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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有请徐光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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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珠从镇江回到松江不久,临近七夕时,郑芝龙也从月港回来了。

出乎郑海珠的预料,虽然颜思齐在刘公公的前期运作下,已经拿到了从台湾经澎湖进入月港的船引,也光明正大地取走了烟丝袋、刺绣团扇、二趾袜等大批货物,但最终,这批货分到手的净利只有五六百两,远低于郑海珠估计的两三千两。

郑芝龙显然,也对这个数字很沮丧:“阿珠姐姐,并非颜大哥给你少算,是沿途的钞关收的税太狠。颜大哥从前都是在海上私贩的,对内陆钞关的盘剥不清楚,答应东瀛的价码,低了。不过,他已将说好的五五分润,另算为三七分润,你七他三,可就算这样,你这份也只有几百两。”

他这一说,郑海珠就明白了。

去年腊月跟着刘公公和马祥麟去月港,是贩朝廷的货,大家坐织造局的大船,走的海路,顺畅又威风,沿海哪支水师会瞎了眼,敢来问万岁爷的家奴收税。

这一趟,是贩自己的货,如今又不是做倭寇,哪有不交税的海路给你走。

只能从松江往南走内河航运和陆路到漳州,一路上不知道经过多少道税卡钞关,一层层皮肉地扒下来,自然只剩骨头咯。

郑海珠遂安慰郑芝龙:“既然已经归顺朝廷,过钞关总要交税的。这次亲试一趟也好,我便有数了,假如松江像月港那样开关,我这一票买卖,在同样花钱买海贩船引的前提下,能多赚多少钱。”

郑芝龙又掏出第二张银票:“阿珠姐姐,上次毛承北给你分的八百两,你挪给颜大哥岱山盐场救急了,大哥这次,也把这八百两还给你。不过……”

郑海珠接过银票,好奇于郑芝龙的欲言又止:“不过什么?”

“嗯,颜大哥说,新货的本金,他出不起了。平户港的不少兄弟,得知他在台湾接受朝廷的招安,纷纷离开倭国投奔而去,已到了二十条船,算上家卷六七百人。文氏那边的塞拉雅人倒是与他们相安无事,但要从漳州买种子、农具、纺机、耕牛的花销,一下子大了……”

郑芝龙说到这里,郑海珠笑吟吟地打断他:“兵强马壮,是好事,我怎么会怪颜大哥不继续与我合伙备货。”

郑芝龙挠挠头:“但我们手头的现银子,就只有这一千多两了。”

郑海珠揶揄他:“你是从小跟着你舅舅,看李旦他们做大买卖看惯了,千两银子竟然觉得是小数目。”

揶揄完了,却认真地问郑芝龙:“一官,你这样年轻,哪条路只要认真走,都是好路。你想留在江南也好,想去台湾找颜大哥也好,我都支持你。”

“阿珠姐姐,”郑芝龙斩钉截铁道,“我当然要留在这里,杭州毛承北那边的铺子,你这边的保险商社,我都想和你们一起干。颜大哥有我们在大陆把根基打厚实了,他也才不算孤悬海外。”

郑海珠笑道:“好,那我们就争点气,不要总是想着手心朝上,问颜大哥要钱。这一千多两银子,咱们先不急着兑出来办货,再等等松江开关的消息。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这几日与我去求见庄知府和黄老爷。”

……

府衙中,庄知府将郑芝龙装订得整整齐齐的钞关税银勘合,翻了几张,叹口气,递给黄尊素:“辣手啊,郑姑娘和郑公子这趟,老老实实过钞关,七八千两的货,就挣了一成利,五六成都交了税。”

黄尊素冷笑道:“都进了户部也就罢了……”

说一半留一半,听者都懂。

郑海珠道:“庄府台,黄老爷,月港每年光卖船引,就能给内府交十万两,若上海县开关,来的船,不会比海澄县少。这还只是去内府的。届时商贾云集,松江钞关收的进户部的银子,也会增加不少。”

庄毓敏翻着眼睛算道:“本府去年给内府缴的金花银是八万两,给户部太仓缴的银子是五万两,应付礼部的摊派是一千五百两。”

