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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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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手持一根插着柚子的竹竿,跟着他们冲进废弃仓库的场景。柚子上插着十几根点燃的香,是充满煤球味的黑暗中唯一的光亮。随着不断深入,大家的脚步逐渐放缓,在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后,便仓皇而逃。在月光之下,重整人马,便又冲了进去。如此反复,便是我三十年的人生。在随波逐流中奋不顾身,又在进退失据中溃不成军。

大学毕业时,我就决定要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写下来,却由于内心深处的自卑,难以直面人生中的许多事情,迟迟未能动笔。也曾想过如托尔斯泰般把自己藏进不同的主角之中,但不知道这一生能否像他一般摆脱生存与人性的束缚,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进行如此宏大的写作。这一生,如能完成一部自我认可的小说,于我而言已是万幸。所幸让我遇见了一个能让我直面过去的爱人,方才写下了以上那段文字。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人生中第一部小说,也有可能是仅有的一部小说,应该是与《安娜?卡列尼娜》或是《人性的枷锁》类似的作品。动笔后发现,或不太可能。人生常常事与愿违,写作只有信笔而书。如果最后也没有一个结论,或许就是时至今日,我对人生最大的结论。

我出生于寒冬。那一年应该下了雪。长辈们说,以前的南方也是常常有雪的。屋檐上挂满了冰条,想个办法敲下来就能吃。我所记得的人生中第一场大雪就把我的雨靴给盖了大半,走路时得格外小心,不然会把雪弄进鞋里。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从雪地拔出了一根萝卜。妈妈给我买了厚厚的毛线手套,红色的,上面还织了小动物。我的手受不得寒,一到冬天就会拥有一双沙包大的拳头。后来,为了写字方便,就另买了一双黑色的,可以露出手指的手套。到大学前的十几年间,我尝试过各种治冻疮的方法。用白萝卜或者老姜抹上一点茶油,在火上烤热后贴在手指上;用辣椒灰烧一盆热水泡手等等。事实证明,长胖最为管用。

我的出生对妈妈而言,并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怀胎十月,我是一个晚产儿,出生时足有八斤多。由于无法顺产,在产床上的妈妈被爸爸扇了一巴掌。奶奶说,一个女人连生孩子都不会,要了有什么用。剖腹产后,妈妈也没有受到太多婆家的照顾。爸爸在乡镇工作,奶奶觉得太累没几天就回了叔叔家。后来,外婆过来了。妈妈在月子里常常自己用冷水洗衣服,身体一落千丈,年过四十就体弱多病。

出生后不久,由于爸爸工作的缘故,家就搬到了乡镇,常年住在乡政府的宿舍楼里。我能追忆起的最早的片段,是在一片广袤的田野。那是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跟着一些邻居家的孩子。我在奔跑着,就如在梦境里,周围的一切都很模糊。也许,这本就是一个梦,只是我误以为是真实的。后来,妈妈和我吃完中饭后说起了以前的事,就提到我有一次跟着邻居的小孩跑了出去,家里找了我很久,都以为我丢了。可能就是那一次吧。据说我回来后,爸爸想要把我狠狠地揍一顿。当时曾祖父正好来我家,用自己年迈的身子把我护住,才幸免于难。不过,我直至高中都常挨爸爸的揍。爸爸打人是会打头的。我长得不高,最后在高考时没能考上想去的南京大学,都应该与此有关。爸爸工作调动了好几次,家也搬了好几次。在乡镇的最后一个家是我唯一有印象的,院子里有很多的柿子树,到了季节,爸妈就会去摘一些青色的回来,放在石灰里催熟。

雷雨之后,围墙周边会长出很多“雷公屎”,是当年家里唯一能吃到的野味。我还曾跟着哥哥姐姐走过桥去乡小上学。老师很喜欢我,说我很听话,准许我坐在教室后面旁听。

进城之前的记忆,多半是真事与梦境掺和在一起的。我的记忆深处有人头悬挂于水坝之上的画面,多次向爸妈求证,都说没有这事。另外,还有一个被僵尸追赶的梦曾反复出现。这段记忆的结尾,我跟着一个姐姐走在长着小草的泥巴小径上,说着一些道别和挽留的话。她没有理我,自顾自地走了。

