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萧瑟与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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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落阳被尘埃包裹着,被秋风揪着慢慢西下,看不清它的模样,天是灰色的,不知在哪儿亮着一盏天灯,反射一流灰白色的炫;南北街上流动的人多了,这个时候,做小买卖的都窜上了街头。有的手里抓着筐子,筐子里放着一串串鱼,这是弥河里逮来的,架在柴火上烧一烧,就可以食用;有的怀里抱着一个木头烟盒,里面摆着几盒烟,几乎都是日本烟,这是从日本商行流通到市面上的货,这一些烟已经受潮发霉,日本人自己不使用,卖给中国人;几家店铺子在门口摆起了摊位,掌柜的用渴望的眼神瞄着从摊位前经过的客人。
苗先生背着手,低垂着头往家里走着,他想给他的妻子买点东西,又不知买什么这个季节瓜果已经上市,却很少看到挑着担子的镇外人,鬼子在乡下四处搜刮粮食、绑架劳工,这个时候谁敢到处乱跑只有几个背上背着青菜篓子的当地人,从身边匆匆走过,苗先生想看看他们篓子里有没有当季的水果之类,他们的脚步太快,追不上。
“苗先生,您下班了。”街上熟人与他打着招呼,他只咧咧嘴角,点点头,脸上没有一点笑模样,想想他的妻子在炕上躺着,滴水不进,已经奄奄一息,他笑不出来。
前面有个卖女人头饰与披肩的摊位,几个女人围拢在那儿认真地挑选着,拿在手里,举在眼前仔细地翻看着。
苗先生走了过去,平日里,他从不会走近这种摊位,他更不会伸出手去碰一下,这是属于女人的东西。
苗先生拿起了一条红色的披肩,上面绣着三朵牡丹花,背后一朵,前襟分别一朵,色彩鲜美;领口有一个塑料的蝴蝶扣子,做工精巧,看着挺好看。天凉了,妻子需要它,披在她的肩上一定很美。
“先生,您的眼光真好,这次去青岛就取了这一件,怕咱们这小地方没有识货的,不,您不同,一看您不是一般人,瞧瞧您衣衫整齐干净……”掌柜的嘴巴很甜,讨好的言词让苗先生有点不知所措,更不忍心放下。
“这衣衫是太太给熨的,穿了一个星期了……”苗先生低头看看他身上的长衫,他都不知为什么要与他人说这席话。妻子就是一个星期之前躺下的,再没起来……苗先生心生悲凉,他慌乱地抬起衣袖擦擦脸,轻声问:“掌柜的,这披肩多少钱”
掌柜的举起一个巴掌在苗先生面前晃了晃:“先生,您是俺的第一个客户,又在一条街上住着,给您这个价,五个铜板。”
“好,包一下吧。”苗先生撩起长褂,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五个铜板递过去,顺手接过掌柜的递过来的披肩夹在腋下,转身贴着路边往前走着。
拐过路口,小白瓜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仰着鼻涕与泪水搅合的土灰脸,嘴里嚼着嘶哑的话:“苗先生,俺娘两个晚上没回家了。”
苗先生站住了脚步,看着小白瓜脏兮兮的、哭啼啼的小脸,他知道小白瓜没有撒谎。
白太太去哪儿了她很少出门,更很少走出青峰镇,不只是因为她腿脚不方便,主要她不愿意说话,一张口满脸泪,她不愿意回忆她的过去,更不愿意听到别人问:您的那条腿怎么丢的
怎么丢的丢了条腿不算什么,她的丈夫丢了命。
三年前,她和她丈夫去耕田里耧草,鬼子飞机从头顶飞过,飞机飞得那么低,抬起头能看到飞机里坐着一个头戴钢盔的飞行员,他眼睛上戴着两个大玻璃片,玻璃片后面是一双歹毒的眼珠子,随着他狰狞的笑,飞机肚子上窜出一枚炸弹,炸弹急速降落,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四周的房子在大火里燃烧,惊惶的人在大火里奔跑。
又有一枚炸弹从半空坠落,她的丈夫向她扑来,嘴里喊着:“趴下,趴下!”她亲眼目睹丈夫被炸成血浆,他只留给她两个字“趴下!”