郑海珠见机开口道:“若我们卖货的能在上海县出港,我这趟在外地钞关交的税,都能抵两三次礼部摊派了,这还只是我一家商贩。”

庄毓敏最爱听这话。

他对自己的仕途还是有期许的,入阁的梦也不是没做过。相信坐在身边的黄尊素,也是和自己一样。

给万岁和户部,分别多搞点钱,对大家的升迁都有好处。

“老黄,你笔杆子了得,还是再替老夫拟个上疏,光靠刘公公他老人家孤军吹风,恐怕慢了点儿。这黄浦江都挖成了,本官就不信,开海只能他福建漳州搞。”

黄尊素也想尽快开海。

这一年多来,他亲眼看见郑海珠这个小小民女,做成了不少事,身为骄傲的东林学派精英,未免时而惊叹时而哂然。

有时因公务去应天府,官场应酬中,他甚至对那些只热衷于交流朝堂轶事、宫闱秘辛乃至勾心斗角经验的同僚,开始厌恶起来。

包括一些同为东林学派的人。

在黄尊素冷眼旁观中,他们遇事只论派别、不看是非。

唾沫星子喷得康慨激昂、天花乱坠,却是只对时局火上浇油,不为苍生雪中送炭。

黄尊素不希望自己苦读经年,最终变成这样于社稷有百害而无一用的昏臣。

至少,在如今这般契机下,他可以努力让府库的银子多些,让商贾做生意也便利些,让松江再繁华些。

走出庄知府的值房,黄尊素对郑海珠温言道:“郑姑娘,宗羲不敢与我讲,却和他母亲说了好几次,想去你们学校读书。”

郑海珠笑道:“姚先生带他看了几次卢公子上格致课,他就入迷了。最近更是常去看卢公子打铁、造枪管。黄老爷放心,我与宗羲讲过,还是好好地读四书五经。将来中进士做官,不妨碍钻研火器兵法几何算术,徐翰林就是榜样。”

黄尊素眉心一动:“内子此前去看徐家媳妇,得知徐翰林初秋要回乡省亲,她知会你了吧?”

郑海珠会意地点头:“姚先生一早就说了,所以我们这两日,让戚总兵来训家丁的几位军爷,试射卢公子和镇江铁匠做完的合机铳,准备届时请徐翰林来看。”

又指指身边的郑芝龙道:“一官这回辛苦,还从月港去了濠境,弄来一种纺锤炮的图纸。葛师傅他们镇江丹阳人,虽是铁匠,却有祖传的铜铁合铸的方子,正好可以琢磨琢磨炮管。”

黄尊素看向郑芝龙,赞许道:“厉害,这也能弄来。”

“谢黄老爷夸奖,小的长在濠境,知晓弗朗基人在那里有炮厂。此一回也是运气,碰巧里头一个明人匠头被弗朗基人欺压,在火头上,小的花了些钱,他就给小的画了个大概。”

黄尊素拍拍郑芝龙的肩膀,对郑海珠道:“待徐翰林到松江,我去拜见时,要细说上海开关之事,恳请他回京后也上书,看看能否添一把柴。言谈中,我会先替你把火器的事提一提,由头是,松江府像漳州月港那样开关的话,海防之责更重,金山卫、吴淞港,总不能没有枪炮吧。然后,你再去请徐翰林,详谈。”

郑海珠就喜欢黄尊素这种逐渐明显起来的为官画风,并不油滑腻味,但对于体制内如何找人、如何促进办成正事,套路娴熟。

她于是趁此火候,提了一个自己琢磨很久的事:“黄老爷,我们学校教几何的先生,说徐翰林门下有一位爱徒,姓孙,名讳上元下化,也醉心西学,尤爱参研西人战事中的火攻之法。若能请来松江,不亦善哉?象升和芝龙都是后辈,初入门而已,象升明年又要去乡试了,科举毕竟才是他的正途嘛。”

最后一句话让黄尊素听得很舒服。

这已经是郑海珠今天第二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看中科举了,好比对着鲁班夸赞做木匠才是天底下第一等的体面之事。

黄尊素嘴角往上噙了噙:“孙元化,此公很有名。他就是上海县人,才高思慧,五年前便中了举人,但他与传教士们过从甚密,耽误了制艺,进士二次不中,现在倒的确投在徐翰林门下。”

郑海珠心道,那就对了,时间线没记岔,这人我也要。

孙元化呀,晚明以举人、而非进士之身官居二品的人,能有几个?

