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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长夜旧梦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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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舌鸟刚离开的时候,诸伏景光坐在沙发上,在想证人保护计划。

她其实不符合证人保护计划的条件,也未必能接受警方那种带着束缚的保护,然而这是唯一的方法,唯一他能和她并存的方法。

她经手的任务不少,但没有决定性证据,——众所周知,她布局缜密到能为琴酒扫尾。所以即使站上法庭,在并不充足的证据下,在重金聘请的律师帮助下……

日本近年来死/刑率并不高,她会坐牢,刑期十五年左右。

她应该坐牢,她和黑衣组织的其他人一样都是阴暗处的蛆虫、是罪犯是败类是拿刀的凶手。

是不正义的部分。

他想要与这不正义的部分并存,已经是灵魂肮脏至极的时刻、十五年刑期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容忍。

她要被民众审判、要被正义审判……他只允许自己拉她一把,只允许自己拉她这一把。

十五年而已,他可以等。

十五年而已。

他听见自己蜷缩起来阴森的心声,听见自己在念叨这荒谬的十五年,他可以一厢情愿地等。

但他同时也清楚,这十五年反舌鸟可能会愿意吗?

他只见过她向前狂奔,从来没有见过她驻足。

杀掉议员时甩开他人、杀掉宫野明美时手起刀落、给琴酒扫尾时神出鬼没到无法追赶、哪怕是那个天台,面前无路可走,她锁住他不停下坠,失重的奇异感受像脚下挂了一整头坠落的鲸鱼,也不肯退缩。

他们为什么在背面,为什么不能并存,为什么相差这么远。

要是自己能让她停一次就好了。

哪怕就一次。

弃暗投我吧,选择我吧,选择正义付出代价吧。

就这一次。

反舌鸟此时正被上原由衣温柔地锁在车后座,怕反抗会弄伤她,不敢造次。

她是听不见诸伏景光的心声,不然多少得把他脑浆打出来,别说十五年牢了,十五分钟牢她都不愿意。当然她不是没坐过牢,事实上她十六岁的时候就为了掩护舍友在那不勒斯的牢房待了半天,但只有半天,回来之后还和椹田一朗发了好大的火。

她不会弃暗投明,因为她不需要光明。

她无所谓诸伏景光的正义,无所谓诸伏景光的煎熬,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哪怕明知是坠路也义无反顾一路向下。

因为就算只退一步,身后都是岌岌可危的亚特兰蒂斯。她是临时替补的反舌鸟,是最后一只反舌鸟,是亚特兰蒂斯打破窘境的最大可能性,如果机动组的王牌要坐十五年牢,那整个亚特兰蒂斯无异于门户大开、长/枪穿膛。

少做梦,长野的这场雪怎么会下十五年。

最多再有十五天,气象部门就要启动人工预案了。

大和敢助碍于性别没有直接上手检查她,但诸伏高明的车确实开向了医院——绝不能去医院,她身上的枪痕刀痕和外套里的杀伤性装置,哪一项都值得这群警察原地出警,她绝不能被扒光了扔上手术台。

刚刚大和敢助说什么来着……心理医生,对,心理医生。

她深吸了一口气,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太危险,她必须表现得精神状态更严重才能让这三个人以为是自己做出主次决定,把她送往心理医生那里。

当然,她还是决定狡辩一下——她歪下头,把侧颈展示给上原由衣看:“你看,我脖颈没有伤口,这不是我的血,我没有被家暴。”

“那你身上的血哪里来的?”大和敢助嗤道。

“是我男朋友的,他被电饭煲伤到手了,我出来买药。”

“那我们去医院做个检查就好,”上原由衣安慰她,“总没有坏处。”

她冷静地看着上原由衣,没有反驳,很快将视线转向前座,那里有正开车的诸伏高明。

他们开的是私家车不是公用警车,前后座之间没有格挡。

所以——她半个身体窜进前车厢,握住诸伏高明的方向盘,向右猛打。

“我、不、去。”

她此刻的表情阴森、孤僻、目眦欲裂。

“我不会听你们的。”

半个小时之后,大和敢助从伤痕累累的车里,押着装作被制服的她火急火燎地跑进心理诊所。

心理医生会要求一对一谈话,只要不是这三个人,就都很好对付。现在是早上六点不到,按设想发展她能在七点半左右回到安全屋。

她被上原由衣强制按在沙发椅——作为女警她的手劲还是够大的,不远处有静心的熏香,那味道很难闻,又甜又腥,总让她想吐。

医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略微发福,没有秃顶,手上的戒痕和脸侧的指甲印表示他的婚姻近来受到了危机,左边肩膀与右边肩膀低一些,结合右手的茧来看,医生在生长期的时候练过一段时间小提琴,但已经停止很久了,因为酒精和熬夜带来的手抖。

指甲和牙齿的颜色没有异常,他不抽烟,那么身上的烟味应该来自刚刚和他一起睡觉的人——樱桃味的爆珠香烟,还掺了一点tomfordlostcherry的香水味,是个女人。

小提琴——他原生家庭的家境应该还不错,书柜里摆着的高中毕业照能证实他上的是私立贵族高中,从姿势的倾向来看他和他左手边的短发女生是一对情侣。

左手边,左撇子,幼年时期矫正过。

……太琐碎,花的时间超过十秒,没有有用的结论。

观察能力和思考能力都凝固了,伤痛、困倦和高度集中后的怠惰都让她失去判断能力,她本应该坚持的再久一点,至少判断出医生目前的社会关系、人际痛点和足以拿捏他的隐秘。

然而她也是人。

从天台上跳下来已经五天,她五天没有得到治疗和休憩,她要停转了。

医生开口,语气温和地询问她一些基础问题,嗓子有些哑,坐近了能看到衣领里藏着吻痕。和离婚的妻子当然没有这种激情,那么这个是新欢还是婚内出轨?

