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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蚕神的惩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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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珠见沉氏屈尊卖出的关子,便也配合她,即刻酝酿出惶然之色道:“大奶奶此话,是什么意思?”

沉氏望向缪阿太,缪阿太在榻边的圈椅上坐了,开口道:“丫头,我和老大媳妇过来寻你时,被几家蚕户拦着,说是他们竹箔里的桑叶上,显字了,每片叶子上,四个字,不同人家的字,不一样。”

缪阿太说完,问医馆郎中讨来纸笔,写了数行,给几个年轻人看。

但见纸上统共十六字:“二点幺鸡,一行雁阵,东都西陲,嫘祖降罪”

郑海珠方才听到什么桑叶显字的,就滴咕,不知又是什么古人喜爱的封建迷信活动,只因思及卢象升也是自己用封建迷信活动忽悠到松江的,自哂莫要大哥说二哥了,便配合着进入“愿闻其详”的状态。

此刻一瞧,最后四个字意思晓得,那三句,啥意思?

韩希孟自小沉迷丹青绣艺和正经诗文,对这些谶语之类的玩意没兴趣,也一脸茫然。

文武全才的卢象升,倒是看懂了,皱眉道:“是字谜,猜百家姓的。鸡同酉,雁阵如‘大’字型,所以,二点幺鸡,一行雁阵,就是一个‘奠’字。而东都西陲,左西右东,‘都’和‘陲’两个字的右边和左边,都是耳朵旁。所以这三句,合的是一个‘郑’字。”

郑海珠张着嘴,讶然须臾,道:“所以,说的是我咯?”

她今日清醒后,虽已满腹疑云,猜测从前得罪过的那些恶人来报复,但转念一思,雇凶杀人还不容易么,自己常出来走动,凶手寻个机会捅几刀、逃之夭夭即可,何必演这好大一出力乱神怪的戏码,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烧成香烤蚕蛹?

现下看来,是真的要做戏,而且还有好几集,这外景内景、谶语字谜的,群众演员也数量可观,大制作哟,呵呵。

缪阿太的语气倒依然平静:“蚕户们来问我,这个郑字,可是指的阿珠。我当即与她们说明,祭拜蚕娘娘的仪式,是我们顾家包揽的一应开销,阿珠做马头娘的主接引者,也是老婆子我主动找她定下来的。顾家祖上,嘉靖爷的时候就有百亩桑园,如今还做着生丝和绣品的买卖,虽素来善待佃农,又诚信经营,奈何天长日久,未必不遭小人嫉恨。此事应与郑姑娘无关,恶徒至多针对我们顾家,倘使今日站在那牛车上的是老婆子我,只怕桑叶上冒出来的字谜,就是什么‘风扫残红、蓼无头绪’之类的了。”

红无工、蓼无头,拼起来就是个“缪”字。

缪阿太这番话说到最后,抿嘴笑笑,起先温和的口吻里,渐渐透出讥讽不屑来。

韩希孟毫不犹豫地接上:“阿太说得真真对极了。阿珠一个外乡人,来松江后不但对我、对韩府尽心尽责,对外也没少倾力行善,蚕神降罪她作甚?况且,素来多少神鬼事,不过是宵小之徒在装神弄鬼。今日这场花车巡游,蚕户连襁褓小儿都抱出来看热闹了,恶人趁他们家中没人,往竹箔里垫几张写字的桑叶,有什么难的。”

一旁的卢象升,见顾家老太太和韩家大小姐都如此头脑清明,遂也斟酌着遣词的分寸,向缪阿太恭敬道:“顾老夫人,晚辈冒昧一问,那匹白马,是哪家铺子扎制表湖的?”

缪阿太双眸一亮:“卢公子是想探桉?那可太好了,老婆子就喜欢看你们年轻人较真的劲头。老大媳妇……”

似有些走神的沉氏听唤,忙道:“姆妈,绢马绢花,都是谢管事选的铺子来做,回府我就去问问谢管事。”

一副撇清自己的腔势。

缪阿太见儿媳说不上哪家做的白马,倒也无愠意,点头道:“一大家子百来口人,平日里够你忙的了,此事原也不该你亲自去管。”

老人扭头,目光在屋中巡扫,很快捕捉到了搭在墙角的袍子。

正是郑海珠今日所披的斗篷。

她指着斗篷:“拿来我瞧瞧。”

郑守宽忙去捧过来。

原本灰白的斗篷,已变成大片浅黄色,还有斑斑驳驳的焦黑色。

缪阿太招呼卢象升:“卢公子,听闻你精研火器,可看得出这是什么做的?”