进城那一年,我六岁,正是入学的年纪。房子是妈妈公司分的,面积总共不到五十平。从外往里走,依次是客厅、卧室,厨房和卫生间。我的床就放在客厅门的左边,紧靠着窗户。窗户的玻璃贴上报纸,用来防止外人的窥视。老式的床离地很高,下面被妈妈塞满了纸箱和鞋。动画片《四驱兄弟》正火时,我从柜子里翻到妈妈藏好的钱,买了一辆玩具赛车,就藏在了床下的纸箱里。被妈妈发现后,挨了狠狠一顿揍。我的床边放了一件沙发,包着黑色的人造皮。靠背有光面和皮包的两面,光面是龙凤呈祥的图案,可以翻转,算是冬夏通用了。坐垫有两层,来了客人,把上面那层翻开,用两张板凳顶住边角,就成了一张够两个人挤着睡的床。沙发过去就是占了整面墙的浅绿色柜子,包裹面板的铝箔后来脱落了,露出里边刨花板的材质。

为了采光和通风,客厅与卧室之间的门常开着。即便如此,卧室里依然很黑。和床并排放的是一个三扇门的橘色衣柜,如今还在家里,中间是一面残缺不全的全身镜。靠着厨房的那面墙,放着一张三个抽屉的书桌,有段时间电视机就放在上面。我坐在小板凳上仰着头,看完了《四驱兄弟》《数码宝贝》《葫芦娃》和《黑猫警长》。书桌上方的墙留了几个洞,是房间重要的光线来源,却也成了老鼠进出的密道。

往厨房里走,迎面而来的是放在木桌上的灶台。灶台背靠的墙面上方也有一排矩形洞口。灶台左侧是砖砌的蓄水池,妈妈买了一个带盖的红色大水桶放在里边。那时的橱柜是杉木做的,没有涂油漆,也没有打木蜡油。地面没铺瓷砖,是一层凹凸不平的水泥,常有积水。橱柜的四个角在污水的浸泡下,由浅木色变成了黑色。慢慢地,整个橱柜都仿佛能压出水来,稍微用点力都会散掉似的。橱柜边就是卫生间的入口。严格来说,没有茅坑,应该算淋浴室。但地面有个下水口,外边就是水沟。半夜不敢去外边的公厕时,我就在这里方便,完了用水把屎尿冲走。某一年的夏天,还有一条蛇从下水口钻了进来。家里买了洗衣机以后,也放在了卫生间里。厨房和卫生间之间是没有门的,爸妈买了一张灰色的布用铁丝挂在那里,洗澡的时候就放下。

整个家属房区由三面两层的房屋围成矩形,另一面建了四米高的围墙。后来,我常常在屏幕上看到那个大门的款式,圆拱、白墙、铁门,圆拱的中间是一颗略有褪色的红星。白墙也有脱落的地方,露出里边青灰色的砖。铁门更是锈迹斑斑。进门左手边有一张石砌的乒乓球桌。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和同学在早自习之前,把两张课桌拼起来打乒乓球,被老师告到了爸爸那儿。爸爸下班回来,把我从乒乓球桌揍回了家里。在这个三十多米的距离,我成了整个家属区的焦点。从那以后,我整整一个多月没脸去打球。乒乓球桌过去一点,有一口水井。妈妈常常来这里打水洗衣服。我当时看他们把桶放下去,用手一甩就能打一桶水上来,觉得特别神奇。也是在这里,我第一次在妈妈和邻居的交谈中听说了她临盆时的不幸,以及我作为长孙所受到的冷遇。