判断不出来就没法成为痛点。

她机械地趴在桌面上,拒绝回答,上原由衣的脚步声在门外不断徘徊,听得很清楚。

奇怪,为什么那么清楚,是因为困吗?

手边有上原由衣给她倒的温水,她试图喝一口来缓解疲劳,但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落进胃袋,融入血液。

太疲劳了。

她“腾”地站起来——必须要做点什么,她不可以睡,至少在这些人面前不可以。

拉开椅子,巨大的刺耳的摩擦声让医生吓了一跳,她急躁地走了几步,现在确实不用装也像个神经病。

好困,好困,好困。

她试图离开这个房间,但一出门就被大和敢助撂倒,不能反抗,无法反抗,宫野夏的人设里没有反抗这一条。

可是好困。

她在大和敢助和上原由衣的禁锢下挣扎,动静很大,医生吓得躲得很远,她现在处于一个很奇异的状态,像感知周围信息的一部分器官已经闭塞,但观察到的部分无用却清晰、大脑完全不转。

好困。

挣扎的时候脸撞上墙壁,口腔内被牙齿划了一道,血腥味蔓延在整个脑腔里。

还是好困。

诸伏高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递给她桌上的那杯水。

她接过来,出于对人设的信任,喝了一口。

然而一入嘴就想吐掉,却被上原由衣捂着嘴灌了下去。

——镇定剂的味道。

再来回顾一遍。

回顾是怎么走到这一路。

天台,十二月七日,诸星大欠她又还清的人情;义无反顾的下坠;宫野明美的遗物;长野狂奔;以及一年前给长野警察三人组留下印象的再次应用。

在去年她和诸伏景光初见,主动把他捞到长野议员案时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与其说知道不如说这是亚特兰蒂斯一环扣一环亲手创造出的、abcd之外的选项e。

当时那一通离谱的扫黄大闹,她面对大和敢助动不动就掉的眼泪,全是为了暴雪封山里她和大和敢助独处时降低后者的警惕性。

而长野警察三人组的好感度几乎是一体,攻克大和敢助也就相当于攻克了会和大和敢助分享信息的其他两人。她偏向大和敢助这样直来直去的人,其次是同为女性容易共情的上原由衣,诸伏高明从来没有成为过她的头号目标,太聪明太温和总让她感觉棘手。

所以同时她忽略了诸伏高明,温和不是优柔寡断的近义词,甚至很多时候诸伏高明比主角团下判断还更早,她在给诸伏高明错误印象的同时诸伏高明也在给她错误印象,但这原本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

人格往往是复杂的,多层面的,她又因为人设的固有印象忽略了——诸伏景光。诸伏景光在她脑海中的印象太单薄,温和包容正义,这三个词语足矣概括,在搽拭掉“外守一”这个心理阴影后他的性格也就单一得近乎完美,本来他会保持这这种完美的单一直到死亡。

但他是怎么死的?他拒绝合作、不相信证据或疑点、尖锐而武断地同时放弃抵抗与进攻,压垮他的可以说是责任心,可以说是对家人和队友的保护,但说来说去本质不变,压垮他的是不知道来人是谁的脚步声。

在来人未露面前谜底无限可能、道路不断延伸,是诸伏景光自己扣下了扳机。

说起来很有意思,她和椹田一朗试过,在一朗握住转轮的情况下她得用相当大的力气才能开枪,而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她这个近卫专精其实是比诸伏景光这个狙击专精力气大的。

而赤井秀一的力气肯定比受过伤的椹田一朗大。

他当时用了怎样的力气,怎样的决心,因为反舌鸟锁住他的那一跃不得而知,本来应该是这样。

但原来这种疯狂没有消失,只是从喷发变成了缓慢流淌,流淌在十一月七日之后的每一天里。

她前半生犯过的错误几乎没有,就连学习方面的考试也几乎都是满分,不然她怎么考上的东都大学——直到在诸伏兄弟这里,微不足道的细节聚沙成塔,景光的疯狂消磨了她,高明的果断撂倒了她。

她对诸伏景光说过的只掺着一点真话的假话有很多很多,但那句“我害怕”倒是真心实意,这都是她始料不及的事情。

一环扣一环的长野暴雪,因为她微小的轻蔑与忽略,最终得到了脱离掌握的结果。

凶性来的比身体失去掌控要早一些,多年的训练让她把反击刻在骨骼里,膝盖瘫软之前她抓住了诸伏高明来不及缩回去的手,肌肉骤然发力让她像炮弹一样弹射进诸伏高明怀里,冲击力把两个人都带倒,她甚至听见诸伏高明后脑勺撞在墙上很响一声。

手已经没力气了,她也没带枪,外套里的装置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不能精细使用,不然杀死自己会比杀死敌人来的更快一些。

但没关系,还有牙齿。

她解剖学的很好,毕竟扫尾总少不了分解尸体,所以她能很准确地找到诸伏高明的大动脉在哪里——对,就是这样,咬断他的喉咙,直到血迹喷满这整面墙。

人为何长着犬齿?

