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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陀图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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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内城搜查队。”雷瓦颤颤巍巍地说。

伊泽尔也透过窗缝往下看,穿着白麻制服的蒙面人五人一组,正沿着街道一户一户检查。

白色,在地下城代表着清洁与地位。比如外城的移民,就不被允许使用白色。象征刑罚的猩红在蒙脸的面巾上绘出狰狞的兽纹,仿佛那蛰伏在白色之内的是一头正在怒目而视的上古凶兽,让人见之心惊胆战。

伊泽尔在心里迅速推算了一下,发现搜查队来得很快,基本上是甄选一结束发现人数不对就被派了出来。

伊泽尔忍不住探出头去,想要看得更清楚。即使在他读过的有关陀图伽的记录中,也只有其中一本手札提到过内城搜查队的大名。

——陀图伽的白衣死神为了搜捕一个逃跑的内城人,一路穷追不舍,直把人逼到跳矿洞才了结。

难道这一次她们也要这样对付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么?

作为本地人的雷瓦对搜查队的恐惧远远超过旅行者。从见面起一直表现得很顺从的少年忽然抓住伊泽尔的腰带用力往里一拽,想把人拉离窗口。

嗵!

伊泽尔的胳膊肘撞到窗棱上发出一声闷响。楼下的搜查小队听见这不自然的动静,互相交换了几个手势,径直向旅店走来。

“怎么办?怎么办?”弄巧成拙让雷瓦懊恼不已。

伊泽尔捂着发麻的手臂默默龇牙。

“对不起!”雷瓦神色更慌乱,“都是我不好。我总是什么也做不好。她们马上要来了——我这就走,这就走!”他的声音逐渐染上哭腔。

缓过劲的伊泽尔却叫住他:“城门都关了,你要走哪儿去?”

“我,我没想那么多。先跑出来再说。”雷瓦抽噎,“陀图伽这么大,总有能躲一个人的地方……吧?”

“躲哪里?躲回矿洞?”

雷瓦激动地抹了一把眼泪:“您也这么想?我的确有想过背着搜查队的路线再溜回矿洞。她们一定想不到!”

伊泽尔摇头:“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至少,从过来人的角度不是个好主意。”

雷瓦却意外没有因否定而沮丧,只是重重泄了一口气:“……果然不行吗?”

“我还挺好奇,你为什么没有埋头直接跑出城去,反而躲到我房间里来了?”突然被黑猫在脖子上哈了一口气,伊泽尔连忙表态,“当然我并不是在质疑你的魅力,艾尔。”

“是从天而降的猫大人说我跑不出去的。”雷瓦眼中会说话的艾乐芙俨然不是只普通的小猫咪,他绘声绘色地学起黑猫的腔调,“陀图伽人,跟外乡人,长得不一样,守卫肯定能认出来。”

这时,跳到窗台上的黑猫甩着尾巴敲得窗户啪啪响。

“先生们,我是不介意你们再畅聊下去,但搜查队要上来了。”

小小的一居室只要推开门一眼就能望到底——雷瓦这下彻底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衣柜?床底?还是冒险贴到门背?

伊泽尔却不慌不忙:“这就要靠你了,艾尔。”

他两手穿过黑猫腋下高高举起,像举起一位国王。王骄傲地挺起胸脯,在胸骨中央,从幽暗的夜幕下浮出一座简笔勾勒的金线塔。

“开门!”

搜查队用从老板那里缴来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那一句叫门真的仅仅只是仪式性的通知而已。她们各个身形直逼两米,在平均身高堪忧的地下城如同巨人一般。当五个巨人全部挤进房间内,反客为主,反而把伊泽尔和猫给挤了出去。

走廊里,旅店老板也拘谨地站着,不断拿袖子抹着头上涔涔冷汗。等搜查队把客房翻了个底朝天走出来,马上恭敬地带路去下一间。

女巨人行走在逼仄的走廊里,仿佛沉默的冰川。

咳咳咳——

当她们路过旅行者的身前,骤然混浊起来的空气诱发了艾乐芙的呛咳。伊泽尔抱紧了小猫不断抽搐的身体。

“它怎么了?”一个女巨人停下脚步,像颗成熟的果树,弯下腰仔细查看艾乐芙。

她甚至伸出手想摸摸它缎子一样的皮毛,但是看到自己跟岩石一样粗粝的皮肤,顿了顿,又缩了回去。

伊泽尔扼要地说明了小猫的病症,忧心忡忡地询问内城是否有可靠的宠物医师;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又一脸焦急地打听一会儿能否出城。

“九号!”

