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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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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昀的秘密

邹昀忽然大喊出了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谁说我要走?我不走,要走你们自己走!”

长假的第六天,十二岁的邹昀第一次坐了一个半小时的汽车来到了县城,与他同行的有向远,还有他多年未见的哥哥。

汽车颠簸在起伏的山路上时,从未出过“远门”的他就反复地问向远:“我们去县城有什么事吗?”向远老是笑,她说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去玩,仅此而已。

什么都不干,只是去玩!邹昀按捺不住内心期待的同时,也感觉到一丝惶惑,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平时,就连家里的大人偶尔有事,一年也未必会到县城一次。向远平时这么忙忙碌碌,而他城里的哥哥几年才和他见一面,他们居然会特意带他去玩,这未免让他觉得有些奢侈。

出门的时候,邹昀在向远的家门口遇见向遥。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向遥对他那么敌视,他们是同班同学,又是小时候的玩伴,他不希望两人关系太僵。于是他在心情大好之下,不理会向遥对他故意的视而不见,主动打了声招呼,“向遥,我们什么时候出?”

“谁跟你是‘我们’,出去哪里?不知道你说什么。”向遥脸上的莫名其妙让邹昀怀疑起“去县城玩”这件事的真实性,难道是他听错了?昨天晚上,明明是向远到他家打的招呼,听说哥哥也去,爸爸也答应了—他的父亲邹瘸子从叶骞泽那里得到了不少实惠,对这个曾经的“拖油瓶”还是相当客气的。

邹昀有些困惑,说话便有些吞吞吐吐,“不是……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去县城玩的吗?”

向遥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向远已经闻声走了出来,对着邹昀笑,“你来了?准备出吧。”仿佛刚意识到向遥站在一旁,向远对着妹妹也问了一句:“你去不去?”

向遥愣了一下,然后大声说:“有什么稀罕,我才不去。”说完转身就往屋里跑,末了,还不忘狠狠地瞪邹昀一眼。

邹昀来到县城,被人来人往的宽阔街道和各种有趣的事物吸引住了,两只眼睛都觉得不够用。他不明白为什么向遥会说不稀罕。他们三个人逛了许多马路,进了许多商店,连在县城里小小的人民公园都玩得不亦乐乎。经过县医院的时候,向远还提议进去抽血验个血型,她说现在城里人都喜欢这么做。邹昀听向远这么说,也跟着她和哥哥一起在化验室卷起了衣袖,抽了一大管血也不觉得疼。这一切对于邹昀来说都是那么新奇,他觉得自己长到那么大,从来没有玩得这样尽兴。他老问哥哥现在是几点,叶骞泽还以为他急着赶回去,其实他只是太害怕天黑,然后这一天就会结束。

可是不管他怎么不情愿,这一天迟早要结束。坐上返家的车子,邹昀看着窗外的风景,他来的时候有多欢喜,走的时候就有多失落。坐在他身边的叶骞泽拍着他的头,问他想什么这样出神。经过这一天的相处,邹昀和哥哥之间的生疏消弭了许多,可他依然回答不出哥哥的问题。他在想什么?他这一天明明是快乐的,可是眼看着天黑下来,为什么会觉得难过?他忽然后悔,一路上放太多心思去想现在究竟几点钟,以至于漏看了不少风景。

眼看车子离家越来越近,只有手上被针扎过的隐隐刺痛在提醒邹昀这一天的旅程。他忽然才想起,平白被抽了那么多血,竟然忘记问自己究竟是什么血型。他捂着手腕,扭过头去问坐在他后面的向远:“向远姐,刚才测出我是什么血型啊?”

向远笑眯眯地说:“别心急,哪有那么快知道结果。”

“我是B型,阿昀你也有可能跟我一样啊。”叶骞泽半随意地说。

“哥,你知道你是什么血型,今天为什么还要验血?”

叶骞泽望了向远一眼,向远还来不及作答,邹昀小朋友的思路已经从这个问题上转移,“向远姐,我会不会和你是一个血型?”