若说我是兽,那就是兽吧。

……但重复一遍,上原由衣的手劲真的很大。

医生书柜里放着高中毕业照的相框热情亲吻她的后脑勺,声音比诸伏高明砸墙还清脆。

nice,好头。

终于他爹的有觉睡了。

被上原由衣敲昏过去的梦里,森中明青在给她办转学。因为每天替她去上学的都是机动组不同的人,偶尔夹杂几个想偷懒的其他部门人员,毕竟对于他们而言上学就是放假,反正考试的永远是反舌鸟本人。

所以每所学校最多呆半个月就要露馅。

高三前半年她在宫城辗转,按首字母顺序读书,奥羽、白鸟泽、大岬……一直到伊达工业,校服摆在一起就像一叠彩虹,什么色都有。

只有读乌野的时候,那一年刚好没有多余的校服给转学生,偏偏碰上教导主任严抓,说学生必须穿校服,她好不容易亲自来上半天学结果被拎到教室外罚站。

于是脾气上来了,她连着好几天都亲自来上学,每天穿的都是不同学校的校服,白鸟泽的粉紫奥羽的红,青叶城西的青和伊达工业的绿,她一个人在黑漆漆的乌野校服里独自缤纷,搞得教导主任的脸色也很缤纷。

终于在主任第三次发火的时候,漂亮英语老师从旁边路过的、刚练习完回来的排球部男同学怀里抢了一件披到她肩上,强行分开了斗鸡一样气氛紧张的主任和她。

然而当天晚上她就赶回东京执行因为这几天怄气而耽误的任务,那件外套因为在打斗中染上血迹和药剂无法洗去,第二天又刚好期限到了她得转学。

只好寄去一沓钞票和一枚灰色宝石表示歉意,想来接下来承受教导主任怒火,站在教室外的就是这个失去校服的男同学。

她很好,既有假期也不用去上课的轮班机动组成员也很好,有台阶下的教导主任大概也不赖。

只有男同学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倒霉同学叫什么名字。

说起来她也在长野读过书,不过是高一,她刚从那不勒斯来日本的时候。去学校的第一天就在路边解救了被小混混缠住的同班女同学,后来女同学太喜欢她以至于一直关注,她不得不提前转学。

老老实实上了五天学,白天上课晚上训练,中间还夹杂着几个任务,实在是撑不住。

女同学和她原本的同桌换了位置替上课睡觉的她打掩护,还会纠正她的日语发音,香香软软的。

她经常睡在女同学怀里,香香软软的,就是有点硬……

为什么会硬啊?

不是香香软软的吗?

她惊恐地睁开眼睛,少女岁月和梦境一起走远了,被她死死扣住的是倒霉鬼诸伏高明。

这种扣法类似未完成的衤果绞,缺点是不怎么美观,优点是除非锯手不然很难挣脱,诸伏高明当然不会锯她的手,所以她几乎可以说一直睡在诸伏高明的怀里。

这他爹的……这是哪?几点了?

诸伏高明用没压麻的那只手按亮手机:“这里是我家,现在是晚上六点四十分,你睡了十二小时左右。”

诸伏景光独处十二小时,这不是完蛋吗。她爬起来就想往外冲,直到被左手的手铐拉住。

她满头问号地看着整理衣褶,保持完美微笑表情的诸伏高明。

我昨天铐了你弟弟,你今晚就要来铐我,这是什么亲兄弟之间奇异の心灵感应?

“宫野小姐,衤果绞并不是什么人都会的,当然你可以有一万种解释,我会酌情相信。”诸伏高明贴心地在手铐内层垫了一圈手帕,于是这玩意看起来愈发像一个用心险恶的情趣用品。

他接着说:“但宫野小姐,你目前最大的问题不是这个,让你睡过去十二小时的不是上原由衣拍来的相框,是你自身的失血、低血糖、缺眠以及伤口发炎带来的副作用。”

“你一直没有放开我,所以医生无法对你进行详细检查,只能验血再处理一下你小臂上的伤口,根据检查结果来看——你男朋友不是家暴,他是谋杀。”

诸伏高明站起来比她高多了,她得仰着头才能对视:“这不是我男朋友……我没必要和你解释!解开手铐!”

“我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所以有专业的心理医生通过我、上原由衣和大和敢助的口述来了解过你进来的状况。接下来这些话你大约无法接受,但事实是移情作用让你在你男友身上放置的寄托超过了临界值,压力和负面情绪都太大——你扑上来咬我的那一口,是典型的急性谵妄症状,而谵妄症状治愈需要十到十二天,我建议你留下来接受看护治疗。”诸伏高明轻声细语地向她解释。

不,才不是什么谵妄症状,她在心里反驳,存粹是本能而已。

“我不听你的建议,”她拉起外套的拉链,一直到立领拉链盖住下巴,“我可以走了吗?警官。”

她警惕地看着诸伏高明,头发和衣服都睡得乱糟糟的,“宫野夏”的外皮已经脱了一大半,露出一双兽类一样敏锐的眼睛,闪闪发亮。

诸伏高明叹了口气:“不是警官。”

“嗯?”反舌鸟偷偷地和手铐较劲,被诸伏高明一把抓住。

“一年前的那次事件,我认识了你和你姐姐宫野明美小姐,你或许已经不记得了,但那时候我和你姐姐脾气相投,谈论了很多,后来索□□换联系方式,在她回到东京后我们其实还有联络。”诸伏高明抿抿唇。

“她和我说过,你回去之后半个月,因为受惊持续发烧呕吐,症状很严重,她担心了很久。”

受惊?倒确实是受惊,不过不是因为被扫黄,是因为琴酒塞进她嘴里的枪管,她就说为什么那时候宫野明美堵在她家门口就为了甩她一巴掌,想来诸伏高明没少撺掇宫野明美“教育”她。

反舌鸟低下头不说话,于是诸伏高明继续:“好不容易好了一点,你又要为你男朋友和男朋友的同期生操持,心力交瘁,她告诉我,你连过年都没来得及回家。”

那年过年……那年过年她和琴酒干掉了原苏格兰威士忌,然后带着诸伏景光和赤井秀一一起去酒吧喝酒,喝得三个人各自艰难。

“原来那一天,”反舌鸟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鼻音含混,“原来那天明美……我姐姐,在等我回家和她一起过年吗?”