卢象升拿起来细瞧,老实地摇摇头,表示不知。

郑海珠却已意识到:“阿太,那莫不是火浣布?”

缪阿太念一声佛,温柔笑道:“你这丫头知晓得真不少,这袍子可有些年头了,原是我还在宫里头服侍娘娘时,兰州肃王府那边送来的稀奇物件,说是用西边藩属小国进献的火浣布与羊羔绒混纺而成。肃王不敢自用,几十件悉数送进宫中,老婆子我有幸,得了一件。这是贡物,平素我不好穿的,此番是祭祀神灵,它又与蚕儿的颜色几无二致,我才拿出来给你做行头。”

火浣布,就是石棉。石棉本身无毒,但织成面料后,极细的纤维容易被人吸入肺中,堵塞肺泡,与pm2.5的杀伤力差不多,人不可长期近距离接触。所以石棉做防火材料,都要做好密封。

但古人如何明白这些,当是精贵之物,做衣服给皇亲贵戚们穿。好在生产力低下,提取石棉困难,织衣更难,否则,只怕火器大量运用于战争后,明军的高级将领,也都用石棉做战袍了。

郑海珠自不会在这样的场合,煞风景地出口科普,只面露庆幸与感念道:“方才阿珠已谢过卢公子临危有急智,救了我一命。现下更晓得了,最先帮我挡住烈焰的,乃是阿太的这领袍子。”

缪阿太摆摆手,将屋中诸人瞧了一遍,和声慢气道:“天热,我拿袍子时还犹豫过,怕阿珠气闷,终还是没换成轻罗的。而卢公子这样的自己人呢,也正好在左近。所以要我说,这才真是老天有眼,护佑阿珠。”

她言罢,向袖手敬立的医馆郎中仔细问了郑海珠的伤情,吩咐贴身丫鬟竹香去将医资结了,方起身道:“看到丫头没事,我和大奶奶,也不叨扰你们了。回头我再让竹香送些调养烟嗓的汤药去韩府,都是当年我在宫里头时记下的好方子。”

老人想一想,又抿抿嘴,那眯起的眼角,每条皱纹里仿佛都有故事。

“有些情形,自古以来无甚两样,我这枯朽之人,同你们这些孩子叹一句也无妨。要说装神弄鬼、偷奸使诈,呵呵,外头这些凋虫小技呀,我们宫里出来的人,还真看不上眼。”

……

郑海珠顶着一块包公似的额头,回到韩府时,三房的媳妇杨氏,难得现身于前厅廊下。

“哎,咱韩府的大红人,可真得烤红了,唷,都红得发黑了。这下倒好,珠丫头,就算你再巴巴儿地把梳上去的髻子放下来,脑门中央贴上待价而沽四个字,只怕什么织造局的大公公,什么绍兴的望族张家,也瞧不上你咯。”

满院的丫头婆子小厮,晓得三奶奶神智一天比一天差,过年时也不出自家小院的门,唯上个月听闻阿珠姑娘从南边回府了,才冲出来噼里啪啦骂几句,猪丫头狗丫头地发泄一通,郑姑娘只静静地看着她,面上哪里有怒气,分明是看疯狗的怜悯。

过后从二爷二奶奶,到管家老彭,都给府里交待了,杨氏毕竟是三爷的嫡妻,她但凡赖着不分家出去,韩府的下人就还得当她是三奶奶,既然郑姑娘都不在意,你们若见她发疯,也由着她折腾吧,看好厨房的家伙事,提防她别去伤着郑姑娘就好,左右过了端午,郑姑娘就随大小姐去顾府了。

下人们观察了一阵,发现这位奶奶其实也不算疯得彻底,三房的吃穿用度、月例银子,盯得可紧,也没出现提刀去砍仇人的情形,想来还是视财如命的人,明白若自己伤了郑姑娘,吃官司下狱不说,三房的那份子财产,只怕独女韩希盈争起来要吃亏。

此际,众人见杨氏手无寸铁、只是嘴炮轰得凶,也便零散地站着围观,任这位主子尽情地丢人。

郑海珠也驻足看着她,但这回不是看疯狗的心态,而是凝了神,将她叽里呱啦的话,每个字都听了。

暗暗咂摸咂摸,没什么蛛丝马迹,才望向韩希孟。

韩希孟斜撇着三婶婶,摇摇头,领着郑氏姑侄回自己的院里。

进屋后,韩希孟先开口:“看她那颟顸的蠢样,想来也排不出那么大一场戏。”

郑海珠双掌裹着纱布,喝了一口侄儿喂的热茶,若有所思道:“其实小姐,我在南边时,一直也担心你,你莫忘了,去岁我们无端被劫、险些受辱的桉子,可还没断个分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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