规模只是中下,能拿得出养魂香这等极品的香料来?

莫说是养魂香,就是次一等的护魂香、净神香、养神香,孟敏手里也未必会有……

孟彰见孟商、孟阳、孟松、孟安这四个孟氏小郎君都追着他想要答案,便也没有遮掩,直接揭晓:“是十二月神引。”

“十二月神引?!”

孟商、孟阳、孟松和孟安尽都愣了一瞬,差点没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只是十二月神引?!”

如果说养魂香是小道童修行阶段最极品的香料,而护魂香、净神香、养神香……这些香料是低了养魂香一等的香料的话,那么十二月神引就比护魂香这些香料还要低了三个品阶。

似十二月神引这样的香料,孟商、孟阳、孟松和孟安或许还会多看几眼,但对于孟彰来说,大抵还是算不得什么。

孟商、孟阳、孟松和孟安只是寻常的孟氏小郎君,还是未长成就夭折的小郎君,他们各自的手头上确实也有些家底,每月里也会从族中、各自阿祖府上领得一份修行资粮,但他们的家资到底没有富裕到能视十二月神引这样的香料为寻常。

所以孟敏如果是给孟商、孟阳他们送贺礼的话,一份十二月神引真的是很拿得出手了的。

但孟彰不是孟商、孟阳这些寻常的孟氏小郎君。

他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他得安阳孟氏族中资源的特别倾斜……

十二月神引在他面前,真的只是寻常。

据说这十来日里,族中分给孟彰的香料都是护魂香和净神香。或许没有养魂香,但养魂香、净神香族里是给他管够的!

族里分给孟彰的资源,孟商、孟松这些未曾分家立府的小郎君知道,孟敏这个已经长成的孟氏女郎君当然也可以想见。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着人代她为孟彰送上了一份十二月神引。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十二月神引,约莫就是她能够拿得出来的最好的贺礼了。

“礼单没有记错的话,”孟彰认真想了想,重新点头道,“敏姑母送来的,确实只有这一份十二月神引。”

孟商沉默一瞬,忽然抬起目光,定定看住孟彰:“十七,你告诉我,族中所有往郡城隍府上给你送过礼的族人,你是不是都记得?”

孟松、孟阳、孟安原本还都在各自想着些什么,这会儿听到孟商的问题,也都齐齐回转心神,或惊或疑地看定孟彰。

五个未长成、未能独自立府、还在长辈羽翼护持下生活的小郎君凑在一起说话,放在往常时候,大抵是没有多少人会特别留意的。

但今时,却是不同于往日。

这五个凑在一起说话的小郎君里头,有今日这场宴席的正主。

虽然说因为考虑到孟彰这个正主年龄尚小,又顾虑孟彰的喜好和心情,来郡城隍府上赴宴的各位孟氏郎君都只是简单地跟孟彰说道了几句就放了他自由,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不会留心孟彰那边的动静。

尤其他们还都有修为在身,耳力不俗,往孟彰这些小郎君圈子里分去一点注意力并不是多么为难的事情。

也所以,几乎院子里的所有孟氏郎君,都听到了孟商的问题。

孟椿、俑人梧脸色皆是平常,不见任何异状。

倒是院子里散在各处的孟氏郎君,都忍不住一阵阵耳语。

“居然是真的……”

“我还以为这不过是郡城隍府又或者宗房那边为了安抚族人而放出来的消息呢,没成想……”

“是啊,这么做,真的有必要吗?”

“毕竟是未经历多少世事的小郎君吧……”

“所以,所以那消息,是真的?”原本正在与孟庙叙话的一个孟氏郎君转眼看向孟庙,低声问他道。

孟庙低叹了一声,对这个平日里还算是亲近的族人道:“是真的。”

“所有整理出来的礼单和名录,阿彰都看过了一遍。”

那位孟氏郎君怔忪,半是奇怪半是复杂地开口问:“可……这有意义吗?”

“我是觉得没有意义的。”孟庙先是说道,然后又摇摇头,“阿彰自己不是这样认为的。”

“那他……”那位孟氏郎君自己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只能顺着心中涌动的思绪,将话说完,“那他是怎么想的?”

