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娇女严妆侍玉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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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八喝过两盅,对下注那汉子道:“你来往海陆做买卖,如今夏风起了一半,你怎的未走?耽误生意不是?”
那人酡红着脸,一摆手,“八爷,你不晓得海上辛苦,我这趟回来,就不走了。”
“嗬,你发大财了?不走海,你吃什么?”
“嘿嘿。八爷你不知道,牧鹰教找我有单大买卖。”
话音刚落,李未羊耳朵悄竖,身子稍稍侧进了一点房间中央。只听那人压低声音,好在李未羊功力淳厚,倒听了个清楚。
“燕教主,身上有伤,一直断不了根,八爷您知道。”
“我知道,是个有耳朵的都知。被秦连山打的,没死算好了。”柳八眯了眼睛,伸手虚捂那人嘴,站起来团团揖了,说:“各位请了,在下和这位兄弟有交情要叙。”说着将众人推托出去,唯独还有一个汉子,实在醉得狠,瘫软在地上,身上湿淋淋,没人愿抬或扶他,都不管。柳八掩了门。李未羊站起来,柳八一见,说声“你坐就是。”待柳八坐定,他道:“你从海外淘到能根治的药了?”
“淘到了,是从鲸贩子那收来的,我一眼看出这结晶不得了,果然,回来刚落地,刘左使亲自来了。”
“刘符到了杭州?”柳八重复道。
“是啊,刘左使大方,一出手就是这个数。”那人在桌下划着柳八手掌,写了什么。“这下好了,等东西交了手,我也就回去买田,也做个老爷。”
柳八笑了笑,道:“这样说,你真是转运了。好的很啊。”
那人赧然道:“八爷,这些年跑船单帮的,受您不少照顾。要是不嫌弃……”
柳八止住话头,给两人都倒了杯酒,笑道:“莫说了,不跑船是好事,早点享福。”
“要再过个一年,嘿,想跑也跑不了啦。”
“这话是怎么说的,你身子不爽利?”
“胡说,就我这身子,跑到一百岁都成啊。”那人拍拍胸脯,“可是连山盟不让咱干,要干也准,先交押金,才让你跑船,跑回来的货过两层抽税,海上出了事,空船回来也照收。您看,这谁还想干啊?”
柳八低头喝了杯酒,“那你们不是有漕帮吗?罗真人那个?”
“嘿,没用。人家有上头撑腰杆子。”
“海禁着呢,谁敢撑腰?”
“多着呢。”
“你说一个近的我听听。”
“说就说,我想想,有了!江淮巡按使贺强。”
“他和连山盟有勾结?”
“早勾着呢!从秦连山就开始搭线,齐猛又紧抓着不放,越结越亲,现如今都穿一条裤子啦!”
柳八摇摇头,道:“难怪我听说连山盟越发兴旺,原来是发这种财。”
“断子绝孙的财!”那人啐了一口,又喝了一杯,李未羊见他口水和着酒水下肚,撇过脸去。“我的船,被连山盟扣了一艘,说是抵债。呸!我何曾欠过他们的债,没奈何,只好舍了不要。”
柳八道:“你说得轻巧,那船值钱着呢。我帮你说说,好歹叫他们还你。”
“别!八爷,您别去说。”那人愤愤然道:“这帮挨剐的种,您别去低头。我跟您说,我那船上埋了火芯子,哼哼。爷们就是烧了也不给!”
“豪气!”柳八叫了声,举起杯,“敬你!”
那人脸更红了,哈哈一笑,举杯的手晃出半杯酒,“八爷,我干了。”说着一饮而尽,杯底一翻。柳八也如样喝了,
放下杯,道:“你既然有这富贵,自然是恭喜了。你歇着吧,我再别处看看。”那人点点头,连声道:“八爷你忙,我起不来啦,不送您。”
柳八笑道:“你歇着罢。今晚指定喝了不少。”
“那是,您坐这,我心里头高兴。”
“好好,你早歇吧。赶明儿刘左使不定要来和你交货,别耽误。”
“耽误不了,我带着货哩。”
柳八点点头,起身推门。李未羊也跟上去。二人到走廊上,已经没有了什么人。柳八问:“你饿极了吧?”
李未羊点头。
柳八笑了笑,叫住旁边依着栏杆一个姑娘,“春儿,带他去找你七娘。”
那姑娘不搭理他,柳八咳了声,又叫:“裁春,你听见我说的了?”