向远觉得有点好笑,“这个可说不准,你为什么要和我一个血型?”

“如果你需要我的血,我就可以给你啊。”邹昀认真地说,话音还没落,后脑勺就挨了向远一下。

“呸,童言无忌。”向远笑骂了一句,看着叶骞泽说,“你们家的人怎么都喜欢说傻话?”

叶骞泽也忍俊不禁,“看来阿昀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哥哥还好。”

向远暗笑自己傻气,自己竟然有点期盼叶骞泽会对此表现出一丁点的不满。然而没有,他的笑容那样真心而纯粹,完完全全是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亲朋彼此融洽而流露出来的愉悦。

“他还是个孩子,孩子当然是认为谁在他身边的时间比较多,谁就比较亲。”她说。

叶骞泽听了向远的话,不由得有些感触,把手放在邹昀的肩膀上,“是我对你照顾得不够。阿昀,我问你,如果有机会天天跟哥哥生活在一起,你愿不愿意?”

“你要搬回村里吗?”邹昀显然有些困惑。

“不是,我说的是你跟我一起到城里。”

“这怎么可能?”邹昀想也不想就回答,“我又不是城里人。再说要是我走了,我爸怎么办?”

“邹……你爸对你很好吗?”叶骞泽问。

邹昀开始对他的问题感到奇怪,“他对我也不差啊。”乡下人忙于生活,很少有更细腻的情绪表达,在邹昀看来,父与子的关系本该如此。

“可是……”

“快到了,收拾一下东西吧。”向远适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叶骞泽陪同邹昀回到邹瘸子家,他并不住这里。邹家的屋子不大,挤了四口人,还要腾出房间做生意,所以叶骞泽都是住在附近他妈妈的一个表亲家。

邹昀跟爸爸还有继母一道挽留叶骞泽坐一坐再走,他说还要去向远家看叶灵,走得很匆忙。叶骞泽离开之后,邹昀草草吃过晚饭回房。玩了一天,他也有些疲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爸爸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就连忙关上了房门,却仿佛可以听见爸爸和继母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那一夜,邹昀做梦都还在县城的繁华中流连,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他从未离家那么远过。只是他不知道,出自他身体里的一试管血液比他走得更远,它早在叶家相熟的医院人员的安排下,辗转去到千里之外。

接下来的几天,叶灵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如常。长假已经过去,叶骞泽却始终没有回城的打算。邹昀觉得有些奇怪,他并非不喜欢跟哥哥待在一起,只不过他们小学都开始上课了,难道城里的学校还在放假?他问向远,向远每天忙着往返在学校和家里之间,好像无心理会他的问题。叶骞泽说,难得回家一趟,想把事情办好再走。究竟有什么事情?邹昀不喜欢叶灵看着他要笑不笑的样子,不喜欢他爸爸和继母背着他窃窃私语,总觉得有一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唯独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邹昀遇到同路的向遥。以往这个时候,向遥总是一声不吭地从他身边走过去,然而这一次,她却意外地走到他前面,转过身,用讥诮的语气说:“邹昀,你命真好,终于用不着再走这条山路了。”

“你说什么呀?”邹昀莫名其妙。

“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的?村里的人都在传,你不是你那瘸子爸生的。”向遥扯了扯书包的肩带,朝他半扬起脸。

“你胡说!”邹昀也恼了,涨红了脸瞪着向遥。要是别人说这样的话,他准扑上去狠揍一顿,可是她是向遥,他不想跟她交恶,于是只好苦苦压抑着心里的怒气,假装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向遥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不由得有些失望,挤出一个笑容,大声说:“真好,我终于不用跟你这讨厌鬼同路了。”说完撒腿就跑。

邹昀看着她的背影呆,心里的不安和慌张越来越盛,就连远处渐渐暗下去的天空都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味道。

