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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绸缎铺子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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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婆子顺着声音瞄了一眼,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站在她的眼前。

她心里嗤笑了一下,抖抖肩膀,眼珠子穿过了林伯的头顶,踮着脚尖往绸缎店里面眺望。

铺子里似乎有一个让她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她年轻时候认识的一个绣娘的身影。她把手里的烟嘴叼在嘴角,两片嘴唇上下动了动,歪着身子,后退了一步绕开顾小敏的身体,她想看清铺子里的情况。林伯晃动着的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

顾小敏追着荣婆子东张西望的眼睛问:“您要找会刺绣的吗”

荣婆子把长烟杆从嘴里抽出来,在半空甩了甩,嘴里不耐烦地嘟囔着:“小丫头,小小年龄就会撒谎,是不是饿疯了吹大法螺能撑爆肚子,该去哪儿玩去哪儿玩,小孩子不要乱插大人的话,很让人讨厌,知道不知道”

荣婆子说着把两条胳膊又揣进了怀里,把脸转向了林伯,在她刚转身的一瞬间,就在她的大眼珠子往下一耷拉,又一昂脖子的瞬间,她愣了:

眼前的女孩长得水灵,尤其一双大眼睛像两粒黑色的葡萄,闪闪发亮;一个粉红的小嘴,上嘴唇有个小小的波浪纹弧度,显得尤其俊美;身上长衣短褂,袖子有点短,露出瘦瘦的、白嫩嫩的手腕;裤子膝盖上摞着两个补丁,一个补丁上绣着一支缓缓开放的、枝叶衬托的玉兰花,紫色裤子,浅黄色花骨朵,墨绿色花枝,针脚说不上的细腻。另一条裤子膝盖上绣着两朵玉兰花,一个大的有核桃那么大,花瓣上落着三滴晶莹剔透的露珠,露珠里闪着太阳的光,栩栩如生。有一个小的,有两粒花生米那么大,一层层花瓣紧紧包裹在一起,像没有睁开眼睛的婴儿,没有盛开的意思。

看着如此精美的绣工,荣婆子欣喜若狂,如果这三支玉兰花是眼前小丫头绣的,那么,她今天没跑冤枉路。想到这儿,荣婆子扭转了身体,垂下头盯着顾小敏的裤子,皮笑肉不笑:“小丫头,你真的会刺绣吗”

顾小敏看着眼前这张老脸,心里恶心,尤其荣婆子一双大眼珠子说话时、看人时滴溜溜转,随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出一股股烟臭味。

“小姑娘,你从哪儿来”荣婆子垂下了她高傲的头颅,眼睛直勾勾盯着顾小敏的眼睛。

“荣婆子,你是查户口吗查户口也不是你的事儿,你该去哪儿凉快就去哪儿,不要挡着我做生意。”林伯嘴里气哼哼说着,弯腰抓起了墙角的扫帚,他抬起眼角看着顾小敏:“丫头,这个女人不是好东西,你可不要上她的当,快回家吧。”

“吆,林大哥,林掌柜的,您什么意思骂人也不能当着人的面骂呀。”荣婆子的脸瞬间变成了紫茄子,她双手掐在腰里,梗着脖子,气急败坏地嚷嚷着:“俺荣婆子在这个青峰镇是有头有脸的人,混了这么久,谁见了俺都要点头哈腰,只有你林掌柜的,每次见了俺说话阴阳怪气的,你算老几今儿,俺有事,懒得理你。”

荣婆子的几声嚷嚷,惊动了四周店铺的几个掌柜的,他们走出了自家铺子围拢到了林家绸缎铺子门口。看着眼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林伯羞愧难当。

林伯出生在一个官宦人家,家里有一定的家底,正是家里优越条件,养成了他游手好闲,花钱大手大脚的坏习惯。本来,长辈想让他考个一官半职,没成想,他身边几个狐朋狗友故意把他往斜路上带,在街面上变成了不务正业的混混。但,他从不偷抢别人的东西,他的心地还是比较善良的,他有钱时帮助过不少的穷人,在家族没落时,那一些朋友都远离了他,他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

他的太太就是他有钱时帮助的一个绣女,他流落街头时,这个女人对他不离不弃。

林太太出生于一个贫穷的绣工家庭,生活条件很一般,她的父母想把她嫁给一个阔绰家庭的男人,她不愿意,她说她心里有了人,她非他不嫁。就这样林伯与林太太走到了一起,无论生活有多少苦,只要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就很快乐。

