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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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粉确实起效了, 此刻祁祯眼前一片模糊,虽瞧得见玲珑的身影,却看不清她的面容。
他嗓音愈加生慌, 紧接着又唤了声“玲珑”, 话音带颤。
玲珑听着耳畔祁祯话音里的慌意, 瞧着他下意识伸向自己的双手, 怔了怔。
这一怔间,祁祯攥住玲珑衣裙。
“玲珑, 孤瞧不清楚你的脸了。”他眉心紧拧,神色焦灼。
说话时,又顺着玲珑衣裙, 跟着握住了她的手腕。
祁祯焦灼的声音入耳, 玲珑眸色却仍是静漠。
她眉眼淡冷,垂眸看着祁祯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恍惚间想起五年前。
那时,也是这双手,牵着自己在上元夜漫天烟火下奔跑, 护着她闯过一阵阵箭雨如注。
玲珑忆起从前, 视线在祁祯手上几经打转,好一瞬后仍未曾回话。
祁祯心中愈加慌张,隐隐夜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玲珑?”他声音隐带颤意,轻唤着她。
这声轻唤后, 那点心上的毒粉, 药效剧烈的在祁祯神色挥发了出来。
祁祯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样的不对劲,一股子剧烈的痛意便从他眼睛蔓延直全身。
只短短几瞬, 他周身各处皆已疼的发颤, 眼睛更如遭烈火熬煎。
可即便是这样蚀骨的痛意, 祁祯却仍紧攥着玲珑的手未曾松开半分。
玲珑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却始终不曾言语半分,只静静等着。
下一瞬,祁祯唇畔溢出了血色。
那毒,会短暂的封了他的经脉,经脉被封,血气倒流,人的身体哪里能好生受住,自然便吐了血。
这血气倒流,却是疼意入骨。
祁祯强忍着那渗入骨血的痛意,尝试着再唤玲珑,却发觉那股子疼意已然折磨的他口齿僵硬至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玲珑抬眸看着他唇畔血色,眸光氤氲复杂。
她轻笑了声,眉眼间全然不复方才哄骗祁祯时的柔媚,只有一片冰冷。
祁祯唇畔的血色不住的往外溢,玲珑笑音泛冷,口中道:“瞧你,都流血了。”说话间,动作轻柔地为他抹了抹唇瓣上的血迹。
可这假意的温柔,又能维持几瞬呢?
玲珑抹去祁祯唇瓣那块血迹,指腹抚过祁祯唇瓣,触到两片薄唇。
人说薄唇冷清冷心,最是薄幸。
从前玲珑不信,只以为她的如意郎君,虽生了张薄唇,待她却并不薄幸,如今再瞧着祁祯,方才知晓,古话,总还是有些依据的。
眼前的男人,生了张玲珑平生所见,最好看的唇,却是也是玲珑此生所遇,最薄情的男人。
这些年来,兜兜转转,当真是为着他的薄幸,受了太多不堪与委屈。
玲珑微微阖眼,再开口时,话音决绝冷情。
“祁祯,今日你受的苦楚,不过稍偿你数年来待我的亏欠罢了。”
玲珑冰冷的话语字字清晰落在祁祯耳畔,祁祯方才后知后觉明白,今日她来这一趟究竟是为着什么。
他喉头颤动,唇齿微启,不知想要同玲珑说些什么,却被这药粉折磨的什么也说不出口。
疼意反复在祁祯身上的每一寸角落里滚烫,一瞬比一瞬汹涌。
强压着那蚀骨痛意,逼着自己清醒。
这样的折磨下,勉强维持清晰,便已是人力极致,如何还能再启齿吐出半分话音呢?
祁祯神色痛苦,饱受那毒的折磨。
玲珑毕竟一心一意待他这许多年,瞧他深受痛苦,饱受折磨,心底总难免升起怜意。
可她看着他的狼狈,看着他的痛苦,却又想起这些年来,他给她的种种委屈难堪,想起这一场他维持了数年的戏。
这个平素里心肠最是柔软的小姑娘,也最是记仇。
待此刻的祁祯,只升起分毫怜悯,便被那汹涌的怨恨情绪,悉数压下。
她重又抬眼,话语一句比一句绝情:“祁祯,你救过我一命,今日我不取你性命。从此之后,你我之间,恩断义绝,往后山川海海,再不相逢。”
一字一句冰冷绝情至极,落在祁祯耳畔,更刺在他心头,比之那毒药的蚀骨痛意,也不遑多让。
玲珑话落,便试图去掰开祁祯紧握着她的那只手。
她以为祁祯既中了这毒,必然周身失力,却没想到,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仍旧极大。
祁祯是将全身仅剩的气力,都用在握着玲珑手腕的这只手上。
玲珑自然会察觉他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仍旧极大。
祁祯的意识被痛意折磨的已有些模糊,可他心里有个念头,在一遍遍的告诉他,不能放开眼前的人。