左边这排房子的尽头有一个拱门,走进去就是公厕。地面是石砌的,就是不太干净,蹲位上常有令人作呕的排泄物。男女分开,一左一右,各有四个蹲位。蹲位之间用砖砌了一米来高的墙作为阻隔。到了夏季,里边臭味冲天,蝇声盈耳,所以那个时候我上厕所特别快,从没有便秘的毛病。据说曾经有个人在我上厕所的时候用排泄物欺负我。那个人是我初中同学,我初一写作文时用“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形容过他对班级的影响。两件事,孰前孰后,我忘记了。若是他蓄意报复,便证明写文章容易引祸上身。为了不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我保证这本书中绝无半句真话。与厕所并排的那一栋就是仓库,少年们的探险地。

我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学的单车。爸爸的凤凰牌单车和我差不多高,学车得把右腿从三角架中穿过去。起初是妈妈在后面扶着我。不久,我就尝试一个人骑。我不会转弯,眼看着前面停着一辆货车,还是硬生生地撞了上去。不过,那时候的单车质量是真好。我摔破了皮,单车一点事也没有。在新房建成前,我出过两次车祸。一次和一辆女式摩托车正面相撞,把对方的左后视镜撞掉后逃逸了。另一次,由于骑到了马路边缘,车头没稳住冲到了路中间,后面的三轮车刹不住车,前轮正撞上我单车后轮,直接让我车速飚上五十码,人生第一次体验到了推背感。骑出几十米,想和后座上的堂弟自夸一下车技。回头一看,他正站在撞车的地方揉着自己受到重伤的屁股。然后,单车就丢了。或许是上天怕我下次骑着那辆单车去撞飞机,只好勉为其难偷走。

我在家属院中有不少小伙伴,常常去他们家串门。有一次,我们一大群孩子跑到二楼的某一户中,瓜分了一个椰子。那是我十八岁前,唯一一次吃到椰子。至于竹竿上插着柚子的事,那是过年时独有的活动。平时,大家玩得最多的就是打乒乓球、玩弹珠,还有抓蚱蜢。后来,舅妈带着表姐他们住过来后,我就和旁边的两个女孩子玩得特别好。其中一个爸妈离异了,妈妈改嫁到了台湾,成了令人羡慕的对象。于是,我心想她妈妈一定很好看,不然怎么能嫁到台湾呢?

我家的隔壁是院子里唯一把前坪围起来的人。妈妈说他家很有钱。两家人作为邻居,其实很少往来。我只去过一次他们家,第一次踩在瓷砖上,让我有些惶恐。另一个邻居经济条件相近,我虽常常去玩,也没有什么印象了。

幼时零星的记忆杂糅在一起,也不过寥寥,且似是而非。此后的记忆,从第一次被狗咬了以后,终于慢慢清晰起来。

我们家属院的前门右侧是一个大户人家,占地四五百平。一半建了三层高的洋楼,一半用做院子。主人和外公是一个村的。小姨曾经带我进去过一次。他家的红色大铁门下面是当年流行的雕花,那一条狗就是从这里挤了出来。起初,它看见我走过就叫个不停。我接着往前走。它越叫越凶,还把它黑白相间的头探了出来。我见是一条体型不大的哈巴狗,心里有些发怵,便试图跑过去。谁知道它竟从门里钻了出来。我想起来妈妈说的话,狗不会咬不动的人。我竟就真的站在那里不动。它扑到我脚上,瞬间把我吓哭了。等到脚上的痛感传到大脑,我还是跑了。不是发现妈妈的话错了,而是太疼了。我一路哭,一路跑回家里。妈妈从漆黑的厨房里冲出来,问我怎么了。我只是哭,话也答不上来。妈妈问了好几次,我才说脚被狗咬了。

“咬哪儿了?”