裁春转过身,轻声道:“听见了。你……不一起去见七娘么?”
“不了。你先带他去吧。”
裁春也不答应,也不瞧他二人,只往里面走。李未羊愣愣瞧着柳八,柳八使了个眼色。“想吃饭就跟上。”
李未羊下意识咽了唾沫,一跺脚,跟着姑娘去了。他也不敢跟近了,谁知道这姑娘是做什么呢。
没想到这楼廊盘根错节,拐两个弯,李未羊差点跟丢。没法子,只好贴了近些,周围都是黑漆漆片靛着,他听着前面是踩楼梯的声音,便也抬脚预备踏上,谁知却踩了个软绵绵,往前一扑,眼见要压着那姑娘,情急之下,使出一招“咬定青山”。这招是李南寻模拟古松根植青山,毫不动摇之态,任敌人四面八方来攻,也能保持下盘安稳,没料得今天使在这里。然而要使得出也就罢了,李未羊这一提气,似乎真是饿极了,半点气力不见,只觉得腿一软一跪,滚到前头压着姑娘裙尾,姑娘动作一滞,回头看他。李未羊不顾脑壳磕到,直跳起来。
那姑娘定定站了会,才开口:“你是第一次来这里?”
李未羊答道:“是啊。真是对不住。”他想的是压了人家裙摆,很不好意思。那姑娘听了岔,道:“这种地方,本也不是好人家来的,你犯不着话里刺我。”
李未羊没听明白,见她转身继续带路,便重跟上。突然明白:原来她以为我是讽刺她,我可不是这意思。刚想解释,又一转想:这地方本也不是我想来的,她说的也是理。我何必解释,谁知道这姑娘是做什么呢。
想着间,又转上一道弯,到了一处平台面上。姑娘打开楼门,是道看起来颇为沉重的铁门。李未羊奇道:“姑娘想必有些功夫在身上?”
“在这里没点粗笨力气不成个人。”她头也不回,“你等一下。”
李未羊见她先进门去,和里头的人言语了一番,才又听见她说:“你进来吧。”
李未羊进去,里面只点着几根蜡烛。一位妇人斜斜靠在大红椅上,椅背上披着一袭雀眼红翎袍,沿着裹住妇人。
柳裁春站在椅后道:“这是七娘,是这儿的管事。”
李未羊行了礼,报了自己名讳家世。七娘只是笑吟吟:“不愧是松下居士的孙子,真是李家芝兰,仪表脱俗。”转头对柳裁春,“把灯点起来吧。”裁春四处走动,屋里梁角原来挂着几个大灯笼,她略挥了挥袖子,灯芯便排队似燃着了,一时亮堂起来。李未羊嗅了嗅,赞道:“这灯笼造型古雅,点的是松香。”
七娘笑起来,李未羊这才看得清她脸色,见她似有四十年纪,鬟边微见白发,只简单用根木簪插住。七娘指着旁边的大桌,“这是伙房刚做好的,不知道李公子有什么忌口。你只管都吃了吧。”
又对柳裁春道:“你柳叔在做什么?”裁春回答:“在天字廊二房那,干什么我不晓得。”七娘说:“那你一起在这吃吧。我去看看。”说着对李未羊笑笑,起身离开了。
李未羊迟疑着坐了,柳裁春将覆盖在桌上的巾布掀开,露出十几道大菜来。她又从另一桌上端来两碗白饭,搁在李未羊面前,朝桌面努努嘴,“这个是竹筷,你想要象牙筷,自己去拿。我累了。”
李未羊笑道:“不必,这竹筷反而清香,那象牙是血腥货,用了倒俗了。”
裁春含他一眼,只管坐下。李未羊扫了眼面前,将一碗比较多的饭戳过去。裁春一愣,“你干嘛?”
“吃饭啊,怎么了?”
裁春乐了,“这两碗都是给你的。”
“啊,那,你呢?”