提起这件事,孟庙心里其实是有些愧疚的。

当日阿彰虽然没有特意要求,但他的意思是不愿意将这件事往外传的。他原本也无意跟外面的族人透露,只可惜,阿祖和梧祖……

他们不是这样想的。

孟庙看向了那边被孟商、孟阳这四个小郎君簇拥在中央的小郎君,将当日里孟彰跟他说的话也给这位孟氏郎君复述了一遍。

“回应了一点心意……吗?”

那位孟氏郎君沉默许久,缓慢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也没有看任何人,不看近在身边的孟庙,也不看远远待在一处角落却始终在视野中央的那位小郎君,自顾自端起酒杯,一口尽饮杯中酒液。

透亮的酒水在他嘴边落下,打湿了他一小片衣襟,但这位孟氏郎君浑不在意,只招手取来了酒壶,又给自己满上。

孟彰察觉到了从院子各处汇聚而来的目光,更敏感地分辨出这些目光里复杂的心思。

是不解,是揣摩,是猜疑,是嗤笑,也是好笑,更是沉默……

他们不能理解孟彰,于是就粗暴地将孟彰的做法归结于小郎君的天真。

他们正在俯视着孟彰。

高高在上地、用一种所谓成人的“包容”俯视着孟彰。

毕竟啊,能出现在今日这一场宴席上的,除了孟商、孟松、孟阳、孟安这四个小郎君以外,都是在安阳孟氏一族里有些手段、有些份量的族人。

孟彰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他果真是……

很难喜欢这样的场面啊。

孟彰抬眼,看向了孟商。

孟松、孟阳和孟安他们也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疑惑,凝望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孟彰笑了开来,随意又天真:“他们都给我送了礼来,我看一看不是理所应当的么?至于记下……”

“虽然我还只是一个小道童,但也是入了道的,记下这么些东西,花不了我多少时间,看一遍顺道也就给记下了。”

“有问题?”

孟商想了想,好像还真是没有问题。

但要他直接顺着孟彰的话点头,他又觉得浑身不对劲。

一时间,孟商僵在了原地。

孟彰又是笑了笑,亲自取了茶壶过来,给孟商、孟阳他们这些小郎君续上茶水。

接着他的目光就落到了孟安身上,将话题带了回来:“所以是那位敏姑母吗?”

孟安怔怔点头,下意识应道:“是,就是她了。”

孟彰想了想,回答孟安道:“那我得问一问庙伯父,如果他的意思吧。”

孟安回过神来,先往孟庙的方向看了一眼,正正撞上孟庙的目光。

他不觉浑身一个激灵。

孟彰看向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孟庙见他望来,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才将目光别开。

孟安下意识地急喘几口气,却忘了自己如今只是阴灵,没有了肉身只剩下魂体的他其实并不需要空气。

孟彰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孟安的身上。

见得孟安的狼狈模样,孟商、孟阳和孟松对视一眼,齐齐放下了心头那些个想法。

倘若他们真将自己心里的那些事情跟孟彰提了……

莫说梧祖、椿祖又或者族里到底是个什么反应,就单单只是面前的十七郎,怕是都过不去。

十七郎虽然面上看着和气,但实际上……

他可是很有脾气的。

孟安这次所以能成,其实并不是因为孟安豁出去了,也不是因为孟安给十七郎有多深厚的感情,而只是因为能力确实不俗的敏姑母需要这个机会,甚至单单只是因为十七郎自己愿意。

孟安缓过劲来,并不去看周围投注过来的目光,而是仔细打理过自己身上的袍服,举起茶盏与孟彰敬了一杯。

“我代敏姑母谢过十七郎。”

孟彰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多话,只将面前的杯盏举起,饮去半盏。

宴席散去后,孟彰亲自将孟安送到了他阿祖身边。

孟汇垂眼看了看孟安。

孟安身体僵直,目光死死看着脚下地面,却抿紧了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家阿安太任性,这次真是为难阿彰了,下回,汇祖必让阿安给阿彰赔礼,希望阿彰不要太放在心上……”

孟汇先是对俑人梧笑了笑,然后跟孟彰道。

孟彰摇摇头,也笑道:“阿安听说敏姑母遇上了些事,担心她才跟我提起她而已,不是什么大事。而且……”

