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天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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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的时候,雨还在淅零淅留地下着,从矿上到家的这条小路更加泥泞。有的矿工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抓在手里,赤着脚丫子“扑腾扑腾”走着;有的人袒露着脊背与胸膛,腰上只挂着一条褴褛的裤子,任凭雨水浇在身上,冲洗着一身的煤灰与疲惫;年老的手里多了一根棍子,佝偻着脖子,用棍子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迈着颤抖的双腿,如履薄冰地走着,生怕一不小心摔倒,摔下去也许永远就站不起来了。
顾庆坤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夹在人群里,他一会搀扶着那个,一会儿拽拽那个。他垂着眼睑,他心里很难过,他不敢抬起头正视眼前一个个力倦神疲的身影,还有在微弱的路灯下闪动着的一双双万念俱灰的、无神的眼睛。
炸掉了一口煤井又能怎么样炸掉了日本的表忠碑又能怎么样这只是暂时的解解恨。
那烟硝慢慢散去,不,还没散去,日本鬼子又开始龇牙咧嘴,嚣张跋扈,他们就像恶狼,依然啃食着穷苦矿工皮下与皮下的那点点肉、肉下面那根根细细的骨头。
抬起头看看,黑黝黝的夜没有一丝亮,只有黑色的雨珠砸在脸上,身上,举起手摸一摸,渣渣粒粒的,那是煤渣。矿工每天工作在煤井里,暗无天日;走出煤井,天上也落着煤渣~唉,无尽的黑暗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虎皮,今儿不喝点了”从身旁走过的几个工友与顾庆坤打着招呼,他们嘴里的话有气无力。
顾庆坤咂咂嘴巴,摇摇下巴颏,“不能再喝了,再喝婆姨该生气了,一生气就跑了,有她在,俺虎皮还有一个家不是,至少还有一个惦记俺的人,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还有一口热乎饭~”
“就是,不能再喝了,那个黄牙回来,还不定发什么羊狗疯,如果哪个不长眼的,正好撞在他的枪口上就倒霉了~回家吧。”另一个矿工嘴里嚼着雨水,语气里透着点理智。
顾庆坤蹉跎着晃晃悠悠的身体往家走着。
高高的木头杆子竖在路口,杆子上挑着一个帽子灯,灯的光只照在木头杆子的脚下,迁延着没有筋骨又模糊的影子,忽高忽低;一缕缕、一丝丝雨飘在灯光里,淅淅沥沥。
拐过路口,家门就在眼前,两扇薄薄的木板子在风里摇曳,从门缝里透出一点点的光,小得可怜。
看到自己家那个草房子屹立在黑夜的雨里,那里还有点温暖的光,顾庆坤像泄气的皮球,他蹒跚着脚步迈上那矮矮的台阶。他抬起无力的手准备推开眼前的门板,忽然,门从里面打开了,陈桂花黑乎乎的大个子出现在他的眼前。
煤油灯的那丝光穿过了大敞着的屋门,照在了院子里,落在陈桂花侧着的脸上,模模糊糊,只有几滴雨珠在她的鼻尖上闪着惨白的光。
陈桂花咽了一下嗓子,咬咬嘴唇,似乎有话说,又犹犹豫豫。
“磨蹭什么有话就直说,你是不是想问问俺,矿上的事情,咱们屋里聊,这儿黑灯瞎火的~大女儿回来了吗”
“回来了,她在和那个女孩说话。”陈桂花嘴巴里吞吞吐吐。
“女孩!”顾庆坤把刚要迈过门槛的一只脚收了回去,他瞪着大眼睛瞄着陈桂花躲躲闪闪的目光,惊异地问:“这么晚了,这天又下着雨,谁家的女孩在咱们家里”
“你不要着急,你慢慢听俺说,昨天夜里,她趴在咱们家门口……”
陈桂花把她捡到栀子的事情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最后她又冒出一句,“她是日本人。”
“日本人!”顾庆坤嘴里重复着,他心里“咯噔”一下,他脑袋里快速地转着,日本女孩她从哪儿来
“她是坊茨医院的护士。”
听到坊茨医院这几个字,顾庆坤打了一个寒战,他想起了他的大女儿沃仟溪,他嘴唇哆嗦着、喃喃地喊着,“仟溪……”
今早上有人悄悄告诉他,这次日本表忠碑被炸,要感激坊茨医院的一个护士,是她把所有的日本骨灰换成了炸药~当时他没在意。
想到这儿,顾庆坤脑子“轰”了一下,他瞬间失魂落魄。他嘴里一边喊着,他一边迈腿闯进了院子,他的脚步着急慌忙地窜进了屋子,“仟溪怎么样了她在哪儿她和谁在一起谁能告诉俺……”
陈桂花紧紧追在顾庆坤身后,她被顾庆坤突变的激动情绪吓了一跳,她抬起手拉住了顾庆坤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孩子爹,你刚刚喊的名字怎么和那个日本女孩嘴里喊的一样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顾庆坤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直愣愣盯着陈桂花的脸,蓦地大叫了一声,“她也说起过那个名字仟溪怎么样她在哪儿”
顾庆坤晃动的身影拽着墙壁上的煤油灯,火苗随着他的话音一会左,一会右地乱颤。
“那个孩子说,”陈桂花的眼睛往东间屋子瞄了一眼,“她说,是沈悦仙护士长救了她,为救她……死了。她说那个叫仟溪的女孩留在了医院里~”