她都快要没有过年这个概念,对外勤人员来说吃好喝好的每一天都是节日,但越是节日的日子反而越不能和同伴聚在一起,出于对彼此的保护。

毕竟有那么多人,埋伏在那么深的地方。

“她几乎每天都在等你、每天都有留你的饭和被褥,还找我问过所有常见药不常见药的用法和注意事项……她说你那个男朋友非常危险,好几次你回家身上都带伤。”诸伏高明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你和你男朋友是怎么在一起,但就这些情况来看你们俩绝不是良配,不管是出于责任心还是道德感,让配偶流血流泪都是绝对错误的。”

但实际上危险的是她——出过的任务,跟随的上司,在非良配这方面诸伏景光也不过望她项背。

她甚至觉得有点可笑:诸伏高明,你知道你在拆谁的伙吗?你在拆你亲弟弟的伙、挖你亲弟弟的墙角、说你亲弟弟的坏话。

“够了,”反舌鸟推了诸伏高明一把,她没有流泪,但也知道自己眼圈大约有些红,“别说了,她已经死了。”

“正因如此,”诸伏高明不为所动,“你七月时有一段时间和她失去联络,她拜托了很多人:‘如果见到你请告诉她,并且代为照顾直到她来接你’,我就是其中之一。”

反舌鸟像被打中了七寸的蛇,猛地跳起,睁着眼睛流出眼泪:“可是她已经死了!她不会来接我了!她再也不会给我留饭给我留床了!你——”

诸伏高明俯下身,温和地抱住她,怀里的温度好似睡眠时煨贴了太久,故而没有散去:“我受你姐姐的托付来照顾你。不要害怕,我来接住你。”

你怎么可能接的住我。

你怎么可能接的住我?

我从那么高的天台掉下来、我的肋骨一定断了错位了所以直到现在都疼的无法忍受、我摔出短暂失忆甚至和诸伏景光一样摔出脑震荡,可是我害怕一脆弱事情就会脱离掌控,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没有人可以说。

我睡醒的时候身边是把我当敌人的诸伏景光,身上全是发炎的渗血的伤口,窗外的雨雪又冰又冷,冰箱里和厨房里都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我爬起来给自己打药;咬着纱布把自己脱臼的手指掰回原位;从橱窗里对着食谱拿出食材清洗做饭,一步一步,最终还是得到一个糊的不行的结果。

那时我都没有哭,我逼着自己补充能量、清理厨房,然后做炸雪的土/炸/药,我那时特别特别清醒,清醒得可怕。

我很好,我强大聪明以卵击石无所不能。

我只是在刚睁眼的时候,饥饿痛楚的时候,

觉得分外孤独。

如果你不点破,我不会想起那时的感受是孤独。

她伸手去推诸伏高明,大吼大叫大吵大闹,眼泪言辞一样锋利,伤人的话层出不穷,她像被扔掉了窝的流浪狗一样虚张声势、精疲力尽地撕咬。

撕咬到最后诸伏高明仍旧温和地包容她,像包容自己离家出走又在风雨夜夹着尾巴跑回来的小孩,所有表现都从容镇定,除了他觉得肩上的衣料被泪水打湿、隐隐发烫。

他拍了拍反舌鸟的脑袋:“哭了这么久,饿了没有?”

反舌鸟抽了抽鼻子,撇下眼睛和嘴角,不去看他。

还蛮想挺着骨气说不饿的。

“其实我做饭还不错,当时教过你姐姐很多菜谱。”

“……吃。”

都已经这么闹过,她也无所谓装不装乖小孩,反正宫野明美替她补充了这么多,想必诸伏高明对宫野夏的存在已经深信不疑,这些情绪崩溃的小事件也不过让人设更加鲜活而已。

她跟着诸伏高明走进厨房想先吃一点什么,却被围着围裙的诸伏高明塞了一把西芹和青椒。

脑门上的问号还没完全冒出来,诸伏高明打断施法:“冰箱里有酸奶,垫垫肚子之后过来择菜。”

反舌鸟:“……哦。”

她慢吞吞地走过去,拉开冰箱,然后对着厨房喊:“冰箱里的三明治可以吃吗?”

诸伏高明的声音顺着食物的香气飘过来:“不可以,马上就要吃正餐了。”

反舌鸟吸了吸鼻子,取出酸奶:“哦。”

她边喝边想,你们诸伏家的基因里,真的好像直接写着“做饭好吃”一样。

吃饭的时候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反舌鸟不是“食不言寝不语”的性格,但诸伏高明是,反舌鸟只好安安静静的吃饭,作为报复,她一口都没吃那道孜然煎西芹。

吃完之后诸伏高明收拾桌面,反舌鸟无所事事,她试探着问:“要不然我洗碗?”

“不用,我来就好。”诸伏高明又围上围裙,站在洗碗池前。

反舌鸟犹豫了一会,对自己打完别人还要连吃带喝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就犹豫了一会。

她悄悄蹭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大声说:“那我就先回去了!感谢款待!”

