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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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刮着院里的干草飞上了墙头,一滴滴的雨珠落在泛黄的窗纸上,有开始的一个点,渐渐向四周蔓延,那个雨迹瞬间变大,变多;不知雨带着风,还是风硬拽了雨作伴,冲洗着院子里黑黝黝的天,落下一地黑乎乎的水,水在院子里横流。
陈桂花把熬好的粥盛到了碗里,她双手端着碗,轻手轻脚走近东间屋子的门槛,她站在门槛前犹豫着,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陈桂花没有美貌,只有一张普普通通的女人脸。
上牙整齐,稍微有点长,张着嘴巴时还不算丑,闭着嘴时,上嘴唇向前凸着;鼻头宽大,像一个老虎鼻子,鼻梁不高,平平坦坦;两只眼睛有点精神,很少笑,也不发火,给人感觉不善言辞,稍微带点严肃。
她也曾想安于现状,做一个贤妻良母。
在穷苦贫困、水深火热之中她也能够生存,就如一棵在石头缝里生长的小草,委委屈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苟且偷生,都无所谓。她知道这个世间不是只有她的家庭如此凄惨,她很看得开,可是自从她的男人无缘无故被鬼子和汉奸杀了,她心里的伤痛无人能理解,无人能体会,她心里由此产生了恨,这种恨让她对现状有了新的认识,让她坚定不移地、义无反顾地参加了抗日队伍。
昨天夜里矿区发生的事情让她高兴,她相信不单单她一个人高兴,被欺负、被压迫的所有矿工都高兴。
今早上,天还没亮,一个工友悄悄送来消息,顾庆坤他们平安,她自然把吊着的、忐忑不安的心放下了
顾庆坤从昨儿夜里到今天也没回家,听邻居说,许多矿工都被鬼子叫走了,让他们去收拾那口煤井的残局。
张喜鹏也被鬼子带去了宪兵队,他犯的错误很严重,玩忽职守,给鬼子造成了巨大的损失。鬼子必定会惩罚他,不知他回来后用多么残忍的手段报复矿工
陈桂花一边想着,一边迈过门槛。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炕边,低头看着眼前炕上躺着的女孩,女孩模样很清秀,二十岁左右的年龄。
昨天夜里,她已经把女孩身上的血迹清洗干净,伤口在肩膀上,子弹擦着女孩的肩膀穿过,没有多大的事儿,不知道女孩为什么不愿意醒来。
女孩浑浑噩噩地睡着,她嘴里时而喊着陈桂花听不懂的日语,时而喊着另一个女孩的名字,什么仟溪~
陈桂花明白了,她捡了一个日本女孩回来。从女孩身上穿着的外套,一件白色工作服,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坊茨医院的护士。
这个日本女孩怎么会出现在坊子矿区呢
平日里最有主意的陈桂花,竟然左右为难,她不知道眼前的女孩是不是块烫手的山芋会不会是日本人故意送上门的张喜鹏曾多次怀疑她和顾庆坤,都被顾庆坤装痴卖傻糊弄过去了。她也知道,那不是长远之策;她不怕任何风雨,她有强烈的同情心,她更愿意帮助应该帮助的人。此时此刻她面对着在自家炕上躺着的日本女孩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栀子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哭啼,她在梦里奔跑,她在梦里呼唤……她坐在一辆带蓬的卡车的车厢里,车上还有坊茨医院的其他护士,她们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个木头做的骨灰盒。
井上中佐命令她们把这一些骨灰盒送到坊子区的“表忠碑”陵园。
带队的是一个日本医生,押车的是几个日本兵。
栀子旁边坐着沈悦仙。
沈悦仙满脸没有表情,平日里她那张喜欢讪笑的脸,今儿非常宁静,她今儿特别漂亮,工作服里面穿了一件紫色缎花旗袍,脖子上还挂了一个景泰蓝包金项链;脸上脂粉不厚不薄,晶莹剔透的肌肤闪烁着白皙的光晕,浅浅腮红彤云艳,婉如一朵出水芙蓉;又黑又长的睫毛下一双剪水秋瞳,微闭。
抬起头,悄悄环顾一下四周,车上的其他护士、医生都一个表情。只有几个押车的日本兵一会儿互相挤眉弄眼,一会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会儿腆着一张不怀好意的脸在这个护士脸上瞟瞟、在那个护士身上扫扫。
卡车停在陵园门口时,天也渐渐黑了。陵园门口、墙头上的灯亮了,亮得耀眼,如同白昼。
栀子的眼睛穿过车篷的空隙,投向远处,一条火车道蜿蜒盘旋在一个山包之间,铁轨两旁的灯在黑暗里颤栗;模模糊糊的灯影下飘过一个村庄的的样貌;那个村子矮矮地坐落在火车道北面的沟壑里,在夜色里、在雾气里时隐时现。
栀子的心骤然一颤,她想起了她的家乡,想起了她家的那个小院,她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她家门口不远处也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火车道,火车道旁边的小路上有两排樱花树。
在每年的三四月份,樱花就会悄悄开放,五片花瓣中簇拥着浅黄色的花蕊,花蕊之间再滴落几滴清晨的露珠,甚是好看。
一行行,一簇簇,一葱葱的花朵爬满枝头,一阵清风吹来,柔弱的花瓣一片片地、轻轻地飘落,好像是寒冬纷飞的雪花。落在冷冰冰的、黑色的铁轨上,平添了一丝柔情的色彩;落在黄啦啦的土地上,变成了一副天然画卷;落在脸上,嫩滑滑的,像妈妈的手拂过她的脸,那么温柔,那么温暖,那么惬意。
“栀子,你在想什么”耳边传来了沈悦仙温柔的声音。
