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舅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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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没关,进来吧!”一个苍老无力的声音,一个絮絮叨叨的声音,“他们怕俺死在屋里,他们不让俺关门,没法收尸……都是那个赵婆子的主意,俺知道,她不是怕俺死,她是巴望着俺快点死,给她主子少添点累赘。还有那个不男不女的东西,走起路来像个捻捻转,可是呀,他从不愿意转进俺这间屋子,他怕什么?怕俺死了拽着他……”
小敏胆战心惊地、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眼前两扇薄薄的门,她哆嗦着小身体抬起了脚丫。
屋里很暗,打开门的同时跑进屋里一点点光,铺在脚边。
一股尿骚味与臭气瞬间扑到了小敏的脸上。小敏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抬起头看过去,乌麻黑的屋子与外面两个天。如果那个男人不喘气、不说话,可能都不知道靠着窗户东西摆着一张床。
大白天的,深色的、黑乎乎的窗帘挡住了窗户投进来的那点光。
模模糊糊之间,一个精瘦的老男人歪斜在床上,他的头静静地靠在床边上的高高的枕头上;烂七八糟的头发盖着他窄窄的额头与细瘦的脖子;他微睁着眼睛,没有一丝光;看着他躺着的身形,很削瘦,不算太高,也不矮;他的脸上没有多少肉,带着青黄色。
听到小敏的脚步声,他的身体在床上挣扎了几下,似乎是想从床上坐起来,可是,他只抬了抬他松垮垮的下巴,把他原本侧躺着的身子动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
他的嘴角扭了扭,唇边一缕灰白的胡须颤抖了一下,“你又是赵妈找来的吧?”
小敏急忙垂下头,她不知道是谁介绍她来许家的,她不敢胡说八道,她沉默。
“她也不嫌弃麻烦,总给俺找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这一点岁数能做什么呢?唉,不知他们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还是俺糊涂呢?总糊弄俺。”
小敏偷偷抬起眼角,只见床上男人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手里一根长长的烟枪,他鸡爪子似的大手一前一后小心谨慎地托着,像托着一个婴儿,生怕谁抢走似的。
那根烟枪在黑色里闪着一点星星之光。那东西一定不一般,否则他不会那么无缘无故地攥着。
紧挨着床头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一个盘子,盘子里有几个不大的、方方正正的像糖糕一样的东西;旁边还有一盏玻璃罩灯,灯灭着,看上去冷冷的;靠桌子的地上还有一个火盆,盆里只有黑乎乎的炭,也冷冷的;床边下还有一个痰盂,痰盂太深,看不清里面,也闪着冷冷的光。
似乎,这间屋里的晦暗和阴沉与许家院子明亮之间有一堵墙,这堵墙是隐形的,好多人可以走进来,而不愿意走进来;而屋里的人不想走出去,他走不动。
站在这样的一间屋里,顾小敏害怕,那种害怕不是一星半点的,她的心脏“突突突”跳着。
耳边,听着身后院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与说话声,她真想转身逃出去,离开这个住着“鬼”的地方。想到这儿,小敏的脚后跟不由自主往门口挪了挪。
“你去哪儿?过来,过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床上飘了过来。
两只深陷的眼睛,冒着混沌的光,那两束光也是冷的,落在小敏身上冷嗖嗖的。
小敏慌忙垂下眼睛,她的眼睛盯着地面。地面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灰尘里夹杂着几行脚印,有新的,也有时间长的。
小敏可以断定床上的老人能走路,只是这屋子好久没有人来打扫过了。
老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敏,像是在欣赏一件不上档次的古董。他的嘴角往一边使劲撇着,快撇到他的耳根了,鼻子也被拽歪了……小敏想到了母亲给她讲的鬼故事,这间屋里躺着一个鬼~
想到这儿,小敏头顶冒起一阵阵凉气,仿佛屋里的角落里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盯着她,她的小身体逐渐蜷缩成一团。
外面微风在吹,窗棂不时地发出吱吱的声音,阴森可怕。
“你家住在哪儿?也是这个庄上的吗?”这个老男人也许寂寞了太久,他抓住了小敏这个能听他说话的小人儿。
“是,是坊子碳矿区的……”小敏急忙重新站住脚步,一边低低地、哆嗦着声音回答,她一边深深地埋下头,她不敢再看眼前的人,更不敢看眼前冰凉凉的、黑暗暗的屋子。
“什么?坊子矿区?”床上的男人猛地抬了抬头,用左胳膊肘支撑着床沿直起上身,他的眼睛里刹那间射出两缕仇恨的光,情绪波动很大。
“是~”小敏轻轻回答了一声。
“那儿,那儿有鬼子,你们,你们怎么还在那儿生活?”