为了年幼的小白瓜,她艰难地、趴着生活。
她一个乡下女人没有手艺,全凭小白瓜在街上讨口饭填肚子,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也没有,街上大多数人没饭吃,何况每天从外地涌入小镇的乞丐很多,如果不是各家商铺老板可怜小白瓜母子,常常从嘴里省下一口,小白瓜也许早饿死了。
“俺娘说,她不回来就让俺找苗先生,让苗先生赏口剩饭。”
听到小白瓜这句话,苗先生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弯下腰抓住小白瓜的细瘦胳膊,结结巴巴地问:“你母亲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嗯”小白瓜诚实地点点头。
苗先生心里一酸,他明白了,小白瓜的娘已经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只给她的儿子留下一句遗言:去找苗先生。
“好,小白瓜,你母亲也许出远门了,她会回来的。”苗先生语气里带着泪:“你,你暂时住我家,有苗先生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林伯家铺子是两间屋子,坐西朝东,屋里没有任何隔断,只有一个他以前放绸缎的货柜,它依然立在那儿,只是往墙根挪了挪,在前面放了几个小马扎,放了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放着茶壶茶碗。
靠窗户旁边的墙上挂了一面镜子,有窗户一半的大小,长方形的;旁边放着一个四方木凳子,专门给理发的客人准备的;挨着窗台下面有一张破桌子,上面摆着剃头推子、刮刀、剪子和一块磨刀布。
铺子西墙上有一扇木门,木门直通一个院子,院里有一棵石榴树,这个季节石榴果实缀满枝头;院子有三间屋子,有两间林伯两口子用;靠东墙角的一间和前面铺子一起租给了剃头师傅。
三间屋子都是正房,房子后身有一个露天小院,养着几只鸡。林家院子与苗家院子布局差不多,只是比苗家少了东厢房,少了一棵杏树,多了一颗石榴树。
北屋里传来林伯母的声音:“听说苗太太病得很厉害,有时间你去看看,家里还有十几个鸡蛋,本来想让儿媳妇捎给亲家,她们说什么也不带,说乡下不缺鸡蛋。老头子,你看看送给苗太太吧,苗太太是个好人,苗先生也是好人,他还让丫头送来两斤大米,听说,那个日本女人一个月才给丫头七斤大米,七斤大米能做什么苗家人那么多。今儿是星期天,苗先生正好在家里,去向他说句感谢的话,毕竟是先生帮忙把铺子租出去了,这个光景下铺面不好往外租,虽然俺不出门,俺耳朵不聋,咱们家旁边的铺子往外租了大半年还没租出去呢。老头子,俺就不去了,磕磕绊绊的不方便,还是你过去看看吧,替俺问候一下苗太太。”
林伯想告诉他老伴说:苗太太快不行了。他犹豫了一下,没说,他知道他的老伴也是菩萨心肠,如果她知道苗太太命不久矣,一定会很伤心,一定会流泪,她不能再流泪了,再流泪她的眼睛就完全瞎了。
林伯母扶着炕沿往桌子前走了一步,摸索着拉开抽屉,扭转身看着林伯站着的方向,说:“这几天小白瓜也没来敲门要吃的,俺给他留了一块饼子,他不来,俺觉得少点什么他来了又没有多少食物给他,昨儿,俺做梦梦到了他的娘,那个女人不容易,又不好意思串门,唉,你从苗家出来就去后巷子看看他们母子,让小白瓜过来一趟。”
林伯只点点头,他鼻子里酸酸的,他多想告诉老伴,白瓜的娘跳了弥河,昨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和苗先生就去了河边,在河边上只找到了白瓜娘的一只鞋子,一根拐棍。
林伯咽了一下嗓子,岔开了话题:“好,俺去收拾收拾,给前面的老瓢头爷俩烧壶热水,省的他们去开水铺子买水吃。”
林伯母点点头。
林伯一只手里握着一块布的四个角,里面包着几个鸡蛋,他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开水壶,他的脚步穿过了院子,来到了剃头铺子。
剃头铺子里,瓢爷刚刚送走了一个客人,他用腰上的围裙擦着双手,走到窗前,眼睛瞄着街道,顺手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烟斗,握在手里,这是兔爷留给他的,想到兔爷他心里一颤,眼角瞬间溢满泪水。