“等你吃完我再吃。”裁春摆摆手,“你是这的客人,我得侍候你。”
李未羊忙道:“不用,你这样看我吃……我吃不下。”
裁春捂嘴一笑,“那我背着你好了?”说着转过身去。李未羊道:“你快回转来。”
“不可不可,李公子用饭要紧。”
裁春既说了,身后却无声息,反而引她好奇,转身来看。原来李未羊也背对着她,端着碗在吃。她啼笑皆非,“好了,你这是做甚?我也来吃就是了。”
“那你先吃给我听。”
这下轮到李未羊身后无声息。
李未羊忙转身,竟见裁春红了眼圈,双手紧紧捏着罗裙,不由吓了一跳。他连忙站起,“裁春姑娘,不知道哪里得罪。你莫哭,我给你作揖。”见裁春咬着牙,他又道:“给你作揖,我给你跪下。”话不择言,揖是作了,真要下跪,他又踌躇起来,只好求道:“裁春姑娘,望你告诉我哪里错处。”
“你清高,你看不得我。我纵不是淑女之流,却也不是食言寝语的野人。你几番这样折辱我,未免太可恶了。”裁春倏忽站起来,“我不是卖笑的,更不是给爷们吃饭时听声取乐的。”
李未羊连连作揖,“好姑娘,你误会死我了。我何曾有这个心思。我只是一心想请你用饭,不想你饿着。都怪我说话笨,你打我一嘴巴子也成。”
裁春哼了声,真就扬手来扇。李未羊身随心动,毫巅之间闪避开去。裁春气道:“好哇,你躲!”李未羊心下疑惑:怎么这下身体又控制自如?嘴上忙道:“习武之人,习惯了。我这下不躲。”
裁春盯着他一会,道:“你这下不躲,心里不怕,我才不打。这巴掌权且寄下,我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李未羊连声叫苦,裁春呵呵一笑,坐下道:“不吭声,吃饭!”
二人默不作声吃饭夹菜,李未羊委实饿狠了,如风卷残云一般。裁春则慢条斯理地吞咽,只吃了半碗,又拿过一个琥珀纯色八角碗,盛了清汤,端着慢慢喝。李未羊不由赧然,放慢嚼速。他搁下碗,肚子胀满,气冲嗓门,一个饱嗝被他化为“啊”的一声。见裁春疑惑望来,他便道:“啊,真是从未尝过的美味。”
裁春捂嘴一笑,“你是迷香闻多了,昏了头罢。”
“什么迷香?”
“就是你进堂来就闻到的。那香闻一下,再高武功也使将不出来。闻二下,叫你不知美丑臭香、东西南北;闻三下,准见阎王。怎么,柳楼三迭香,你不知道?”
“难怪我方才在楼梯使招,却没有力气。”李未羊道:“误蹭姑娘,千万莫怪。”
“原来如此。”裁春正收拾碗筷,闻言伸手过来。李未羊以为她又要打,克制后仰,心中坦然。然而裁春的手在他脸颊一刮,捻去几颗饭粒,蹭在盘子上,接着将布条擦拭桌子。李未羊只觉她的手质地虽软,却多有细纹,拂得脸皮起了疙瘩,心下连带一痒,想必是她经常做活缘故。便起身道:“我帮你罢。”不由分说接过盘子碟子,“拿到厨堂去么?”
裁春笑道:“是啊。好吧,劳烦你等一下。”她提过角落一桶水,将新布条清洗干净,又仔细擦了脸和手,将布叠好,才支起腰来说:“可以了,走罢。”
两人走到厨房,放下东西。一个掌勺师傅道:“裁春,把这碟菜给八公子送去。在天字廊二号。”
裁春“咦”了一声,“柳叔还没有吃?”
“不晓得,说是请客。”
裁春捧着菜,疑惑走开了。李未羊跟着她,笑道:“八爷的应酬真多呀。三奇之中论交游广阔,我看就属他了。”
裁春笑道:“你爷爷也不差呀,只是他老人家退隐,江湖上不闻姓名久了。至于辛苦命,那是人憎狗嫌了。”
说话间,二人回到原来地方。李未羊接过菜,裁春敲门,“菜来了。”门却纹丝不动。李未羊鼻尖微动,拉拉裁春道:“好像有点血腥气。”裁春脸色唰地白了,伸手要拍门,却听门闩拉开,李未羊下意识喊:“当心!”挤开裁春,手上使劲,若是敌人,就要浇他一头热菜。然而是虚惊一场,开门的正是柳八。他接过菜,只点点头,又合上门。
“真是的,什么血腥气,胡说八道。”裁春抱怨了句,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转头一看,却见李未羊正扒着门缝看,又气又笑,过来道“你做什么?”
“那个客人……”
“非礼勿视,偷看客人未免不好吧。”
李未羊摇摇头,“那客人是刘符。”
不等裁春说话,他伸出手指在门窗纸上污迹块一揩,放在她鼻尖。裁春一愣神。
是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