小敏摇摇头。
“他们,他们是魔鬼,他们烧了我们的皇宫,杀了我们的人,挖了我们的祖坟……他们不得好死!”男人声音气愤又激越。
由于他太激动,他又开始使劲咳嗽。
……许家的舅老爷是谁呢?他名字海秉云。他的两个儿曾跟随聂士成抗击八国联军,战死天津紫竹院。当时他的两个孩儿还没有成家,没留下子嗣。他的夫人接到消息猝死厅堂。痛苦与仇恨一直扣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动气,他又无能为力。国仇家恨让这老人精神颓废。
这么多年,他在压抑之间苟且活着。他表情严肃、不苟言笑。随着他岁数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身体越来越虚弱。 赵妈给他找了几个丫头,他用着不顺手。听着丫头笑他也不高兴,在他面前装着愁眉苦脸,他又觉得太做作,不自然。
许老太太说他,您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强压在别人身上,过去的事情先放下,不要回头看,要往前看。
海秉云听了不高兴了,“放不下,往前看没有一点希望。往后看都是泪……”
“希望是人为的,慢慢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是许老太太,也是他妹妹给他的话。
“还什么青山?俺已经土埋了脖子,拿不动一根擀面杖……唉,只有手里这杆烟枪跟随俺半个世纪了……还有你家老二许洪亮也是俺心里一根刺,不知你怎么教育的?怎么还会让他去坊茨小镇德国领事馆做事?那是给红毛子做奴才……”
许家老二的事情也是海秉云心里的病,久久不能痊愈。……
屋里沉默了片刻。
海秉云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他把身子平躺下,一双眼睛直视着屋顶,“你会生火吗?把地上的炭盆给俺升起来,这天太冷了,咳,已经进入了四月,为什么还这么冷呀?”
“会!”小敏向前一步,弯下腰,伸出双手,她抓起地上的炭盆匆匆离开了屋子。
身后传来海秉云的嘱咐,“到火房那边,让他们给你一些木炭!”
“是!”小敏双手端着火盆向火房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天被薄薄的云覆盖着,有点暗;院里的几棵杏树已经开出了密密麻麻的、白色的花骨朵,像是腊月的雪落满枝头,迟迟不愿意褪去;枝头上落着几只喜鹊,唧唧啄啄叫着,增添了少许的颜色;清爽的天,清新的空气,小敏心情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
“那个老头怎么样?”小春儿的声音飞到了小敏的耳边。
小敏抬起头,几个女孩围坐在一起,看着很悠闲。
小敏不知怎么回答,她只咧咧嘴角笑了笑,算是回答她们的好奇心。
“他没骂你?”另一个女孩尖声地问。
小敏摇摇头。
“我们都在他屋里待过,他的要求太高了,眼里没有闲人……”公鸭嗓摇摇头,咂咂嘴巴,翘着她两颗大门牙,“那个老头能动,不动;能走他不走,还让人扶着。他的腰上长了一个疖子,经常流脓,太臭~老太太给他找了医生,治好了,他就把它揭了,揭了,又会出脓,真的太恶心!”
“他没说让你住他屋里?”另一个女孩故意眨着眼睛看着小敏问。
小敏又摇摇头。她与那个舅老爷还没有说上一句完整的话。她怎么能知道那个怪异的老头心里怎么想?如果他让她住他的屋子,她又怎么拒绝?她不住他屋子又能住哪?这个问题让小敏皱起了眉头。
“你可不要住他的屋子,他半夜总起床,吵得人没法睡觉,他的拐杖半夜敲的墙咚咚响,他一想起不高兴的事儿就发脾气……你可要注意呀。”
“嗯”小敏一边点头,她一边看看手里的火盆,“这个,这个怎么弄?”
“你放下吧,放到火房门口,俺去给你喊廖师傅……”小春儿行动麻利,她一边跟小敏说着,她一边抬起头向着火房喊了一嗓子,“廖师傅,那个舅老爷的火盆需要炭。”
“好,等着,别着急,俺马上来~”火房里传来一个粗重的声音。
小春儿又跑回小敏的身边,她附着小敏的耳朵悄悄说,“那个舅老爷抽屉里有花生糕,他心里没数,你可以偷偷拿出一些,咱们分分吃。”
小春儿脸上的疤痕上落着点点的小紫瘢,那双肿眼泡子像两个熟透的桃子,一眨眼皮能吐出一个心眼。
小敏一惊,她急忙摇头摆手,“不,俺不拿。”
小春儿突然收起她的笑脸,她嘴里狠狠地嘟囔着,“算俺没说~”她一扭身怒着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