“还是要回去?”诸伏高明停下动作,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反舌鸟几乎能想象到他皱着眉头的表情。

反舌鸟气焰小了一半,她小声说:“嗯。”

诸伏高明没有回答,他长吁一口气,放下碗碟,洗干净手,解下围裙,走到衣架旁披上外套。

“你应该对这里的路不熟悉,”他替反舌鸟推开门,“走吧,我送你一程。”

反舌鸟乖巧懂事地跟在他后面,像被拔了毛的小鹌鹑。

出来了才发现诸伏高明的公寓应该挺值钱的。

中心繁华地段,交通四通八达,奢侈品店潮牌店大商场都相离不远,当然,离安全屋有点远。

诸伏高明的车因为她早上闹的那一通撞上马路牙子和灌木从,现在正在修理厂,所以两人不得不选择公共交通,大约诸伏高明也有带着她走走路散散心的想法。

热闹、车水马龙、亮堂。

反舌鸟其实很喜欢这样的地方,比阴暗潮湿的地方喜欢,但与其说是喜欢这种地方,不如说是喜欢这种状态。

闹腾安全的状态,看得身处阴暗角落里的她眼热。

她和诸伏高明一路走,目光一路流连,诸伏高明沉默地带领她,偶尔伸手提醒一下她电线杆和路障。

街边有卖红豆饼的小窗口,热腾腾的,在雪色里格外吸引人,诸伏高明善解人意,在她哈喇子留下来之前领着她去买了一块。

她捧着红豆饼一口咬上去,被烫得龇牙咧嘴表情扭曲,诸伏高明哭笑不得地给她递纸巾:“有些时候觉得你的年纪确实特别小,像家里的小辈一样。”

反舌鸟朝他呲了呲牙表示抗议,诸伏景光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红豆饼窗口往前走一段路,是一家珠宝店。

她对亮晶晶的石头很有兴趣,这点习性上确实很像鸟类,不太在乎价值,只要好看的都喜欢。

而她对好看的评价也和市场不太一样,价格中低的磷灰石猫眼她花大价格拍卖,更喜欢不显示闪光和包体的糖塔切割,哪怕价格更低廉的玛瑙水晶她也窖藏了一堆。

路过橱窗的时候她眯着眼睛看了看橱窗里的展示品——蝴蝶切割的水晶,链条的材质是银,大约有灯光加持,普通乏味的制作也显得熠熠生辉。

她眨了眨眼,百无聊赖地把视线转了转,然后看见玻璃的倒影——她在看手链,而诸伏高明在看她。

心念一动。

她清楚人什么时候最恶劣,也清楚这张脸在脆弱的武装下、在橱窗灯光的照应下是正合时宜的好看。

受人之托的孤女,无依无傍的孤女,菟丝花一样的孤女。

因为不对等、因为太脆弱,所以哪怕只有一点异念都会被无限放大——又或许是她太想把诸伏高明据为己有。

聪明果断深谋远虑头脑清醒,他要是站在我这一边,他要是被我抓住把柄,要是只能偏向我。

对,就是这样,再多看我一眼。

但诸伏高明在橱窗倒影里和她四目相对时忽然笑起来,眼角生动地弯了弯,他拍拍反舌鸟的肩膀:“等我一下。”

他走进灯光里,走进橱窗里,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条手链。

没有外包装,没有标签也没有价格,紫色的蝴蝶和银色的苜蓿环绕在她手腕上,因为曾经流淌在另一个人手心,所以还是热的。

像眼睛一样热。

为什么我非要以最坏的可能去揣度一个人,哪怕我明知道他光明磊落、清风霁月、君子端方。

要是我再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反舌鸟吸了吸鼻子,她看着诸伏高明的眼睛说:“你要记得我。”

以后一定会还你,就当你真的拯救过不存在的宫野夏,我一定会来救你。

“还是要走吗?”

“嗯。”

“那我送你。”

“嗯。”

“好像快下雪了。”

“……嗯。”

“虽然我说话你大约不爱听,但是,注意安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我会像你姐姐一样,准备好所有东西以便你随时来访。”

“……谢谢。”

“就送你到这里,我不上楼。”

“谢谢。”

“晚安。”

“晚安。”

她目送诸伏高明走出去很远,手腕上的蝴蝶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在寒风料峭里思考怎么哄诸伏景光。

老实说她现在很怵他,他的性格和亚特兰蒂斯的分析报告已经相差太远,所有预案都失去效用,而这些年她也确实没接触过这种需要她主动呵护的人。

琴酒不算。

冰箱里有速食,但是不知道诸伏景光喜不喜欢,反舌鸟小跑着去打包披萨和拉面,在雪中跺着脚往手上呵气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的草丛里有动静。

她走过去剥开草丛一看。

……这玩意长得呲毛搭撒,只有胳膊一半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上蓝膜没褪,怪可爱的。

她左看看右看看,确认没有牌子也没有窝,一伸手就把这玩意揣到自己的兜里,提着吃的欢快地往安全屋走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准备了一下,把食物挂在手腕上,像《狮子王》一样举着原本在兜里的小玩意,献宝似的。

门打开,果然诸伏景光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她从搭撒的毛后探出一张笑脸:“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宝贝!”

诸伏景光好像是笑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她顺杆爬地往屋里窜,放下食物的同时问诸伏景光:“你要不要给它取个名字?”

“你想过叫它什么吗?”诸伏景光站在她背后。

她把披萨的盖子打开,去冰箱里拿了两瓶可乐:“没想过,不过我看它好像是公的,要不然就叫hiro?”

“可以。”

反舌鸟诧异地回头看他一眼,诸伏景光太平静了,平静得她有点发毛,“就……就这么决定了?”

“嗯。”

hiro趴在桌面上,尖尖细细地叫了一声,她心想这声音好脆弱,像没吃饭一样:“猫都吃什么?吃鱼吗?冰箱里的冻鳕鱼可不可以?还是我出去买猫粮?”

“这么小只能喝奶。”

“冰箱里的脱脂牛奶?”

“那个不可以。”

“那我出发去宠物店了,你记得好好吃饭啊。”

“……冰箱里的舒化奶可以。”

反舌鸟站在门口,皱着眉头看诸伏景光:“你说话怎么一段一段的?是哪里不舒服吗?”