他道:“这些事我其实也做不得主,还得看阿祖、椿祖和庙伯父的意思呢。”

孟彰话是这样说的,但他亲自陪着孟安过来找孟汇,本身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孟汇笑开,抬眼对俑人梧、孟椿道:“阿彰不仅聪慧,也懂事,果真不愧是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

“我安阳孟氏能得阿彰,是我安阳孟氏之幸,也是我安阳孟氏之福,我安阳孟氏得珍惜这场福分才是。”

孟椿连连点头,满脸的赞同。

倒是俑人梧这个孟彰的血脉亲祖,却是谦逊了起来。

“阿彰资质确实是很不错,但他年岁还太小,性情里很有几分天真,还得多多磨练……”

“你们就别太夸着他了。”

不等孟汇说话,孟椿先就反驳了俑人梧。

“你这个当人阿祖的,怎能这样说阿彰?阿彰哪里就天真了?我看挺好的!阿敏虽然是女郎,也早已出嫁,但她不归夫家,仍是我安阳孟氏的女郎君,她遇上了事情,阿彰听说了问一问有什么不对?……”

孟椿、俑人梧、孟汇这三个支系如今的血脉顶端,居然就这样当着孟彰、孟安乃至更多还未曾散去的安阳孟氏族人的面,就着这件事情拉扯分辩起来。

他们各有各自的道理,也各有各的说法,但争论到最后,还是没在孟敏这件事情上达成共识的他们,却将孟彰过问孟敏之事这一点给轻易揭了过去。

孟彰在旁边听着,越听越是明白。

孟敏的事,或许在安阳孟氏族中多有争议,孟彰沾染这样的事情,对他而言怕是弊大于利,所以孟椿、俑人梧、孟汇这三人,就默契地联手将孟彰给摘了出来。

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孟安其实还是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微妙的话,那么听到最后那一段,他也终于明悟了其中的关窍。

孟安脸色纸白,不住地拿眼瞥着孟彰。

孟彰垂着目光看他。

孟安夭折的时候年岁太小,不过是两三岁上下。孟彰虽然也不高大,但对比起孟安来,优势还是太明显了。

孟安魂体颤抖着,却挪到了孟彰的近前,拉了拉他的袍角,给他传音道:“十七,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孟彰冲他微微摇头,也回他传音道:“不能算是你给我添的麻烦。”

“啊?”孟安有些想不明白。

不是他先跟十七提起孟敏的事情,然后才让三位阿祖默契配合将这件事情给抹过去的么?

孟彰只是对他笑了笑,简单回他一句传音道:“敏姑母那边的事……或许并不只是针对敏姑母那么简单。”

“不只是针对敏姑母那么简单?难道……”孟安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孟彰的表情陡然变得更为凝重,“难道是有人在背后针对你?”

孟彰再摇头,但他却也不跟孟安细说了,只是自然地看着身前的位置。

与其说是针对孟敏又或者是针对他,孟彰其实更怀疑是在针对孟家。

这些时日孟彰跟随着孟庙行走于族里,跟各支系的孟氏郎君共聚相会,可不是平白折耗时间和精力的。

他对安阳孟氏的了解远胜于从前。

在落入阴世、跟随孟梧在郡城隍府里生活的最初那段时间,孟彰只是暗自留心着他们这一支系里的恩怨纠葛;到他见到孟椿以后,他又开始留心安阳孟氏族中支系与支系之间的暗涌;到现在……

现在他除了各支各系各房头之间的那些事情以外,他还注意到了族中女郎与郎君的较劲。

大晋,在他看来,其实对于女子的束缚并不严苛,起码没有到他所知晓的明清年间那种苛刻到禁锢的地步。

女郎们可以识字读书,可以呼朋引伴各处玩乐,可以郊外纵马场上打球……

她们活得比明清年间的小姐骄傲肆意。

可即便如此,她们在这个年代里的生活仍然算不得多痛快。

小家小户的女郎是;世家望族的女郎也是。

几乎没有例外。

对,就连皇族里的公主,都只能偶尔任性,时常妥协。

但不论是小门小户里的,还是世家望族里的,女郎们也并不真就比郎君们逊色。

她们有自己的能力,有自己的人脉,更有自己的人格。

就像这一次让孟安为了她找上孟彰的孟敏,她能在落入阴世后顺利别出婆家、回归娘家孟氏,更能在与自家血脉祖亲存在某些龃龉的情况下,在帝都洛阳经营起属于自己的家业……

如此女郎,岂能没有她自己的过人之处?