顾庆坤失神地呆立着,许久,他抱住脑袋蹲在了地上,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墙壁上的煤油灯在摇曳,火苗越来越小,越来越弱,眼看着就要灭了。陈桂花弯腰从笤帚上掐了一根草芯,她蹑手蹑脚走到煤油灯前,她用手里的草芯挑了挑灯苗,屋子里一下又亮堂了起来。借着灯光,她看到顾庆坤满脸泪。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放慢语气,“孩子爹,你别着急,如果你心里真的不放心,唉,俺猜到了,那个仟溪,一定是你常常念叨的大女儿~明儿,你就去坊茨医院瞅瞅,瞅见了,你的心也就放下了,不是吗”
顾庆坤猛然跳起身来,“现在,俺等不到明儿,俺马上去坊茨小镇看看……”
顾庆坤一边说着,一边窜出了屋子,他从墙角旮旯里摸起了他的那把杀猪刀。
陈桂花急忙奔到锅灶前,她一伸手掀起锅盖,她把锅里蒸着的两块饼子抓在手里,她一转身追着顾庆坤的脚步到了院门口。
“你能行吗昨儿也没有睡觉~”陈桂花说着,把手里的两块饼子塞进了顾庆坤的怀里,“俺劝不住你,更改变不了你的主意,毕竟你是孩子的父亲……可,你可想明白了,家里的这个日本女孩怎么办”
陈桂花的话让顾庆坤站住了脚步,他紧锁眉头,是呀,如果张喜鹏从日本宪兵队回来了,必定先来找他顾庆坤,他如果发现了他顾家还藏着一个坊茨医院的护士,怎么办
“你实话实说,这个女孩听得懂你的话,是吗”
陈桂花点点头。
“就说她被爆炸声吓晕了,不要说谁救了她,这件事千万不能说~”
陈桂花使劲点点头,“俺明白。”
“俺去坊茨医院的事情,你也实话实说,就说俺去找坊茨医院的院长,确定一下这个女孩的身份,然后让他们开车拉她回去~”
顾庆坤把手里的杀猪刀别在了他的后腰上,他一扭身钻出了院子,踏进了雨里,匆匆离开了家,沿着门口坑坑洼洼又泥泞的小路向前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离开了坊子矿区。他的脚步继续往正西走下去,穿过前面的一个村子就到了坊茨小镇。
顾庆坤从昨天夜里没有眯一下眼,胃里也没有一口饭,他的脚步没有一点力气,就像丢了魂魄,一脚高,一脚低,直打摆子;他有点冷,冷得他手脚冰凉;他感觉到胃里空唠唠的难受,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了那两块饼子,饼子还热乎乎的,他准备塞进嘴里,填填肚子。
正在这时,路边上窜出几个黑影,“呼啦”把顾庆坤围在了当中间。
顾庆坤看着眼前几个黑影,他心里抽抽了一下,他手里的饼子差点滑落到地上,他急忙一撩手,把饼子攥在了左手的拳头里。他把右手悄悄背到了身后,他抓住了刀柄。
他瞪大了眼睛,夜很黑,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从他们动作与喘息声可以断定,眼前的这一些人不是日本人,他攥着刀柄的右手慢慢松开了。
“什么人”顾庆坤往前挺挺胸膛,双手抱拳环顾四周,“各位好汉,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夜深人静,雨水浇身,咱们各有各的事儿,请好汉高抬贵手,让开一条路,让俺过去,可好”
“俺兄弟们两天没吃东西了,只想讨点饭钱,不知这位过路财神是否能施舍一点”对方语词柔软,语气强硬。
顾庆坤皱起了眉头,他明白,遇到抢劫的了,他身上哪有钱呀,只有两块巴掌大的玉米饼子,还有一把杀猪刀。
顾庆坤苦笑了一声,“不好意思呀,各位好汉,俺顾庆坤因为有事,匆匆离家,身无分文……”
“顾庆坤!”对面一个大高个子突然蹿到了顾庆坤眼前,他的身体几乎贴到了顾庆坤的身上。
顾庆坤连连后退,同时,他一脚前,一脚后,摆开了出拳的架势。
“你是坊子矿区的顾庆坤,那个杀猪的”对方的大眼睛落在顾庆坤的脸上,像探照灯,“说实话~”
顾庆坤使劲点头,“俺顾庆坤坐不更名行不改姓,俺这一辈子除了人没杀过,杀虎也不在话下……”
顾庆坤嘴里的话还没落地,对方仰头大笑,“哈哈哈,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顾庆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小心谨慎地往前迈了半步,压低声音,“请问各位好汉,何方神圣”
一个小个子昂着头,傲慢的口气,喊了一嗓子,“他是我们蟠龙山四当家的代前锋!”
顾庆坤眼珠子一转,他听姚訾顺说过,这次炸日本表忠碑的任务交给了蟠龙山的赵山楮,眼前四当家的代前锋这个名字他还真没听说过,这个光景下,他们怎么会在这儿呢
顾庆坤再次抱拳躬身施礼,“代,代当家的您好,您,您怎么在这儿呢”
“我们刚刚把……”代前锋语气骤然沉重,“唉,俺说了,顾大哥您也不可能知道,我们兄弟几个刚刚把沈悦仙埋在了路旁的这个山丘上,本来想把她送回八里村,又怕她的老父亲伤心……”代前锋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一个英雄好汉,提到沈悦仙竟然满心悲怆,嗓音哽咽,泪洒前襟。
顾庆坤怎么不知道呢他早上就听说了,名字他也知道,是陈桂花刚刚告诉他的。沈家他也了解一些,只是不知道八里庄沈家沈老爷子就是沈悦仙的父亲,这位父亲如果知道他的女儿死了,他一定会肝肠寸断,哪位父亲不爱自己的女儿!
天上的雨还在下着……天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