我一只手抹着眼泪,一只手把裤子提起来,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哪里的狗咬的?我去打死它。”我听出来了,妈妈是真的想打死它。

我抽泣着,抬着颤抖不止的手臂往外面指去:“那里的。”

发现是同村人,妈妈为难了。她去厨房打了水,还拿了肥皂。先用水把伤口清洗了一遍,而后拿着肥皂往上面抹。刺痛感传来,我下意识抬起了脚。妈妈用手把我的脚掐住,认真洗了好一阵,疼得我直打哆嗦。

然后,妈妈让我在家里坐着,提着一根长木棍就出了门。过了一会儿,妈妈一脸铁青地回来了,从柜子里翻出了钱,就骑着单车载我去了防疫站。我很不情愿地打了针,打了以后更不情愿了,因为特别疼。不久,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他向妈妈道歉,还问了我伤势。

妈妈怒气冲冲地说:“我是看在同一个村的份上,才好声好气地说。不然,我直接就把狗打死得了。说我不过是想要钱。你家的狗咬了人,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你家出钱,那是应该的。我为什么说,不说,让你家的疯狗接着咬人吗?”

原来,妈妈过去和他家说那狗咬了人,要关起来。女主人不但不道歉,还数落人。不一会儿,那条狗果然又把另一个小孩咬了。此后的人生经历,一再验证了我当时的想法,有钱不一定值得尊敬。后来,我度过了一个月不能吃辣的生活。

先说一说我的学校吧。

我的学校是县城的第二小学。在全县最热闹的商贸街附近,上学的时候经常能听到喇叭里的广告和音乐,特别是逢年过节,《好日子》和《恭喜发财》就不绝于耳。学校仅有两排教学楼,且地势不一。低年级的在地势高的那一栋,高年级的在地势低的那一栋。后来,第四小学也被并入进来。我的四年级就是在四小读的,上计算机课得走到本校,要花五六分钟。两栋教学楼中间,建有篮球场、操场和升旗台。地面都是水泥的,跑步的时候摔一跤,膝盖就会破皮。大门在临街的中间位置,旁边有个小卖铺。从大门进来,就有一个石砌的公示栏。中间镶嵌这一块大黑板,外面用两块可推拉的玻璃保护着。公示栏上方是还仿照古建筑做了檐盖,贴上金黄色的瓦,是学校最好看的建筑了。和大门相对的就是厕所。厕所比一般的建筑略高一些,因为下面有一部分是化粪池,得沿着两侧的楼梯爬上去。里边可以容纳大几十人,我后来再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厕所。从大门一侧起,到大门另一侧止,操场和篮球场周边种了一圈四季常春的香花树。那个时候的县城,本就没有太多植被。这些树让颜色在我的童年里失去了季节的意义。

我有一个小个子的语文老师,姓王;还有一个高高瘦瘦的数学老师,姓李;似乎还有一个很胖的英语老师,已经没什么印象了。王老师扎着马尾,端正协调的五官均匀地分布在圆润的面庞上,皮肤略黑,却散发着语文老师特有的柔和气息。我相信所有人看到王老师,都会感受到文字给人的乐观自信的力量,毕竟她就是这样的人。我小时候的字写得丑,用妈妈的话说,是鸡爪的;用爸爸的话说,是狗爬的。反正,就不是人写的。后来,王老师把我安排到一个写了一手好字的同学旁边。两个月后,我就学会了一手和他一样的字,还有一样错误的持笔姿势,至今也没有改过来。我的记性好,脑袋里装了不少看过的好句子,常常照搬到作文里,这一点让王老师颇为喜欢。有一次,王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具体的谈话内容我不记得了,但走出门时,我的心里种下了一颗作家梦的种子。不久后,我在书上看到了巴尔扎克跟踪他人积累写作素材的事,但觉得这个做法容易惹祸上身,便对身边的事情格外留意。我如果能完成这本书的写作,大多得益于此。李老师脸线分明,浓眉大眼,说话时嗓子里就像装满了沙子似的。据说她有一栋大房子,不少学生都托寄在她那里,所以她很有钱。在她的一次课上,我觉得索然无味,拿起涂改液敲打窗户的铁栏,被她严厉训斥了一顿。她的原话是:“你如果觉得你学懂了,你可以不听,但你不能影响其他人。”这句话我记忆尤为深刻。自由不是侵犯他人权利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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