听到领头的队长在叫自己,女巨人冲伊泽尔遗憾地摇摇头。

“今天不行。”

她似乎很少有使用通用语的机会,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一句简单的话也说得很慢。

伊泽尔的失望溢于言表。他紧紧抱着他的猫,手指却努力放松,不去增加可怜的小东西身上任何一点额外的压力。萤石吊灯的青光在他脸上打下一大片阴影,像是把他身体里的热气也打掉了一大片。黑猫躺在他手心,呼噜噜的胸腔像一口老旧的风箱,每一声都在吐出灵魂的碎片。孤独的旅行者无助地抱着他唯一的同伴,勾着伶仃的脖颈,好像抱着行将崩溃的全世界。

可怖的猩红兽眼垂视着他们,在队长第二次召唤自己时,终于宣判了他们的命运。

“这个给你。”她递给伊泽尔一张薄薄的圆片,似乎是几种陀图伽特有的石材压到一起再打磨出来的,看不出具体的工艺。

“这是?”

“我的通行证。出城时还给守卫。”

“感谢,太感谢了!感谢您的善良与仁慈,愿爱与祝福始终伴你身侧……太感谢您了!”

数不尽的好话从旅行者的舌尖流出。完全没想到能有这样的转机,伊泽尔激动地伸出双手去接圆片。结果胳膊伸出去了,才发现手里还抱着猫,一时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女巨人的面巾轻轻颤了一下,虽然看不见,但伊泽尔莫名觉得她正在笑。她把圆片放到伊泽尔手心——黑猫的身边,指尖小心地碰了一下艾乐芙耳朵尖尖上的聪明毛。

“它叫什么?”

“艾乐芙,也可以叫她艾尔。她都能听懂。”

“艾尔——真聪明。”

不再多说,她迈开长腿,追上自己的小队。

“我们也走吧。”

伊泽尔看着再次空起来的走廊,像是自言自语,然后转身回房拿好行李,往城门方向走去。

有了搜查队员的通行证担保和奄奄一息的猫咪小姐,守卫只是在例行盘问中多加了几个问题,便骨碌骨碌摇动开门的手柄。

“城里还在搜捕雷瓦那个叛徒,破例也只能给你开一条缝。快走吧。”

伊泽尔再次发挥起高超的修辞素养,先是义愤填膺地怒斥叛徒雷瓦如何扫了甄选观礼的兴致,接着情真意切地从搜查队员夸到城门守卫,甚至当着守卫的面,连人家肩上灰扑扑的石莺也能夸出一句美貌。

没有人不爱听好话,哪怕身处非自愿的加班之中。守卫笑呵呵地挥手止住伊泽尔,催促他赶紧走。

伊泽尔从善如流,再三感谢后,走向仅容一人通过的城门缝。

这时,被他夸过的石莺像是要回馈他的善意,扑腾着翅膀朝伊泽尔飞去。

守卫一边拉石莺脚上的链子,一边笑着叫它回来:“送到门口差不多了,人家养的猫可是会吃鸟的。”

石莺起飞得突然,几人间距离也短,翅膀才扇了两下,就飞过了伊泽尔的身位,眼看就要飞出陀图伽的城门,却像一头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空气墙,叽叽叫着摔到地上。

“什么东西?”

“啊呀!”

众目睽睽之下,城门之间的空地上突兀地出现一个少年,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跌坐在地。左手边落了一顶五彩斑斓的黑帽子。

伊泽尔心头顿时咯噔一跳——

那是他从“看不见的死神”物语中借出的隐身帽,一旦被人撞破,就会失效。

少年露出的皮肤苍白到几乎透明,一看就是陀图伽人。

“雷瓦!他是雷瓦!”

守卫们立刻反应过来,有的高喊捉叛徒扑了上去,有的开始摇手柄关闭城门,还有的大骂伊泽尔这个卑鄙的外乡人,要连他一起抓回去公审。

城门前乱成一锅粥。

艾乐芙冲着伸过来的手就是一爪子,然后蹬着对方的脸几个腾挪跳到雷瓦身上,咬着他的衣领往外拖。

“快走!”