何况后来他巡抚登来时,对辽将还是不错的,发生关宁铁骑胖揍东江战魂那样的晚明第一内斗丑闻,也不好过分怪他判断有误。

徐光启的门人,东江镇的同情者,打建奴的鹰派,这样的人,怎能不到我的碗里来?

郑海珠于是恳切地望着黄尊素:“那就请黄老爷,也帮着请询徐翰林,孙老爷可否来指教一二。”

……

风里有一丝清凉之意了。

即使靠近打铁坊,卢象升也觉得,额头与面颊,都在初秋微风的轻拂下,没有了躁热之意。

卢象升等候在门口,先看到两个孩子出现从复园的主屋转进来。

由于母亲姚氏的推动,黄宗羲已成为文武皆通的卢象升的迷弟。

这个七岁的男孩子,现在恨不得成为卢公子的贴身跟班,与他一起尝试各种有趣的水火与兵仗实验。

“卢大哥,这是徐惠珍,学校用的《几何原本》,就是她阿爷笔受的。”

松江话管祖父叫“阿爷”,“笔受”则是翻译的意思。

徐光启的孙女,徐惠珍,落落大方地朝卢象升行了个礼,目光已粘在他手中的合机铳上。

“卢公子,你们这个鸟铳,仍是火绳点火吗?”

她今年刚满九岁,说话的嗓音还带着明显的稚气。

卢象升却被这娃娃音问得一愣,好奇地反问道:“惠珍小姐,难道还有旁的点火法式吗?”

“惠珍说的,是燧发铳。”

郑海珠的声音响起来。

她身后,黄尊素和郑芝龙,陪着一位长者走进院子。

那长者年近花甲,须发黑白掺半,个头瘦小,甚至还没有郑海珠高,但凹陷颇深的眼眶里,目光灼亮如炬,加之鼻子略有些鹰钩,使他看起来颇为精明。

好在他面带和蔼笑容,眼角与唇边的皱纹都往上舒展,一派仙风道骨之气,便将那份鹰鹞的老辣犀利,盖住了。

卢象升估摸着,这位便是徐光启徐翰林,忙上前见礼。

从京师回江南省亲的徐光启,今日是第一次见到郑海珠和她的伙伴们。

不过,春天时经儿媳顾兰介牵线,徐光启已派遣曾与自己一同翻译《几何原本》的助手,来到郑海珠的学校做先生。

助手任教后,给徐光启的信中,对松江这所新式学堂颇多赞誉。

小孙女徐惠珍见到爷爷后,更是像个啁啾声悦耳的小黄莺一般,从郑姑娘教她把圣母玛丽亚画成观音娘娘、把出埃及记画成西王母升海开始,把郑姑娘的各样作为,讲了一遍。

徐光启这个提倡“开眼看寰宇”、却不见容于守旧同僚的文臣,得知江南民间竟已开始出现这样思维开阔的年轻人,颇为惊喜。

徐光启在朝中不党不群,反感党争。浙党领袖、当今首辅方从哲,去年利用京察手段大量排挤打压东林党文臣,令徐光启十分厌恶。

此番回到松江,黄尊素来拜见他时,却并不啰嗦东林派的委屈,只坦诚而务实地阐述上海港像月港那样开关的紧迫性。

徐光启对黄尊素这个东林子弟、宦场新兵,未免刮目相看。

是以,黄尊素稍作提引,徐光启便爽快地让他陪自己来看看郑氏学堂里的火器研发。

此刻,徐光启见卢象升这个后辈,亦与郑海珠一样,气品上乘,爱才之心更炽。

他兴致勃勃地接过卢象升手中的合机铳,指着火门处道:“老夫的泰西友人利玛窦,曾提过,西人已有人改火绳击发,为打石击发。他曾请故乡的教民为他寻访图纸,可惜未有回音,利玛窦也往生了。老夫方才与郑姑娘提起此事,她说听来如燧人击石取火,倒是先给起了个名字,叫燧发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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