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嗟来之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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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坐了一个小时的地铁，又走了二十多分钟，郁子离走进一个老旧的小区，进了一栋单元楼。
楼道阴暗逼仄，有一层的声控灯失灵，闪得活像见了鬼。脏兮兮的墙壁上贴满了各种通下水道、修空调、开锁等小广告，一层摞一层，就像是经年难愈的牛皮癣。
郁子离长腿一抬，两级两级地往上爬，很快就到了401，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
一进门，就有一只塑料纸巾盒子向他砸了过来，他偏头一躲，盒子砸在门上，发出“咣叽”一声响。
“谁让你回来的？！”眼前的女人冲他大喊。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落地灯，郁子离站在门口的位置，只能看到女人披头散发的轮廓，她的脸已经模糊在了暗沉的光线里。
郁子离冷声说：“我不在郁丰雷那里住。”
“你是他儿子，不住他家住哪儿？！”女人继续咆哮。
“我也是你儿子，为什么不能跟你住？”郁子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的家不就是我家吗？方昭阳，你才把我找回来两年，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我送走？”
方昭阳是他的亲妈，有躁郁症的亲妈。
郁子离跟陆繁荫说的也不算假话，他有一定概率遗传到这个病，哪怕现在还没有发作过。
他抬手按下门口客厅顶灯开关，白色灯光洒下来，满屋亮堂。
方昭阳像是被这灯光灼烧到似地抬手一挡：“把灯关上！”
房间里亮了，郁子离更清楚地看到他母亲现在的模样，头发凌乱，面色苍白，脸上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像是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鬼。沙发上有毯子，看起来她像是在这里睡觉，但是从黑眼圈可以判断出来，睡觉的努力失败了。
茶几上堆满了各种打开的食物，面包、饼干，铺了一片，却好像没有怎么被消耗掉；一整杯水是他早上上学前倒好的，看起来像是完全没有被动过；旁边放着的是一堆药盒，一板一板的药物随意散落。
“是不是没吃药？”郁子离把书包往地上一扔，走到电视柜旁边，看到开水壶里还有水，直接按下烧水键。
方昭阳似乎适应了灯光，整个人只是呆坐着，形容枯槁，机械地摇了摇头。
郁子离没说话，转身往厨房走去。
他们住的是七十多平方的两室一厅，每个房间都很小，托了是老小区的福，有前后阳台，后阳台连着他的卧室，前阳台是厨房。
郁子离拿锅烧水，水开之后把面条丢进去，又磕了两个鸡蛋，面条和鸡蛋煮好分别盛出来，再将洗好的几棵小青菜丢进锅里煮了煮，放进碗里。
“吃饭吧。”他端着两个碗出去，又返回厨房拿了筷子和拌面酱出来，放在茶几上。
这期间方昭阳依旧坐着一动没动，像是具雕像。
水壶里的水已经烧好，郁子离把她杯子里的水倒掉，换上刚烧好的水。
做完这一切，他才拖过一个马扎，坐在茶几一端，用勺子舀出两勺拌面酱拌进面里，埋头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
吃了好几口，碗里突然被放进来一个荷包蛋，郁子离抬头，见方昭阳把另一个鸡蛋也夹进了他的碗里。
“我不吃，你现在高三，需要营养，你吃。”母亲声音嘶哑地说。
郁子离把鸡蛋夹回去一个：“之前我也没什么营养，不一样长这么高。”
方昭阳没有再推脱，只是淡淡叹了口气。
五分钟不到，郁子离已经吃完了，她面前的面还纹丝未动。
“好歹吃几口，胃里有东西才能吃药。”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些药拿过来，熟练地剥出药片，拿了张纸巾垫着。
方昭阳木然地看着他：“第一天去学校……感觉怎么样？”
“就那样，发了校服。”
“食堂伙食呢？好么？”
“好，郁丰雷给我饭卡里充了不少钱。”
“同学们都还热情吗？我听说那些豪门子弟都排外。”
郁子离嗤笑：“我现在不也是豪门子弟么。”
但是“热情”两个字，令他突然想到了陆繁荫。
“他们打听你了？”方昭阳突然提高了声音。
“这事儿你不用管。”郁子离把面碗往她面前推了推，略有些不耐烦，“吃饭！”
方昭阳望着他，突然间眼眶一红，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儿啊，我不是想把你送走，可你是郁丰雷的儿子，就该去跟他享福，凭什么所有的好处都被那个女的占了？！”
郁子离不想提这事，抿唇不语。
“我能不想你跟我住吗？你三岁就被她偷走了，十四年！我们母子分离了足足十四年！”方昭阳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儿啊！要不是现在郁丰雷想认你，我一定要让孙梦那个混蛋去坐牢！”
她哭得撕心裂肺，郁子离却一直没有吭声。
自从郁丰雷要来认他之后，这一幕已经不止一次地上演，方昭阳再不舍这个儿子，最后还不是接受了郁丰雷的条件，让他认祖归宗。