既然她有能力,既然她依旧承认自己是安阳孟氏的女郎,那么她遇上了事情,安阳孟氏又岂能袖手旁观,看着她被人欺负?

倘若安阳孟氏真的在孟敏的事情上毫无作为,孟氏一族的女郎又会怎么想?心疼、疼爱她们的阿父阿母和兄弟们,又会是怎么想?

所以,对于孟敏的事情,安阳孟氏本来就该有所表现。

更何况,孟彰觉得孟敏这件事情,总与阳世里宗房那泉小郎君的事情有那么些相似之处。

孟彰不确定俑人梧、孟椿是不是也这么认为,但他相信他们会重视。

除了这些个以外,还另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孟彰过得三两日就要出发去往洛阳了,这事情孟彰这会儿不过问,真到了帝都洛阳那边,也必定会有人来询问他的态度。

是这个时候就表明态度,还是等到他抵达洛阳太学再说,会有什么区别吗?

不会。

因为类似这样的事情撞到孟彰手里,他都不会再有别的决定。

这无关其他,只因为孟彰现在受着整个安阳孟氏的供奉。

而孟敏,作为安阳孟氏的族人,只要她没有败坏德行,在整件事上没有错处,那她就理应受到安阳孟氏的庇护。

孟安看了孟彰一眼,又看了孟彰一眼,直到孟汇带着他归去,他仍然是五步一回头地看着孟彰。

来到自家的牛车旁边,孟汇没急着上车,而是先看了孟安一眼。

孟安一个激灵,连忙收回目光,垂着眼睛看着前方。

孟汇这才上了牛车。

孟安连忙跟上。

孟汇在牛车里坐定,半饷没有说话。

孟安如坐针毡,却又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干坐在位置上。

“谁让你在阿彰面前提起你敏姑母的?”孟汇的声音平平传了过来。

孟安嘴唇嗫喏片刻,才在孟汇漠然的目光中回答道:“没,没有谁。”

孟汇呵笑一声,只问他:“你说我信不信?”

孟安没说话。

孟汇深深看他一眼,别开了目光。

“只此一次。再有下回……”孟汇道,“要么,你立府自居;要么,你就去转生。”

孟安脸色霎一下全白了。

牛车里安静得仿佛坐在这里的只是两个纸人。

相比起孟汇、孟安这一对祖孙来,俑人梧和孟彰那边倒是轻松了太多。

尤其是将所有客人送走以后,孟彰像是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俑人梧瞥他一眼,问他道:“真这么厌烦这些事情?”

孟彰不知是太累了,还是觉得俑人梧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任何值得回答的地方,他掀起眼皮子看了俑人梧一眼,不说话。

俑人梧也不介意孟彰的态度,只问他道:“再有两三日,你就要出发去往洛阳那边了,但你的管家可还没有着落,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呢?”

“难不成,你想着自己来?”

孟彰摇头:“孙儿原是想在族里寻一个的,但到现在都还没见到一个合适的。阿祖……”

俑人梧转眼看他。

孟彰带笑,讨好也似地看着他:“阿祖,你早先曾答应过我的,可以从郡城隍府里给我‘借调’管家。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了!”

“阿祖,先借给我一个管家吧!待到我找到合适的,我一定把人还给你。”

俑人梧沉默地盯着孟彰。

孟彰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僵硬。

许久以后,俑人梧才将目光别开。

“行吧,但你说的,一定得将人给我还回来。”

“一定一定!”孟彰大喜过望,连声道,生怕俑人梧下一秒就给他改了主意。

俑人梧看他那般模样,冷哼一声,将手收入袖子转身离开。

孟彰想到了什么,扬声叫住他,问:“阿祖,我走的时候你会出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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