雷瓦来不及起身,四脚并用地往外爬。伊泽尔犹嫌他不够快,直接对准屁股用力踹了一脚。雷瓦一个咕噜滚出城门,回头却看见门缝越来越窄,已然不够一个成年人挤出来了。

“伊泽尔先生!”

像是被他撕心裂肺的大喊所震慑,正在合拢的城门突然卡顿了一下。

雷瓦一喜,深吸一大口气,正要再接再厉。脚下的土地忽然开始激烈地抖动。他第一时间把黑猫揣进胸前的口袋牢牢护住,整个身体压低趴伏在地,努力向城门方向匍匐前进。

平时坚硬的大地此刻变身为柔软的大海,地面如同起伏的波涛,扬起漫天石土如同浪尖上的泡沫。受到这样的冲击,陀图伽的城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拉锯,忽然向反方向撑开。

透过洞开的城门,雷瓦看见暗红色的软流从底下穿透了陀图伽的地面,呛人的硫磺气味扑鼻而来,艾乐芙开始猛烈的咳嗽。

恰好,地动突然暂停了一瞬,灰袍的旅行者像一道不起眼的烟尘趁隙冲出,拉起地上的雷瓦,奋力向地面冲去。

幽蓝的地火在逃亡者们的脚下盛开,头上是落雨般砸下的断石。天崩地裂中维系着陀图伽与外界的唯一通道是一条细细的石桥。它没有任何支柱作支撑,一端连着陀图伽,一端不断抬升伸向地表。一看就绝非人工所能,而是出自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第二波地动袭来。

“快跑!”

细细的石桥像根发疯的琴弦,伊泽尔一行就是上面三颗身不由己的小石头,谁也不知道这首疯狂的乐曲何时会演奏到极限。

只是当琴弦绷断的一刹那,雷瓦心有灵犀地回头看了一眼。

紊乱的气流冲散了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孢子,幻觉的幕布被无情扯下,暴露出地下城让他无比陌生的形象。

被岩石包裹的陀图伽孤悬于茫茫硫磺火海之上,像一口置身极焰地狱中的活棺材。

“这就是最安全的城市么?”

即使平安回到地面,想起这趟地下采风之惊险,伊泽尔依然不免瞠目结舌。

雷瓦却驳斥了这种观点:“那只是你们的说法。我们从来不觉得陀图伽安全。”

“陀图伽落成的那天,全体居民曾集体做了个梦,梦见没有光的天会塌陷,把陀图伽掩埋。从那时起,每个陀图伽人一出生就被反复灌输这件事。”

“我们前赴后继地补天,不过是要尽可能把这一天推迟。”他想起自己曾在矿洞里看到的情形,不由苦笑,“可惜我们一心一意只顾抬头补天,忘记了补天挖的却是脚下的石头。”

天塌和地陷,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到来。

艾乐芙从口袋里冒出毛绒绒的小脑袋:“既然都知道会塌,为什么不搬走呢?”

“因为天还没塌的时候,陀图伽就是最安全的城市呀。你们——大家——不都这么说吗?”

荒原的热风吹乱雷瓦的头发,带走汗水,带来一种奇妙的凉意。

这是货真价实的自然的风。

但真的吹到了这梦寐以求的风,雷瓦却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激动。

他从怀里爱惜地掏出一本皱巴巴的手记,封皮上用潇洒的花体字写着“诗人”的大名。

那是他偶然从一个外城移民手里得来的遗物。

手记的主人早已在搜查队的追捕下消失在矿洞深处。但雷瓦一直偷偷保存着这本已经被摩挲到发黄的小册子。

“我听过那些外城移民的笑话——他们说陀图伽是艺术的坟墓——但我确实不懂。”当时还只是个男孩的雷瓦坐在诗人身边,“你说风是一股芳香。可是陀图伽禁止香料,什么是芳香?又说风会被萌芽的嫩枝张臂捕捉。可是陀图伽也没有树。它们是长得很大的菌子吗?但菌子并不会像人一样动……”

大胡子的诗人哈哈笑道:“傻孩子,风是看不见的。我所能描述的不过是风的痕迹。”

“那么我要到哪里才能看到风的痕迹呢?”

“到地上去。到葛莱兹去。”

——那里有世界上最漂亮的风。

“诗人说的是真的吗?”雷瓦认真地向伊泽尔询问。

灰头土脸的旅行者也笑吟吟地看着他:“百闻不如一见,为什么不亲自去看一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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