如果不是孙梦被郁丰雷抓住了小辫子，绝不会忍气吞声地答应让他回郁家，有预谋地安排人偷走当年仅三岁的他并遗弃在福利院门外，无疑是一个能将她送进监狱的罪名。
尽管年代久远，但人证物证都有迹可循，孙梦自己的儿子还身陷牢狱，她不敢冒险。
一旦她也锒铛入狱，就等于将郁鑫集团偌大的产业全都送给了郁子离，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当然不肯。
当然，郁子离也认为，如果不是孙梦的儿子、郁丰雷的长子出了事，郁丰雷还未必想把他这坨地底泥认回郁家。
但是孙梦不许方昭阳跟着进郁家，郁丰雷自然也不答应，于是他跟方昭阳谈妥了条件，只要郁子离回到郁家，郁丰雷便每月给她转账五万块作为精神补偿，但是她决不能对外提及她就是郁子离的亲生母亲，郁子离也必须回到郁家居住，生活中需要完全和她断绝来往，仅在郁丰雷同意的情况下见面。
父母之间商定的事，郁子离似乎别无选择。而且这事儿对他来说，好像从天而降一个大礼包——从一个被人退养回福利院、最终又找到自己亲生母亲的小混蛋，变成本省最牛逼的企业家的儿子，在可以想见的未来当中，他能够接替郁丰雷，成为郁鑫集团的董事长，不必再辛苦地熬出头就能一步登天。
不接受才是傻子。
但郁子离并不想要，他不愿被人施舍，哪怕这本来就是他应得的。
他觉得自己完全不需要靠郁丰雷也能成就一番事业，他没必要回到那个家庭里去，跟仇人和不爱自己的亲爹日日相对，与这些相比，他也更厌恶事事别无选择的感觉。
被人偷走遗弃、被领养家庭退养，无力感充斥着他前十七年的人生，刚刚才跟生母团聚，居然又要被人打包送走？
这种认祖归宗，就像郁丰雷手里提溜着整个郁鑫集团，对他得意地叫喊：“嗟，来食！”
令人恶心透了！
于是整个寒假，郁子离都在跟方昭阳抗争，他吵过、闹过、离家出走过，最终还是在她发病的状态下败下阵来。
这是他的亲生母亲，哪怕分离了十四年，两人间亲情并不深厚，但他想想自己在漂泊无依的同时，母亲也在遭受着与亲生骨肉分离的痛苦。
她也是受害者。
方昭阳把自己的手臂割得鲜血淋漓，抓着他的手哭道：“儿子，你去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抢回来，算妈求你了！咱们母子俩十多年的罪不能白受，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好过！”
郁子离虽然好勇斗狠，性子暴躁，可那天还是被糊了自己一身的鲜血吓到了。
于是他再一次向命运屈服，哪怕这“屈服”在别人看来，其实是占了大便宜。
个中屈辱和不甘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郁子离沉默地听方昭阳哭诉完，只是淡淡地说：“吃口饭，把药吃了。如果你发病的话，还得去住院。”
说罢他便起身拎起扔在墙角的书包，去自己的房间做作业。
他觉得自己好像很冷血，可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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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读铃声响起的时候，郁子离还没到，陆繁荫有点担心，哪怕昨晚已经决定不再给予他过分关注，免得令他不舒服，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拿出手机给他发信息。
【繁荫】：你什么时候能到啊？如果只是晚了一小会儿，到校门口的时候告诉我，我去接你，可以不扣分。
郁子离的头像是块板砖，晨读都下了，这块板砖没有回复她。
“嚯，酷哥第二天就旷课么？”姜墨回头看，感叹，“我说他野你还不信。”
陆繁荫心神不宁：“我担心他会出事。”
姜墨不以为然：“都这么大人了，能出什么事。”
这话确实有道理，但想到昨晚放学的那一幕，陆繁荫还是隐隐有些担心。
很明显司机是来接他回郁家的，而郁子离坚决拒绝，又去坐了地铁——她知道郁家大概在什么位置，并不在三号线地铁沿线上，这就说明郁子离没有回郁家，可能去了别的地方。
至于他另外还有没有家，陆繁荫不太清楚，但已知情况令她不免疑神疑鬼。
裴西楼想了想：“要不我发也信息问问？”
昨天陆繁荫把郁子离拉进了同学群，不过他还没加上好友。
“不用，还是等等再说。”陆繁荫心想，或许郁子离不太喜欢别人过问他的事。
她考虑半天，又发过去一条信息。
【繁荫】：不管什么时候来，还是告诉我一声，我都可以出门去接你。
直到大课间，郁子离才有了点动静。
【郁子离】：我妈病了，今天不去上课。
【繁荫】：那好，我帮你记请假，回头补个假条就行，好好照顾阿姨。
郁子离就没有再回复她。
第三节课是老李的语文课，他注意到郁子离缺席，走过来问情况，陆繁荫立刻跟他解释：“他请假了，因为妈妈生病了所以来不了。”
老李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等他走了，陆繁荫又给郁子离发了一条信息。
【繁荫】：上午有老李的课，刚刚他问我，我说了你请假的事了。但是不确定他会不会去问你家长。
下了第四节课，她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郁子离】：谢谢。
看到这两个字，陆繁荫松了口气，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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