宝儿从墙角抓起笤帚,一下一下扫着地上的头发茬子。
瓢爷把烟嘴放进嘴里“噗噗噗”吹了几下:“这个烟斗放了这么久,还通气。”他说着抬起左手,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垂下右手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点烟叶揉巴揉巴塞进烟窝里,眼睛依旧注视着窗外,伸出一只大手在窗台上摸索着火柴,嘴里自言自语:“宝儿,你见过那个苗家的姐姐吗苗家那个丫头就是顾家的三丫头。昨儿,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一抬头一低头的空当,那个小身影就消失了。”
“没,俺没看见,街上行人那么多,俺哪知道哪个是顾家三丫头老爹,您想见见她吗您直接去苗家就是了,不过听那个曲伯伯说,她白天不在家。”
“小机灵鬼,你还知道去问话,你真的问过了那个老奸巨猾的曲老头能告诉你实话”
“俺旁敲侧击呗。”宝儿从地上抬起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斜楞着瓢爷说:“那个曲老头人不坏,没老爹您狡猾,哈哈哈,老爹,是不是赵大当家的让您照顾她她的爹就是那个炸了坊子碳矿煤井的顾大叔,是吗”
“嘘,这句话走出这间屋子不能说,听明白了吗”
“俺知道,知道,俺宝儿也是混江湖的人,懂规矩。”
宝儿的话让瓢爷笑了。瓢爷就是蟠龙山二当家的,他身边的男孩就是宝儿。这次下山他是为了协助姚訾顺的工作,在青峰镇团结抗日力量,还要搜集鬼子的情报,剃头铺子就是一个地下情报站。
宝儿跟着他在蟠龙山生活了七年,从会走路开始,就在蟠龙山几个好汉身边转悠,把小脑袋瓜练聪明了,都说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跟着巫婆跳大神,跟着一个个生龙活虎的蟠龙山兄弟,宝儿学会了磨盘两圆。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开了,林伯从后院走了进来,嘴里说:“老弟,现在不忙了,来,喝口水。”
听到林伯的声音,瓢爷连忙转过身,往前走了半步,把烟斗叼在嘴里,伸出双手从林伯手里接过水壶,嘴里连声说:“林大哥,瞅瞅您,让俺爷俩多过意不去啊,您本是老板,却来伺候俺们伙计。”
“这一些话不要说,走进一家门就是缘分,再说,俺闲下来又不习惯,忙活着,至少还知道自己活着,不是吗俺去苗家看看,苗太太病了。”林伯说着抬脚往店外面走。
这时,门口前的街道上传来了“咯吱咯吱”车轮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还有车夫大口喘着粗气的声音。
林伯往前抻抻脖子,右半身子依靠在门框上,一只手抓着另一扇虚掩的门,瞪大眼睛看过去,一辆人力车缓缓落在苗家面馆门口的台阶下,车夫一条腿跪在地上,另一条腿蹲在地上,使劲用双臂压着车把。
车上坐着两个人,一个脂粉女子,一个文质彬彬的小伙子。
小伙子先跳下车来,转身向车座上女子伸出双手:“来,到家了,咱们到家了。”
女子嘴里娇滴滴地哎吆着:“这么远,真累死了,腰疼脖子酸。”
青年男子随声附和:“是呀,是呀,快下来伸个懒腰。”
男子十七八岁的模样,个子不算太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又长又浓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俊目。他抬起头,一边瞪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看着苗家面馆,一边用两根手指推推眼镜框,嘴里自豪地说:“香香,这个面馆就是我们苗家的。”
“是吗怎么看着这么冷清”女子一袭红妆,长袖锦织长裙包裹着她前凸后翘的体形;肤色白嫩,一双细长的眼睛瞥斜着四周,低头拉拉裙角,满嘴埋怨:“累死俺啦,这路怎么这么颠簸吆,不好,俺有点头晕。”女子说着举起捏着丝巾的手捂着太阳穴;脚下是一双黑色高跟皮鞋,往前故意踉跄了一步,腰肢扭捏,这是一个水蛇腰的女子。