所有不安的感觉在邹昀回到家,现家门口被人和两辆小车包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攀到了顶峰。他怔怔地看着那两辆车,多么的锃亮而气派。平时在村里,除了拖拉机和摩托车,最常见的就是隔天开到村口一次的残旧的中巴。邹昀跟其他同龄的男孩子一样,对汽车这一钢铁构造的速度机器有着莫名的热爱,可这毕竟是离他生活极其遥远的东西,他还来不及去想它们怎么会停在了自家门口,早有多事之人将他回来了的消息告诉了屋里的人。

邹昀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分开看热闹的乡亲,一步步地走近他。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那男人却屈膝半蹲在他的跟前,伸出手想要去触摸他的脸,手伸到一半,却带着悲喜交加的神情犹豫着。

“阿昀,你就是阿昀……长这么大了……是我的错,看你这眉毛,你这眼睛,但凡我当年多看一眼,怎么会相信你不是我的儿子?”

茫然无措的邹昀用手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裤腿。他记起来了,四年前,就是这个城里来的“叔叔”从家里带走了大哥。那天晚上,妈妈搂着他,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一整夜。他在说什么?谁是谁的儿子?邹昀感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捏住他的喉咙,让他不出一点声息,连呼吸都艰难。他多希望自己听不懂这些话,可与他平视的这张脸是多么的熟悉,这就是血脉相连的铁证?他想到“血”字,骤然一惊,好像明白了什么,下一刻,他的身子却被这个流着泪的男人用力抱在了怀里。

“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那男人抱得那样紧,做工精细的外套蹭在邹昀破旧的衣衫上,邹昀真担心自己沾了泥巴的裤腿弄脏了别人的衣服。他僵硬着身体,任由那男人抱着他孩子般哭泣,他的眼睛却从对方的肩膀上方去看那些围观的人。不少乡亲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其中甚至还有他叫了十二年的“爸爸”。叶骞泽的眼睛湿润了,不过脸上是带着笑容的,远远站在角落的向遥还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邹昀的眼睛在他们中扫了一遍,真像一出戏,他第一次做了戏里的主角,可他觉得自己像是观众。

那男人的泪水顺着邹昀的脖子往下流,湿湿的,痒痒的。邹昀挣了一下,没有如愿。最后是他的继母走过来,边拭着眼角边说:“这孩子老实,没见过世面,见到亲人,话都不会说了。”

那男人这才松开了邹昀,用手摸着他的头,“没关系没关系,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这些年我都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等到他跟我回去以后,日子久了,我们父子当然会亲密起来。”

“是啊,是啊,日子久了就好了。看这孩子就是个有福气的人,果然不假。”邹昀的继母附和着,邹瘸子竟也在一旁嘿嘿地笑。周围的乡亲们纷纷羡慕邹昀的命运将得以改变的好福气。

“秉林啊,这么久没回来,多住几天再走吧。”

“下次吧,我那边还有事情要忙,孩子们也要上学了,尤其是阿昀这边还赶着回去办手续,有时间再特意回来看乡亲们。”

“从小看邹昀这孩子长大,忽然要走也挺舍不得的。”

“放心吧,他在这里长大,会记得这里的。以后一有时间,我就会让骞泽带着阿昀一起回来,毕竟……毕竟他们的妈妈还埋在这里。”

邹昀听着他们的讨论,仿佛他要走已经成为定局,然而自始至终没有人问过他的意思。

“那定了什么时候走没有?”

“收拾好,办好手续就走。”

这时,邹昀忽然大喊出了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谁说我要走?我不走,要走你们自己走!”

他拨开挡在面前看热闹的人,飞快地跑回他黑洞洞的小房间,用力关上房门,仍听见他“爸爸”和继母忙不迭地在门外说:“小孩子脾气,没事的,一阵就过了。孩子的东西我们会帮他收拾好,你放心。”

“没关系,事情确实太突然,让他静一静也好。”

邹昀没有开灯,坐在床沿打量着昏暗光线里房间的轮廓。在他和继母带来的弟弟共有的这个小小空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盏灯,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在过去的日子里,他谈不上有多爱这个地方,就像他叫了十二年“爸爸”的那个浑浑噩噩的人,还有后来有些小心眼的继母,他们对他谈不上有多好。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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