为了生存她在街头摆起了绣摊,用刺绣养家糊口。夫妻俩从露天营业到有了自己的店铺,不知经历过多少磨难他们有了两个儿子,生活也步入了正轨。在他们心里不知道什么是国事,只有自己安宁的小日子。林伯也不再回忆年少轻狂,那已经过去了,像一阵风,更确切地说,像一个梦,梦醒了,只想把握住今天无忧无虑的生活。

可是,自从日本鬼子侵入了坊子,霸占青峰镇,他们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两个儿子先后抛下了自己的妻儿离开了家,也不知去了哪儿这一去就是三年多,毫无音讯。

林伯脾气非常,在家守着孙儿时有说有笑,只要他坐在铺子门口,他的火气就特别大,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看着凄凄惨惨的、四处流浪的乞丐,看着饿死在河沟里的一具具尸体,被野狗撕扯着东跑西窜,他的心在流泪,他知道了国仇家恨,知道了是日本鬼子让中国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眼前荣婆子嘴里把日本人当成了她的老祖宗,他气不打一处来;又见四周街坊围拢过来,他脸上又臊得慌,老话说的好,好男不跟女斗,他这是怎么啦

荣婆子白楞了林伯一眼,她向顾小敏伸出一只鸡爪子般的手:“丫头,跟俺走。”

“俺为什么要跟您走”顾小敏撅着小嘴扭身钻到了林伯的身后,她突然讨厌骄横跋扈的荣婆子,不仅蛮不讲理,还疾言遽色吸引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还让林伯下不了台。有事本可以好好说话,为什么要像泼妇一样指桑骂槐呢

荣婆子看着顾小敏钻到了林伯身后,她多聪明,她眼珠子一转,她觉得这个小丫头与林伯关系不一般,眼目前看,她还不能得罪这个臭老头,想到这儿,她立刻换了一副笑脸:“林大哥,今儿这事儿就过去了,俺也是有点心急如焚,日本人催得紧不是吗说话不周到的地方请您多担待,多担待。”

太阳的热,把大地都要烤化了,一股股水蒸气钻出了地缝,升到了半空中,挂在了看热闹的人脸上,变成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子,生意惨淡让他们感觉心里冷,眼前的热闹让他们一个一个热血沸腾,伸着长长的胳膊指手画脚,咧着流着哈喇子的嘴嚼着刨根问底的话儿。

“丫头,跟俺走吧,如果你嘴里的话是真的,真会刺绣,就能换来一袋大米,十斤白花花的大米呀。”荣婆子故意用大米诱惑顾小敏。

“这要问问俺师傅。”顾小敏向荣婆子摆摆手:“不知她让俺跟您去,还是不让俺去她不让俺去,俺就不去。”

顾小敏在心里偷偷笑着,她也要刁难一下这个臭女人。

“谁是你师傅”荣婆子往前抻抻脖子,一双觅食的狼眼在顾小敏脸上扫着,她心里怕听到她不愿意听的话,她的怕,还是从顾小敏嘴里说了出来。

“林伯母是俺的师傅。”

荣婆子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很早以前她就认识林太太,她更知道林太太有一手刺绣的绝活,只因为林太太眼睛瞎了,再也没有人找她刺绣了,林伯才把刺绣店改成了绸缎铺子。

眼下她把林伯得罪了,这个小丫头不可能痛痛快快跟她走。要想办法哄哄这个死老头。

顾小敏怎么知道林伯母会刺绣呢这是薛婶告诉她的。

薛婶看到顾小敏把裤子补丁上绣上了漂亮的花,她啧啧称奇:“瞧瞧丫头这活儿,赶上林家嫂子了,她老人家自小就会刺绣,眼睛因为天天扒拉针眼瞎了,瞎了好几年了……”

顾小敏一直都想见见林家伯母,因为她喜欢刺绣,更尊重会刺绣的老绣娘,赵妈曾说绣娘一生不容易,把青春交给了绣布,绣布上有她们的泪,有她们的笑,更有她们的心血。

今儿看着嚣张跋扈的荣婆子欺负可怜的林伯,她心里很是气愤,她琢磨了半天,心里一下有了这个主意。

此时林家伯母就在铺子里,她眼神不好,她耳朵不聋,她从后院摸索着来到了前门厅,她扶着柜台,眼睛使劲盯着店门口,她看到了顾小敏模糊的小身影,也听到了小丫头嘴里的话,她暗暗点头,这个小丫头不仅机智,还善良,如果自己的一门手艺传给她再好不过了。