林伯的眼神落在那个青年男子的脸上,他眼睛一亮,这不是苗家的小子苗简已吗他可回来了。
林伯张张嘴,想抬起胳膊与苗简已打个招呼。
还没等林伯抬起手,从前面北街角由远至近走来一个大个子,林伯凝神一看,原来是蒋警官。
林伯又往苗家面馆门口瞅了一眼,只见那个女子的身子斜靠在苗简已的怀里,他急忙垂下眼帘,往后退了一步。
看着林伯往前一步,又后退两步,行为举止有点异样,站在他身后的瓢爷好奇地问:“怎么林大哥,您看到谁了吗”
“是蒋警官向这边来了。”
瓢爷嘬嘬烟斗嘴,眨巴眨巴眼角,故意问:“蒋警官人很可怕吗听街面上的掌柜的说,他不是一个坏人呀”
“他是个好人,对大家都很好,只是,苗家来人了,这个时候俺去苗家不太方便,今儿俺就不去了。”
蒋警官的脚步离着苗家面馆有一定的距离就停了下来,他扭脸向剃头铺子了了一眼,抬起双手整整前襟,嘴里吆喝了一嗓子:“理发的,有空余的凳子吗俺的头和脸也该修修了。”说着用一只手抿了抿油光光的头,背过另一只手摘下后腰上挂着的警棍,跺着脚上大皮鞋,身子一晃一晃走近剃头铺子。
听到蒋警官的脚步声到了铺子门口,瓢爷走到门口边上,伸出大手把两扇开着的门又往外推了推,他向蒋警官曲腰哈背,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大敞门,迎贵客,蒋警官,您快请。”
“是吗您老会说话,俺理发您不会收俺的钱吧”蒋警官故意高声问。他右手抓着警棍在左手掌上有节奏地敲着,他的眼睛瞥着苗家面馆。
“哪敢收钱您蒋警官能进俺的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呀。”
苗简已手里拉着那个女子的手,刚要迈上台阶,瓢爷洪亮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他顺着声音往林家铺子看了一眼,蒋警官也正好往他这边瞧,两人的目光相撞。
“您好。”苗简已赶紧向蒋警官打招呼,一副唯唯诺诺的表情。
“你做什么呀瞅你这德行。没出息的样子,看见谁了”苗简已身旁的女子站住脚步,她伸出莲花指在苗简已的后背上狠狠戳了一下,扭扭腰肢,轻挑眉梢,她的目光落在穿着一身警服、威风凛凛的蒋广全身上,她的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她脸上浮过一丝娇羞的神态,心里说:好美的男人,还是一个警察。
蒋警官是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有一张干净又英俊的脸,一个高大魁梧的体型,往那儿一站: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苗简已身边的女人叫孙香香,三年前她曾在青岛棉纱厂工作,因为吃不了苦,她就用她那点姿色勾引男人,经常出入有钱男人的府邸。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被酒馆的人追打的苗简已。苗简已在学校喜欢上一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不喜欢他,他带着满心郁闷走进一家酒馆,不知不觉喝醉了,他身上没有一文钱,酒馆掌柜的不依不饶,就让伙计教训一下骗吃骗喝的苗简已。
看着一脸帅气,岁数又不大的苗简已,孙香香心生爱怜。她整天被一些老男人搂着,她也烦了,她也想找一个男人好好过日子,眼前的小男人白嫩嫩的,看穿戴像是一个高校学生,能在青岛上学的家底也差不到哪儿去,她眼睛一转,她替苗简已交了酒钱,她把苗简已带进了她的出租房。
从此以后,苗简已与孙香香开始了同居生活,为了生活孙香香依旧勾搭有钱男人,哪个男人愿意看着自己女人与其他男人眉来眼去呢为了顺利念完学苗简已忍了。毕业后,他准备回威县青峰镇,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孙香香,孙香香很高兴,这个小男人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不仅没有嫌弃她岁数大,还想把她带回老家。她又听苗简已说他家在青峰镇还有一个面馆,那太好不过了。也就在两人打算回家时,接到了家人催回的电报,就这样,苗简已带着他的女人孙香香回了青峰镇。