诸伏景光站在桌边摸乱蓬蓬的hiro,听见反舌鸟的问句时才抬起头,向她走过去。

反舌鸟下意识后退两步。

诸伏景光似乎又笑了一下,那笑容温和得晃眼。他站定,向反舌鸟出其不意地伸出手——掌心放着的是冰箱中保险箱里的镇定剂。

他怎么打开密码锁的?晕过去之前,反舌鸟费力地想,你们诸伏兄弟是有什么脑部疾病吗?一整天没干正事净睡觉了。

迟早抓你俩去拍ct。

诸伏景光接住瘫软的反舌鸟,把她沾了雪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洗干净抓过hiro的手,再把人妥帖地送到床上。

他就坐在床边看着反舌鸟,看她苍白的脸色和消瘦的下颌。她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其实不强势,顶多是有点锋利,上扬的眼角让她看起来脾气不太好。

不过大概是年龄问题,她的五官还有一点圆润,很好地平衡了她那种吊儿郎当喜怒无常的气焰。

她的唇色因为失血不那么好看,锁着的眉头也是,单薄的眼皮垂下来,遮住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这话听起来不恰当,但反舌鸟的眼睛确实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亮,一个罪犯的眼睛超过心存正义的公职人员,她的眼睛里好像永远有火在燃烧。

明明那只是一双深色的,瞳纹不明显的瞳孔,那里面其实没有太多情绪,那双眼睛其实不怎么看他。

那双眼睛不怎么看他。

正义撬开裂缝,她冰冷的审视的目光总是追随别人,手腕上的手链硌着他的骨骼,十五分钟前没开灯的房间里他在看别人送她回家,手心是一张车票。

他从房间角落里找出来的,只写了反舌鸟假名的车票。

没有他的部分,她没想过带着自己离开。

他站在窗边,其实看得很清楚,知道那是诸伏高明,很好理解,毕竟她一直偏好温和的人,就像宫野明美和他,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他渐渐联系起今日所发生和一年前的闹剧;看见诸伏高明拍去她头发上的雪;

明白反舌鸟思如狡兔三窟、其心可诛;看见反舌鸟在诸伏高明眼前举着手腕,亮闪闪的水晶一晃一晃;

思索着反舌鸟真正的来路,她虚无缥缈的目的性和无由来的保护;看见反舌鸟目送诸伏高明走远——然后没有上楼,她又一跳一跳的走开了。

好像回到橱窗。

骨节僵硬不能转圜,目光呆滞如同死水,思维疲惫、消沉、阴暗。

可怕的,粗野的,黏着的,龌龊的,

生硬而又迟钝的,始终丑陋的,

令人作呕的,卑鄙且不诚实的,

滑头的,可耻的,下贱的,拥挤的,

表面心满意足的,暗里放荡不羁的,

平庸而又可笑的,胆小而又可恶的,

像泥泞、沼泽和泥潭一样寂寥的,

既配不上生也配不上死的,

奴性的,无赖的,流脓的,阴险的,

间或灰暗的,沉湎于灰暗的,

一蹶不振的,抱残守缺的,

愚蠢的,干枯的,昏睡的,恶毒的,

僵尸般冰冷的,渺小得可悲的,

并非转义的,虚伪的,虚伪的。

虚伪的虚伪的虚伪的。

虚伪的温和和虚伪的宽容,虚伪的忍让和虚伪的笑,虚伪的皮囊被从里面撬开,真我形容紧绷,抓着药剂手铐刀枪。

就在这里吧。

我们哪里也不要去。

他把反舌鸟铐在床头,心情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厨房和卫生间的门被他撬开,他哼着歌去热舒化奶刮胡子,hiro还是趴在桌子上万事不知地叫,他捧着灰毛的小猫,对着镜子笑了笑。

再煮一锅汤好了,反舌鸟以前就很喜欢他做的食物,所以现在也会喜欢。

反舌鸟临时买来的手机在响,其实不用看也知道打来电话的会是谁,这部手机只服务于“宫野夏”的身份,知道这个虚假号码的也就几个人。

他把电视机打开,杂音把手机铃声掩盖掉,hiro趴在他手心喝奶,锅里的水刚刚沸腾。

反舌鸟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不吵不闹,好像睡着了。

一切平和、温馨、完美。

除了半梦不醒的反舌鸟在心想我日你。

她做过抗药训练,被诸伏高明一针放倒是因为本来就困再加上外伤,都已经睡了十二小时了必不可能梅开二度。

诸伏兄弟,真的好像有什么疾病。

一人拿着一瓶镇定剂是在隔空打擂台吗?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么倒霉啊你们互相扎不行吗!

已经两天没干正事了啊!

手机铃声孜孜不倦地响了半个小时,想来诸伏高明、大和敢助、上原由衣正在轮番轰炸,再轰炸半小时就得来撬门了。

她艰难地撑着身体爬起来,一脑袋撞在床头,手腕被手铐割了一下,疼痛让神经中枢兴奋起来,口齿总算能张开,她大喝一声“诸伏景光”把客厅里喂奶的人从伤春悲秋的气氛里踹出来。

诸伏景光好像定了一下,才走过来,还是那副装得很温和的笑容:“怎么了?觉得冷……?”

她一只手拽住诸伏景光,把他往床上扯,诸伏景光怕砸到她,只好撑在床头,跪在反舌鸟身体两侧。

反舌鸟抓住机会,双腿缠上他的腰一剪,抓住手铐扭转身体,把诸伏景光的双手举过头顶,下一秒原本在她手上的手铐像变魔术一样铐在了诸伏景光的双手上,她骑在诸伏景光的腰上虚张声势地掐他脖子:“用我的手铐铐我?你做什么梦呢,我今天就要掐死你!”