林伯母自懂事开始就跟着她祖母学刺绣,练就了一手精湛、精美手艺,在她五十岁时,眼睛突然变得模糊,眼前的花草树木,街上三三两两的人,在她眼里好像跑马灯,出现了重影,她没法再刺绣,林伯只好让她在铺子后院待着。

曲伯听到门口台阶下传来熙熙攘攘声,从面馆里迈了出来,他听了半天也不明白荣婆子与林伯争吵什么。

小白瓜从远处跑来挤进了人群,他听明白了,荣婆子想让顾小敏给日本人绣花,这可不行,这事儿必须告诉苗先生,抬头看看天色,这个时候苗先生在学校上课,不在家,只能找苗师娘。想到这儿,他从人群里钻出来,往前窜了一步跳上了面馆门前的台阶。

“小白瓜,你去哪”曲伯伸手抓住了小白瓜的细胳膊。

“您没听见吗您眼瞎耳朵不聋吧”小白瓜说话神神秘秘。

“臭小子,怎么跟你曲爷爷说话没大没小。”

“俺没时间与您老闲聊,俺去找苗师娘,那个荣婆子要带走那个小姐姐,送给日本人……”事儿从小白瓜嘴里说出来变了味。

“什么这个坏婆子。”曲伯嘴里骂骂咧咧,弯腰寻找着顺手的家伙,他看到了门栓立在墙角,他一下抓了起来,他直奔荣婆子。

小白瓜窜进苗家院子大喊:“师娘,不好了,那个姐姐要跟着荣婆子走,您快去看看吧。”

在北屋给小九儿喂奶的苗太太听小白瓜这么喊,她吓得一激灵,嘴里的话都变结巴了:“那个那个,那个曲伯在吗”

“在,他和荣婆子打起来了。”

“什么薛嫂,薛嫂……”苗太太惊惶地向院里喊了几声。

薛婶从火房里火急火燎地走了出来,她也听见了小白瓜嘴里的话。“太太,您别着急,孩子俺看着,您去店门口瞅瞅吧,您也不要听小白瓜吓唬,这孩子也许没听明白,再说丫头也不傻……”

苗太太没听清薛婶嘴里絮叨什么,她一边系着斜襟纽扣,一边往屋子门外走,她的脚步被门槛拌了一下,差点摔倒。

“太太,您慢点。”薛婶嘴里着急地吆喝着,上前一步搀扶住苗太太的胳膊:“这怎么好呢太太,您别着急。”

小白瓜仰着头看着苗太太的脸问:“师娘,俺去把苗先生喊回家。”

“不,不可以!”苗太太摇摇头。

院外面的事情苗太太从来不插手,都是有苗先生处理,今儿她不能打扰她的丈夫,更不能等着她丈夫回来处理,等不及,就像火都要上屋了。再说,这几天她也听说了青峰镇中学裁员的事情,此时苗家里里外外还要靠她丈夫的那点工资,如果丈夫真的失去那份工作,以后连混合面也没有了。

青峰镇巡警大队的蒋警官正好巡街走到了绸缎店门口,他一脸严肃地、静悄悄地站在看热闹的人身后,他想从眼前人们嘴里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什么事情引起的吵闹谁的责任他也必须弄明白,他不想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想惊动鬼子,毕竟都是青峰镇的老百姓,低头不见抬头见,更何况,在日本人侵入青峰镇之前他就是青峰镇的警察,他肩负着保护一方平安的责任。

蒋警官名字蒋广全,一个三十几岁的年龄,五官深邃,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剑眉不浓不淡,眉型清晰;鼻若悬胆,阔阔的鼻翼带着真诚;唇红齿白,始终挂着一丝似笑非笑,让人猜摸不透他心里想什么;身影高大挺拔,气宇轩昂;一身黄色警服,用皮带束着腰,皮带上挂着一支手枪,威风凛凛。

他把警棍背在后腰上,他的两只衣袖挽到胳膊肘,露出晒红的肌肤,简单干练。

当他听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他的大脚往前一步,伸出双手拉开左右拥挤的人群:“大家都回去吧,这么热的天,挤在一起更热。”

听到蒋广全的声音,大家慌忙让开一条路,嘴里恭敬地打着招呼:“蒋警官好。”

