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君之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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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翠金银,素雅清逸,是成婚时候女子的扮相,铜镜里的人儿含着浅笑,瞳里却是掩不住的落寞和绝望。女子抬起手,昨日染好的指甲鲜红似血,抚上镜中人的脸叹:“真是个傻子啊……”
“宋娘子该上轿子了!”喜婆在门外唤着,是啊,现在她只是个娘子,身边没有一个亲近人儿的宋娘子,没有人记得昔日名满京城的左丞相府里的女郎宋青竹,世人只知道今日罪女宋青竹与当朝宰相白俞衡成亲,尽管礼节全无倒也是将军白俞衡心慈,牢记当初许诺不怕牵连纳罪臣之女为妾,是天娇长公主大度!为妾……恐怕也是她宋青竹高攀了。
“进去吧,快些,别误了时辰。”喜婆是白府那边的人,据说只是个粗使婆子,若不是因为宋青竹怕是一辈子都当不了喜婆。
轿子摇摇晃晃,白俞衡倒是大方,这轿子给她用的倒是新的,做工也不差。只可惜还是负了,负了她宋青竹。
“把轿子抬进巷子里去,给夫人让路。”
“不必了,公主厚爱,赐同行!”
两道声音如同锥心的剑,双双刺入宋青竹的心脏,一个是她心心念念的郎君白俞衡,另一个是当朝天娇公主的贴身丫鬟长歌。当然这公主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天艳楼的头牌牡丹,也是她宋青竹认识的朋友,交心的,没有秘密的朋友。她告诉了天娇自己喜欢白俞衡,她告诉了天娇白俞衡的对自己的承诺。
“青竹开花之时,便是我娶你之时。”
从前宋府是有一大片竹林的,宋青竹和白俞衡定情的地方就是在这竹林。所以在白俞衡参军之前给了宋青竹承诺,若是宋青竹将这青竹养开了花,那个时候他白俞衡便回来八抬大轿来迎娶她作妻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白俞衡这一走便是三年,宋青竹已经算是大龄女子,每年要缴纳的罚金不必说,可是外头的闲言碎语是对整个宋家的影响,无可奈何之下父亲逼着她嫁给表哥。只是宋青竹感念白俞衡的诺言,誓死不从。三年时间里她宋青竹翻遍古籍,知道青竹可开花,只是时长甚久,无奈派人四处搜罗哪里有竹林。三年时间里后院的竹子扩大了一倍,由一种变成许多种类。可是依旧是没有一种开过花,后来好歹白俞衡回来了,没有提青竹开花的承诺,虽然没有马上提亲但也依小时候的样子带着她四处去玩儿也因此认识了牡丹。
牡丹是个爽利的女子,和自己完全不一样。因着以为她是真心实意将自己当作唯一的亲人,所以宋青竹交心了。哪里知道这牡丹是真国色怎么可能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呢?况且成为将军的白俞衡怎么会和一个孤女有牵扯呢。
被蒙在鼓里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啊,被所爱的人这样的欺骗现在的自己竟然还要感恩戴德,简直不如死了算了。
坐在轿中的宋青竹,双手紧握成拳丹蔻死死钉住掌心,转而又平复下来。木已成舟,没有什么别的更好的方法了,如果死亡能够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的话,她情愿死千万次。可是现在她还得活着,想法子来赎罪。
“娘子,下轿了。”
轿子到了侧门,老妈子冲着轿子里的宋青竹喊道。那语气中的轻蔑不容掩饰。
宋青竹低垂着眼,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径直向前走着,没什么可失去的时候,人就显得尤其孤勇,她终于懂得向所有人示弱了。
没有夫君的婚礼不过是从一个院子移到另一个院子,宋青竹一直都不敢承认自己对于白俞衡依旧还残存着期待,期待他的解释、他的道歉。可是她又害怕白俞衡真的会如她所愿,那时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俗语有恶人自有恶人磨,她期待着那些侠士出现,屠尽天下所有恶人,这也许就是宋青竹觉得可以放纵自己的软弱的原因吧。
夜色如水,长公主府新建的院子当然要比阴湿的牢房要好,宋青竹坐在镜子前,用湿帕子将脸上的妆容一点一点揩去,她是一点儿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为什么不随父母而去呢?只不过是因为母亲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天不收,父母不收不可自行了断。没有办法坚毅如话本中的巾帼至少要做到这一点吧。
“宋娘子,长公主、驸马问要不要去大堂同吃酒。”
也难为了,那对郎才女貌、男尊女贵竟然劳烦长歌亲自来请。
“不用了,劳小娘子带声祝贺,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谢宋娘子了。”
有时候宋青竹不得不感慨,这些人不亏是宫里出来的,各个的面具都那样的严实,连一个婢女都是如此。
愚民最好蒙昧,初始这天下谁人不知道宋家案子是个冤案,可是仅仅三个月过去,宋青竹出来的时候听到的都是对新帝的感恩颂德以及长公主与驸马的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以及他们夫妻对罪臣之女宋青竹的大度、救命之恩。也真是可笑,如此大罪、牵连甚广却在短短三个月就结案了。倒是不知什么时候官府能力上升如此飞速,明明此前连福州的流寇都难能捉拿归案。
“郎主,开门,我是湘儿。”
湘儿?宋青竹难以置信,宋家的人无一活口,湘儿怎么?可是那又怎样呢?只是一个湘儿而已。
“湘儿,我是罪人,你不应该来找我,你走吧。”
宋青竹还是让湘儿进来了,除了那些看自己笑话的人竟然还有还惦念着自己的人,宋青竹啊,你要珍惜啊。
“娘子,这是茹飞姐姐被抓走前留下的,小姐湘儿愿意为娘子效力!”