诸伏景光坦然地看着她。

“……”反舌鸟对上他的目光,又犯怵了,不自在地移开眼睛:“算了,下次,下次再说。”

她四肢酸软地爬起来想回个电话,却在摸到电话的前一秒听见了有人砸门的声音。

不是吧?就来了?

反舌鸟愣了一会,倒不担心门会被砸穿,但外边的可是名正言顺的警察,厨房还有硝灰引线,她总不能不远万里跑来长野蹲号子。

心思活络过来,她把诸伏景光从床上拽起来,塞到衣柜里——虽然很离谱但也只能塞到衣柜里,扫黄的剧情都经历过了抓奸戏码也不过洒洒水。

虽然门内的和门外的都不是正宫。

虽然他们本来应该是逼格很高的spy和警察。

虽然亚特兰蒂斯真的没教过这个。

车到山前没有路也得一头创上去,她边摔边跑地关上厨房门,再揉揉脸去到玄关,门外果然是心急火燎的诸伏高明。

反舌鸟眼前一黑,要是大和敢助都还好说,为什么是诸伏高明。

门外是哥哥,衣柜里是弟弟,贝尔摩德见了都得夸她一句会玩。

诸伏高明头发乱了些,喘着气,很紧张地问她:“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药效没过去,反舌鸟口齿有点含混,她扶着墙说:“没事,我没听到而已。”

诸伏高明的视线移到她扶着墙的手上,她赶紧把手收回来,却因为站不稳踉跄了一下,诸伏高明赶紧扶住她。

他就像当年等在反舌鸟门外的宫野明美一样,甚至有点气急败坏了:“你男朋友又打你了?你——”

“没有!!!”反舌鸟心惊肉跳地大声反驳,你弟弟还在衣柜里呢你说什么猪话!

有人更激动就会冷静下来,诸伏高明没有逆着她,而是安抚她:“好,要我扶你进去坐着吗?”

反舌鸟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不行,你现在站不稳,我得扶你进去坐着。”诸伏高明冷静地拒绝她,拒绝得反舌鸟一愣。

那你还问什么啊你?

诸伏高明换了鞋子扶着她走到沙发边,按着她坐下,把那只呲毛搭撒的猫从沙发上捞起来放在她怀里,然后递给她一袋药:“医生开的,之前忘记给你了,纸条上写着用法用量。”

他站在反舌鸟面前,像解释她的困惑一样说:“你姐姐说的没错,你表面上不好说话,但其实大多数事情都不会拒绝,要管着你的情况下只要表现稍微强势一点你就会同意,虽然看起来没心没肺,但其实还是分得清好坏的。”

“……她这样说我的啊。”反舌鸟低头揉怀里的猫。

“你男朋友呢?怎么没看见他。”

“出去了。”

“……你唯独在这方面意志坚定,不听劝告。”诸伏高明看着她,“虽然这么问不礼貌,但我实在想知道——为什么不分手?”

反舌鸟眼前又黑了黑,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我还没编到这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诸伏高明打破寂静:“我有个弟弟,年龄上比你要大一些。小时候我和他住在一起,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分开了。

“他那个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患上失语症,还没有治好就离开了我,若说我有什么人生最后悔的,就是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想,我要是那是能成熟一点,多陪伴他一点,哪怕不知道有没有用,应该也是好的。

“后来我没有再见过他,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诸伏高明沉默了一会,“听到宫野小姐说你的状况时,我总觉得你和我弟弟是一类人,什么也不说,大概有一天也会消失在落雨的夜色里,再也没有音讯。”

反舌鸟不敢搭话,因为诸伏景光现在实打实地活着,就被她塞在卧室的衣柜里,并且若要说一类人也确实是一类人。

spy那一类。

不知道是阴差阳错还是潜意识里的敏锐,总觉得有点可怕了。

好在她不说话,诸伏高明也没有接下去的意思,他拍了拍反舌鸟的头顶:“我先走了,以后还会来的,有空记得看看电话。”

反舌鸟起身,抱着hiro送他到玄关。

长舒一口气。

身后传来猫一样轻灵的响动,她知道那大概是从衣柜里出来的诸伏景光,但她误以为那是出来看诸伏高明背影的。

于是后颈挨了一下,梅开三度。

你的。

……

等下,好像没关门。

再醒过来失去时间概念,床帘被拉上,hiro毛茸茸地睡在她胸口,手被新的手铐铐住,不是亚特兰蒂斯的制造,她解不开。

诸伏景光不在,他大约正在想方设法联系同僚和诸伏高明,反舌鸟痛苦地揉了揉脸,没想到真的要在长野蹲号子。

森中明青得骂死她,这船一环扣一环,翻得不可理喻匪夷所思。

百无聊赖地,她摸了摸趴着的小hiro,看小灰猫的耳朵一动一动。

倒也确实很平和。

大和敢助和诸伏景光都没有出事,这个任务就不算失败,森中明青也一定有办法把她捞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严刑拷打并非没训练过,不是不能忍受。

醒了睡,睡了醒。

她当然闹过,但诸伏景光油盐不进,好像暂时没有把她移交警方的意思,于是她作得变本加厉,要吃这个吃那个,算回敬诸伏景光大冬天非要吃的冰淇淋。

结果诸伏景光像个哆啦a梦,什么都能做出来,看得她啧啧称奇,心想他出去做个厨子不比当spy有前途多了。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的正义感。