曲伯手里抓着顶门杠,站在台阶上大呼小叫:“荣婆子,你这个老巫婆要带走俺家丫头,俺敲断你的腿。”

荣婆子知道曲伯嘴上能咋呼,他手里的顶门杠绝不会落下来,她撇了撇嘴角,眼睛都没眨一下。

蒋广全用眼角瞄了瞄曲伯,心里说,这个老头真是傻乎乎的,看到警察来了,还不快放下手里的“武器”。

他故意喊了一声:“曲掌柜的,这儿的事情有我处理,您老进屋歇着吧。”

“荣婆子~”蒋广全走到荣婆子身后站稳脚步:“荣婆子您真是一个大忙人呀,今儿,您怎么得空出来了,这天多热呀,还不回家凉快凉快去。”

荣婆子扭了扭脖子,她早听到了蒋警官的声音,她知道蒋广全就是一个小警察,准确地说就是青峰镇的一个小巡警,每天在大街上转悠几圈,连一个乞丐他都管不了,哼,今儿,他更管不了俺荣婆子,无论如何,俺都要把这个丫头带走,这可是一棵摇钱树。

“吆,蒋警官,您辛苦了。”荣婆子嘴里打着哈哈,眼角往半空扫了一圈:“俺今儿是奉了日本人命令,替皇军办事,您是不是应该协助俺”

“喔,您荣婆子替皇军办事,办什么事抓人吗!”蒋警官脸色往下一沉:“有您荣婆子在,我们警察这不是成了摆设了吗”

一听蒋广全口气,荣婆子心里有点怵,连忙陪上笑脸,嘴里的话不软不硬:“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警察是抓那一些行凶者,俺是替皇军找绣工。您瞅瞅他,他手里还握着凶器呢。”

曲伯看到荣婆子用眼神瞪着他,他没听明白荣婆子嘴里叽歪什么他把手里的顶门杠“啪”杵在地上,随着他的动作,他鼻梁上的眼镜滑到了鼻子尖下面,他一伸手把眼镜抓在手里,嘴里狠狠嘟囔着:“俺家的丫头,看看谁敢随便带走”

蒋广全抬起头白楞了一眼曲伯,他希望曲伯不要有大动作,曲伯没看见蒋广全向他递眼色,他嘴里依旧咋咋呼呼。

蒋广全知道眼前也不能明着得罪荣婆子,毕竟她是替日本人做事。

“荣婆子,您是说那个日本料理店的老板娘要找绣工,是吗”

荣婆子昂起高傲的头,她觉得她有日本人做靠山,她应该挺起脊梁骨:“是,是她拜托俺帮她找绣工。”

围观的街坊弄明白了荣婆子嘴里的话,他们交头接耳嘀咕了几句,把鄙视的目光投向荣婆子,有的人还向荣婆子呸了一口。

“拍马屁精,拍到日本人屁股上了,呸,不要脸。”

荣婆子碾着小脚往蒋广全身边蹭了蹭:“蒋警官,您看看,看看,都是街坊呀,您可要替俺说句话呀。”

蒋广全没有理睬荣婆子嘴里的话,心里偷偷骂着她:活该,谁让你把日本鬼子当主子呢这个青峰镇看着死沉沉的,其实,人们只是敢怒不敢言,哪个人不恨鬼子哪个当汉奸有好下场你以为青峰镇没有游击队吗前几天弥河口的胡毛子警官死了,死在了弥河里,谁干的那个潘家村的保长死了谁干的也许眼前看热闹的人之中就有游击队的人,你荣婆子整天耀武扬威,早晚要丢了小命。

“我们兄弟们经常光顾那个日本料理店,跟老板娘很熟,今天呀,我把这个丫头带过去,这事儿与您荣婆子就没有关系了。”

听蒋广全这么说,荣婆子急了:“不行,不行。”荣婆子主要怕她自个得不到好处,她想带走顾小敏没想直接送给那个日本女人,她想让顾小敏听她的,给她刺绣,她再把绣活卖给日本人从中赚钱。如果这事成了比她给那一些穷人算命卜卦强多了,她可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不,俺家丫头不去,”苗太太虚弱的声音出现在面馆台阶上。

蒋广全抬起头看着苗太太,声音温和:“苗太太,您不要担心,那个日本料理店的老板娘人挺好的,再说,这个时候填饱肚子重要,听说您又生了一个儿子,瞅瞅您,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怎么能照顾好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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