“效力?傻丫头,我应在孝期的……而且我如今苟延残喘,哪里需要你效力啊。”
宋青竹没有接湘儿奉上的信件,而是继续处理着头上的朱钗,因早与白俞衡有婚约,嫁衣是从前备好的,抄家的时候被天娇长公主宽宏大量顾着姐妹情谊给留下了,今日她宋青竹也不要脸的穿上了。茹飞呢,是母亲身边的大丫头,听说抄家的时候被乱兵砍死了,死相极惨。湘儿倒是自己院子里的粗使丫头,去年在人牙子那里买来的,去年那一批丫头小僮都还没来得及重新上奴籍,要跑,要置身事外是很容易的。
“娘子,春秋越王尚且卧薪尝胆,东山再起了,娘子一定可以洗清冤屈的!”湘儿急切说道,有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做这件事情的理由是什么,就像她这辈子被卖到丞相府,就真正将丞相府当成自己的家了一样。为奴要忠主,而她湘儿这一生的主子便只有宋青竹。
宋青竹一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
“你这小丫头不是说不识字吗?怎么知道这个故事?”
“娘子,蒙州战乱之前,奴是在茶楼长大的,这些说书先生都讲的。小姐,湘儿生是娘子的人,死是娘子的鬼,湘儿现在是在南苑当差,南苑就在旁边,以后会想法子来看娘子的,娘子一定饿了吧,这是一些馒头和上面赏赐的糕点。”
湘儿将信件和包裹放在的桌上,匆匆就离开了。虽然在这样热闹的大喜日子没有人会注意一个小丫头,但是难保有那些有心之人呢,好不容易她才打探到娘子的下落的,好不容易才进来这公主府的。
宋青竹将蜡烛从镜台移到长几,到底是打开了那信封,里头有两封信,不同的字迹,她认得,簪花小楷是娘亲的字儿,隶书则是二哥宋清皓的字迹。
原来母亲、父亲早已经料到朝廷会向左丞相府动手,也想着不久后便请辞归乡,只是没有想到那么快,大哥才能也名声在外功高盖主被肃清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这也是急着将自己说给表哥的原因之一。而二哥也并非是因流寇而死,而是连夜赶路坠入长江,侍从俭双带回来的只是宋清皓的衣冠,如此冢也仅仅只是衣冠冢。可是这些她宋青竹什么都不知道,三五年一心沉浸在郎君的诺言中,万事不顾,丧尽天良。
展开二哥宋清皓的信,寥寥几句却是让她心肠绞痛。
信中言:
青竹,兄甚喜。于福州僻地寻得一竹,闻说一年开花,即日携之归程。相见在即,不复絮。
反反复复,宋青竹就盯着这几个字儿,仿佛要将之刻入心坎里去,烛燃半,她将信吞进了嘴里,和着糕点茶水吞咽了下去。
心下默默有了决定就算飞蛾扑火也得要有煽动翅膀的力气不是吗?待青竹开花是吗?那便待青竹开花吧。《山海经》中有写:“竹六十年一易根,而根必生花,生花必结实,结实必枯死,实落又复生。”大多数竹都是花开濒死,宋青竹哪里不知道,只是她不曾细思罢了,便如白俞衡所愿吧,做那青竹,大仇得报之时便是我宋青竹开花而亡之时,不,是白俞衡身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