吃的太好,完全不运动,五天胖三斤,hiro都大了一圈。

她不知道站在事件之内还是时光之外,总觉得有事情要发生,哪怕被温柔麻痹,也总觉得要发生。

后来的事情意料之外,倒也情理之中。

毕竟她总不可能被诸伏景光关一辈子。

hiro在阳台玩的时候被绳索套住头,而她被铐得太远,手腕磨破也够不到。

所以她就坐在离小猫一臂之遥的地方,看她捡来的那堆灰毛逐渐冰冷下去,它运气好到挺过冬雪,又运气差在死于暖中。

诸伏景光早出晚归,他有反舌鸟不知道的部署,两个人看似和谐其实彼此刀枪不入,再也没有贴近过。

等诸伏景光回来的时候,反舌鸟还是低头看着hiro,手腕滴滴答答地流着血。

有时候要打破美好的幻境,只需要一场小小的死亡。

说到底是一类人,说到底又不是一类人,像身份倒置,反舌鸟看起来一样平静,诸伏景光一样也会慌张。

冬日没有过去,冬日没有那么快过去。她掐着诸伏景光喉咙的时候说不上愤怒或伤心,那只是一只猫而已。

可坏就坏在那时她捡来的猫,寂静无人的房间里只有小小的猫叫声回应,趴在她胸口时心跳能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那生是她的东西,死也是她的东西。

套着手铐的手快被她自己拧下来,诸伏景光看着露出的白骨,咬着牙用抢把手铐打断,于是巨响过去后反舌鸟的手上孤零零地套着铁环和一小截锁链。

有踹门的声音——诸伏景光没有一开始就去联系诸伏高明,所以三人组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又听见这声划破寂静的枪响。

反舌鸟放开诸伏景光,捧起她的猫。

诸伏高明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些东西,举枪的是他弟弟,反舌鸟靠着窗户,手上捧着死去的猫,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眼神冰冷。

他大约知道自己弟弟在干什么,哪怕目前形式并不明朗也能在震撼之下推断出反舌鸟的身份。

一整年的时间,就像一场绮梦,宫野夏从来没有存在过。

大和敢助和上原由衣举枪,三方对峙,只有反舌鸟手里没有武器,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忌惮她。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反舌鸟轻飘飘地说:“本来我已经替你想好了结局。

“原本在七天之内,我会处理好在长野的任务,解决逃犯也解决你的去路,会和诸伏高明产生一点微小的交集,于是在我离开之后,他会在这里捡到只剩半条命的你。

“就当是我送给他的新年礼物。

“而我那个时候,已经带着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头去找琴酒复命了——我了解琴酒,事实上哪怕时间放宽到十五天我也自信能让琴酒接受我的解释,毕竟你还是“死亡”,我没有出错。

“我会在黑衣组织里接着做我未完成的事,我会继续往前走,如果不是你——”

她手里的猫冰冰凉凉,再也不会有心跳,那话未尽,却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恶意。

诸伏景光,为什么死的那个不是你?

我要是失败了,整个亚特兰蒂斯机动组的牺牲都变得无意义,椹田一朗声嘶力竭的哭永远记在我骨子里,红子她还那么小,她就要背上狙/枪。

为什么要来阻止我?为什么要来阻止我!

她的错误,只有一次,却要付出不可接受的代价。

几乎是转瞬之间的事情,诸伏景光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也不知道窗户其实有机关可以弹开,反舌鸟抓着猫朝后坠落,诸伏高明伸手试图拉住他,回应他的是一发子弹。

□□藏在小猫的身体下面,被绒绒的毛盖住,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什么机关里拿到,但原来她不止端着心碎的死亡也端着枪。

子弹擦着他的脸颊射在房檐上,这里是五楼,普通人跳下去十死无生,但反舌鸟轻盈地在半空中转圜身体,像没有重量一样勾住三楼外置的衣架,踩着水管和挑檐稳稳降落在地面,等四个人追下去的时候楼下已经什么都没有。

立刻有警察拉线封锁,挨个摸查,但反舌鸟就像融入海中的一滴水,再也没人见过她的身影。

跑过花坛时四人看见一个新挖的小小坟包,诸伏景光上手挖开,上原由衣阻止他:就算挖开了也不过是猫而已。

“不是猫,小猫用不到坟包,她完全可以把土铺平,能让我们发现说明这个东西就是给我们看的。”诸伏景光把松土推开,看见里面埋着的棕色匣子。

里面是他曾经见过的易容物品,再往下面是原本她今日穿着的衣服。

她已经换了衣服,换了易容,这些东西留在这里是无声的、恶劣的嘲笑。

你们再也抓不住我了。

诸伏景光闭了闭眼睛,诸伏高明则上前翻了一下匣子和衣物——出乎他的意料,他还以为一定能看见那条被丢弃的手链。

几乎没有犹豫,他向下属下达命令:“重点搜查车站和进出路口,嫌疑人身上可能戴着一条手链,稍后我会将图片发给你们。”

反舌鸟穿着的警察的外勤服,压着帽檐混迹在人群里,低声答好。

大约正义总是更重要。

她其实没那么快的易容速度,短时间内充其量能易容回组织中反舌鸟的模样,匣子不过是个障眼法,诸伏兄弟对她越是忌惮,越会奏效。

赶到车站时她想,长野之行结束了。

雪要停了,诸神归位,她还有事情要补救,大约有些事情就像她和诸伏景光的经历一样。

生于长野,死于长野。

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十吨的爱也不过轻飘飘。

后来呢?

后来——

视线聚焦在某一点的时候,惊恐无限放大,血液几乎逆流,枪指在头顶的恐惧也不过万分之一。

看见了什么?

立花泉从又深又累的催眠里醒过来,视线短暂地无法聚焦——

她在长野有迹可查的时间是整整三十天,但直到回忆里,她逃到车站,也不过才十天而已。

接下来二十天,她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

是什么让那两颗打在她腿上的子弹出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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