栀子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想家了。”栀子的眼泪随着她嘴里的话滑落。
听到栀子嘴里的三个字,沈悦仙的心一颤,她嗓音哽咽,半天,她嘴里喃喃地吐出一个字,“家~”这个字带着沈悦仙满心的伤感与孤独。她曾经有一个温馨的家,她是她父亲掌上明珠……因为日本鬼子霸占了坊茨,她受尽了日本鬼子的凌辱。她的家抛弃了她,可,她心里永远有那个家,也许父亲心里依然很爱她,只是他为了面子而不能接受她。她对不起她的家,更对不起曾经爱她的父亲。
“父亲,女儿对不起您了……有一天,您想起女儿,不要伤心,以后,以后您更不要因为后悔而伤心……”沈悦仙垂下了头,她把满眼的眼泪使劲吞进了喉咙,咽进了肚子里,“父亲,女儿多想活着……女儿好想回家。”
“下车,快点!”卡车下面传来了鬼子的吼叫声。
沈悦仙急忙挺挺胸,换了一张笑盈盈的脸。
跳下车,她们怀里抱着骨灰盒走近陵园门口,一队日本兵把她们挡在了院门外。
不知这一些日本兵在这儿等了多久,他们满脸不耐烦的神情。
带队的日本医生喊了一声:“把盒子交给我们的将士。”
眼前的日本士兵伸出了双手,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很庄重的样子,他们却偷偷抬起贼溜溜的眼光在栀子她们脸上邪恶地漂移。
交接完毕,看着日本兵双手抱着骨灰盒向院里走去,沈悦仙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当她们转身准备离开时,院门口内冲出一个日本军官,他腰里挎着一把长刀,长刀拖在地上,刀鞘在地上划出一道一道的痕迹;他每往前走一步,他脚上的大皮鞋发出“咔嚓咔嚓”声,好像他脚上穿着两条船,臃肿的身体被他脚上的“船”拽着,气喘吁吁;他的个子不高,他的身子很胖,他的声音很粗野。他一边向前挥舞着大手,他嘴里一边厉声地吆喝:“不许走,把女人留下~
沈悦仙把她的双手揣进了工作服前面的衣兜里,她一边轻柔地转过身去,她一边扬起妩媚的笑脸,她一边扭着纤细的腰肢,一摇一晃走近那个日本军官,“太君,您想找女人玩玩吗”
日本军官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紧紧盯在沈悦仙那张漂亮的脸上,他的嘴角咧了咧,伸了伸舌头舔了舔嘴唇,少顷,他似乎感觉到他自己举止不文雅,他急忙站直身体,锁着脖子,翘着脚后跟,绅士地弯弯腰。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矿井方向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瞬间火苗冲天……一切都在一瞬间,眼前的陵园里“轰隆”一声,碑石飞上了墙头,墙头坍塌;碑石窜出了院子,砸在了卡车上,卡车顷刻之间发出凄厉的鸣叫;四溅而起的石块像雹子一样砸在身上,血水飞溅。
同时,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串子弹,卡车旁边的鬼子兵倒下去几个,其他几个慌里慌张举起了手里的长枪……栀子瞪大了恐惧的眼睛,她看到其他护士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她也学着她们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子弹与瓦片在头顶乱飞,落在卡车上,擦出刺眼的火花。
沈悦仙一下蹿到了栀子身边,她伸手拉起栀子胳膊,“快走!”
栀子就像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吓得迈不动脚丫。
身后的鬼子军官好像回过神来了,他一抬头看到了沈悦仙和栀子逃跑的身影,他举起了枪,“怕”子弹贴着栀子耳畔飞过,一阵钻心的疼痛,她潜意识地抬起手,摸到了黏糊糊的血水,她“扑通”一下瘫坐在了地上,她再也爬不起来了。
那个鬼子军官再次向栀子扣动了扳机。
说时迟那时快,沈悦仙猛地用她的身体挡住了栀子……当栀子从惊慌之中抬起眼睛时,只见沈悦仙倒在她的旁边,热乎乎的血水从沈悦仙的胸口“咕咕”流淌出来,洒在栀子的身上。
夜的黑,夜的凄凉,夜的恐惧,让栀子放声大哭。
沈悦仙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死在了她的面前,是为了保护她一个日本人而死,死在了她们日本人的枪下。
许久,当一切静了下去,栀子一边哭着,一边站起身体,她一边给沈悦仙深深鞠躬。然后,她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沈悦仙的尸首,她拖着悲伤的脚步往前走去,她想回家,她知道她的家在那儿~火车道旁边那处矮矮的房子就是她的家……
院里的雨还在下着,越下越大;从屋檐上“哗哗哗”流下的雨水被风刮到了窗台上,顺着年久失修的窗棂缝隙钻进了屋子里,流到了炕上;风吹着院里两扇破旧的、薄薄的门扇,“咣当咣当”地响着。
陈桂花放下手里的粥,她抓起一块抹布,跪着爬上了炕,伸出手去,她准备擦擦从窗台上溢流到炕上的雨水。
栀子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四处寻找,“妈妈~”
听到栀子嘴里发出的声音,陈桂花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她抓着抹布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瞪大了惊愕的眼睛。栀子嘴里的“妈妈”两个字喊的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