“您好!”孙香香向蒋广全弯弯腰,送上一个: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
看到孙香香的眼神蒋警官全身起鸡皮疙瘩,他心里暗暗道:苗先生夫妇多好的人呀,没想到还有这种亲戚。
苗家里,苗先生正在北屋炕沿上坐着,他身旁躺着苗太太,苗太太忽而清醒,忽而恍惚,忽而张张嘴想说什么,声音堵在她的喉咙里,只发出微弱的呢喃细语。
“苗先生,苗先生,少爷回来了。”薛婶在院里兴奋地喊。
苗太太睁睁上眼皮,嘴角露出一点笑。苗先生心里一喜,他匆忙跳下炕,往前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低头看看他的妻子,两滴泪从他妻子蜡黄的脸上滚下来。
“孩子回来了,莫哭,俺去看看……你高兴一下,不要在孩子眼前流泪,看见你流泪,他心里也会难受的,听话。”苗先生转身撩起长衫下摆迈出了屋门槛。
“爹。”苗简已上前一步就要下跪,一旁的孙香香偷偷拧了他一下,嘴里嘀咕着:“俺给你买这一身衣服不便宜,瞅瞅这地上脏的。”
听了孙香香的话,苗简已站直身体,嘴里说:“爹,俺给您带回了儿媳妇,她叫孙香香。”
听到儿子喊爹,苗先生心里激动,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准备抱抱自己儿子,听到儿子嘴里的介绍,他愣了,一个扭捏的女子身影在他眼前跳跃,他以为眼睛花了,用拳头揉揉眼睛,没错,是一个妖冶的女子,看岁数比自己儿子大好多。
孙香香往前扭了扭腰,斜着身子弯弯腰,蜷着舌尖说:“爹,您好,儿媳妇给您请安了。”
看着眼前娇里娇气的孙香香,一股无名火从脚底升到了头顶,苗先生真想发火,又怕屋里炕上躺着的妻子听到,他一扭头,一甩袖子,愤然转身往屋里走。
苗简已站在院子里一时不知所措。
看着没搭话就离去的苗先生,孙香香生气了,她想高声骂几句,又觉得不妥,毕竟第一次踏进婆家大门,以后还准备在一口锅里搅勺子,这口气她早晚要出,埋怨还是必须的:“瞅你家人的德行,还不待见俺,俺还瞧不上你们呢,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中学教员吗有知识就拽了呸。”
苗简已连忙向孙香香赔礼道歉:“俺娘病了,俺爹心情不好,请多多包涵体谅。你先去屋里歇着,俺去见见俺娘。”苗简已把脸转向一旁站着的薛婶,问:“薛婶,我的房间收拾干净了吗”
“少爷,俺给您收拾出来好几个月了,太太每天让俺收拾一遍,被子也晒过了,窗户天天通风……”
苗简已不耐烦地打断薛婶的话:“好了,别啰嗦了,你带少夫人去我的屋里,给她端盆热水泡泡脚丫,坐了两小时的火车,又坐了两个小时的人力车,她累坏了。”
“是!”薛婶转身准备离去,东厢房的小九儿在这个时候醒了,他嘹亮的哭声窜出了屋子,薛婶垂着头往东厢房疾走了几步。
听到孩子的哭声,苗简已皱皱眉头,厉声问:“谁家的孩子薛婶。”
“是,是那个丫头的弟弟……”薛婶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急得满额头冒汗,太太一直不清醒,先生也没嘱咐她怎么把丫头和小九儿的事儿告诉少爷。
苗简已两条长眉拧到了一起,温文尔雅的面容由于生气而扭曲,疾言厉色地吼问:“丫头丫头是谁”
东厢房里还有小白瓜,他听到院里的声音吓得不敢喘气,他虽然岁数不大,脑袋瓜子聪明,能从别人口气里听出好坏,他用小手拍着小九儿,声音在嗓子眼里:“别哭,别哭,那个苗家少爷不喜欢你,也不喜欢那个小姐姐……”
“丫头,丫头是先生在街上捡来的。”薛婶双手抱在小腹上,互相使劲揉搓着:“丫头是好……好孩子。”
“薛婶,现在我娘有病,我爹挣那点钱,我说,好几个月不给我生活费,原来家里养着两个外姓人……”苗简已双手卡在腰里,在院子里转着圈,嘴里咬牙切齿地埋怨着:“你们知道不知道如果没有香香,我可能都毕不了业。”
“简已,你给我进来。”苗先生一声吼从北屋里传了出来:“你母亲在炕上躺着,你在院子里大呼小叫做什么还不快点来看看你的母亲”
“好,我知道了,我这个亲儿子都不如一个野丫头。还不如一个小野种。”苗简已把他心里的委屈一下强加给了没有见面的顾小敏。
孙香香在一旁撇了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很喜欢听苗简已发火,由此,她知道她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
薛婶吓得全身哆嗦,她恨自己不会说话。
“薛婶,俺累了,你还不快去给俺端盆热水来。”孙香香阴阳怪气地声音落在薛婶头顶。
小九儿在屋里哭,孙香香在耳边左一声右一声催促,薛婶心里着急呀,少奶奶不能得罪,得罪了对谁都不好,即使苗先生没相中这个女子做儿媳,少爷脾气暴躁,他不会听苗先生的话。看情形,少爷已经和这个女子住在一起了,木已成舟,眼目前只能扔下小九儿先伺候少奶奶。
苗简已怒着脸踏进了北屋,他的目光落在炕上躺着的母亲脸上,看着母亲奄奄一息的样子,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娘~”
苗太太听到她日思夜想的儿子声音,她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她想摸摸她儿子的脸,举在半空,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她刚刚听到了院子里的声音,也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知道儿子带回一个女人,可是,带着一脸欢喜出去迎接儿子的丈夫,带着一脸盛怒返回,她心里有数了。听那个女子说话声音,不是一般人,嘴里没听出温善,却带着尖钻刻薄。
苗太太心里很难过,又着急,自己马上要死了,怎么办呢
“丫头,丫头是好人。”苗太太用了很大力气说:“她可以给俺简儿做媳妇……”
苗简已伸手想握住他母亲的手,当听到母亲嘴里含糊不清喊丫头时,他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这是他第二次听到丫头两个字,没想到那个丫头已经占据了他在苗家的地位,他恨丫头,深恶痛绝地恨。
“俺要等丫头回来……”苗太太声音微弱。
天黑了,薛婶怕苗简已两口子伤害小九儿,趁着他们不注意,她让曲伯把小九儿偷偷送到了林家,她也让小白瓜去了林家。
苗家乱了,苗太太在炕上殃气,迟迟闭不上眼睛;苗先生坐在椅子上,用双手捧着脸,泪水涕泗纵横;苗简已蹲在北屋地上抱头痛哭,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喊着:“娘呀……”不知他是真伤心还是故意演戏给邻居看
小敏回到苗家时,苗家的灯亮了,惨淡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来照在院子里,杏树的影子投在东厢房的墙上,像披头散发的野魂,在西风里游荡。
林伯和瓢爷也在,他们站在北屋门口低垂着头,满脸伤心与同情,他们来苗家是为了听候苗先生的支使,苗太太命在旦夕,苗家需要人手,应该帮苗先生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听到屋里苗先生的哭声,小敏一时蒙了,她不相信苗太太即将撒手人寰。
“丫头,丫头,快,苗太太找你。”薛婶慌里慌张从屋里窜出来,向小敏招招手。
“苗太太怎么啦”顷刻间,凄凉占据了小敏的心脏,她意识到苗太太已经不行了。
站在北屋门口的瓢爷和林伯把身子往后退了一步,给小敏让出一条路,小敏流着泪窜进了北屋。
“丫头,丫头~”苗太太嘴里只剩下了两个含糊不清的字。
小敏跪着腿爬上炕,她抓住苗太太冰凉的手,哭着说:“苗太太,丫头给您捂捂手……”小敏说着,掀起自己的衣襟,把苗太太的手放进了她的怀里。“苗太太,您暖和了吗,俺娘说,她怕冷,她说手暖和了她心里也暖和。”
“丫头,丫头,俺把简已交给你……”
简已是谁小敏不知道简已是谁她知道,这个时候无论苗太太交给她什么,就是一颗即将爆炸的手雷她也要抱着。
“您放心,苗太太,您就是俺丫头的娘,娘的话,丫头一定照办。”小敏已经涕不成声。
苗太太脸上滑下两滴泪,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