祁祯指节泛红,手背上的青筋更是紧绷至极。
玲珑怎么挣,都无法在这一瞬挣不开他用尽全力的控制。
“祁祯,放开我!”她话音仍压的极低,语气却愈加冷寒。
落在祁祯耳畔,更如冰刃在心头剜肉。
可心头再痛,他仍是紧攥着玲珑手腕,分毫不松。
玲珑挣不开祁祯的控制,眸中渐生焦灼。
她是铁了心要离开,绝不能在最后关头断了前路。玲珑视线紧落在祁祯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眼眶泛了红,抿唇狠了狠心,用自己那只未被祁祯攥着的那只手腕,缓缓从腰间摸出了把匕首。
那匕首甚是好看,刀柄刀鞘都极为漂亮。
一块亮璨夺目的宝石正嵌在刀鞘上,衬得这把匕首,如流光溢彩。
眼前一片模糊的祁祯看不真切玲珑的动作,只能瞧见她手中握着个有块儿亮璨宝石的东西。
这匕首,是祁祯两年前所赠,叮嘱玲珑用来防身,彼时玲珑眉眼娇俏,笑意盈盈的同他说——有他在身边,哪里会用得上匕首。
这两年来,玲珑从来不曾开过这匕首的兵刃,未曾想到,头一次用它,竟是因着祁祯。
玲珑指尖微动,抵着匕首刀鞘,将其打开了来。
刀鞘被玲珑指尖打开后,扔在了地上,随着噼啪一声后刀鞘落地,匕首的刀刃处显出锋利刺眼的冷芒。
玲珑攥着刀柄,咬唇同祁祯道:“你眼下松手,我不会动刀刃。”
祁祯将这句话听的真切,他愣愣抬首,眸光怔仲模糊望向玲珑,那双平素总是冷凝沉肃的眸子,弥漫伤心痛意。
却仍旧紧攥着玲珑手腕,不曾松开分毫。
玲珑瞧他如此固执的模样,愈加攥紧了手中匕首。
下一瞬,刀刃刺入血肉,直直刺在祁祯手背,半点力道未收。
鲜血淋漓而落,跟着染红了玲珑的手。
玲珑眼眶泛红,攥着刀柄的手,直直发颤,心生惧怕怯意。
她自小娇惯,哪里自己动手伤过人,如何能不怕。
可纵使是狠了心,一刀刺了下去,祁祯却仍未松开他紧攥着玲珑手腕的那只手。
祁祯手上血肉模糊总是掌心鲜血淋漓,他攥着玲珑的力道,却也只是在匕首刺入血肉的那刻稍松了松,随即便又紧握着她手腕,强撑着抗下剧痛,不肯放手。
“祁祯!”玲珑见他如此,只得咬牙攥着那匕首,顺着方才那一刀往里剜去。
这一剜,深可见骨。
匕首的刀刃刺穿了血肉,直抵根骨。
这样的痛,已远超常人能忍。
祁祯因毒而起的浑身痛意,和玲珑一刀接一刀的刺骨剜肉,折磨的他已尽极致。
他痛入骨髓,再难强立。
双膝扑通,叩在了地上。
即便如此狼狈,仍强撑着攥着玲珑手腕。
玲珑垂眼看着眼前人周身脱力跌在地上,全无往日太子殿下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模样。
不自觉红了眼眶。
她闭了闭眸,猛地将手中匕首拔出,又在瞬息间重又刺了下去。
这一回,祁祯再难坚持。
他那只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不止的手,痛的剧烈颤抖。
玲珑趁机挣开了他。
祁祯扛着剧痛,重又想要紧握住玲珑手腕,可这一次,他握不住了。
那只鲜血淋漓不止的手,只是是徒劳的握住了半把虚空,再也握不住玲珑了。
他意识模糊,识海里那道念头一遍遍告诉他,要留住眼前人。
祁祯哑着嗓子,唇瓣颤动,无声唤着——“玲珑。”
一字一字,虽无生息,唇齿之间,满是颤意。
他意识本就被那毒的痛意折磨的混沌不清,握不住玲珑的手腕,好似失去了支撑他清醒的最后念头。
这声无声轻唤,用尽了他最后所有力气。
最终,祁祯痛意难忍,倒在了地上。
手上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
玲珑垂眼瞧着祁祯血肉模糊的手,手腕也不住发颤。
几瞬后,方才压下腕上颤意。
她没想过对他动兵刃的,带这匕首最初也只是用来防身罢了,未曾想,头次染血,却是用在了他身上。
玲珑眼眶红痕,强撑着从祁祯身上移开视线。
她从祁祯身上移开视线后,眸光望向那面悬着书法的墙壁。
墙后头,便是东宫的暗道了。
满是书房的墙壁上悬着的是先贤训言,每一副都是祁祯少时所书。
那字字风骨,同雪院的牌匾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玲珑想到从前祁祯握着她手腕提笔一笔一划在冬日大雪漫天的内室,写下的那个“雪”字,满心复杂。
她喉头微动,强压下那股子复杂的思绪,攥着那滴血的匕首,往墙壁处走去。
待立到那一墙书法下时,回眸望了眼身后的祁祯。
祁祯狼狈跌在地上,满手鲜血淋漓不止,那双模糊混沌的眼眸,却始终望着玲珑的方向。
明明,他看不见的。
可他仍是能望向她的方向。
玲珑看他眼前的祁祯,脑海中不自觉想起五年前上元夜灯火下,清朗如春风明月般的郎君。
到底是,回不去了。
从此之后,她与他,各自天涯。
一滴泪从玲珑眼尾落下,砸在书房地板上,无声无息。
玲珑抬手抹去泪痕,指尖叩在墙壁机关处。
一墙的书法应声而落,墙壁从中破开了道窄口。
她紧攥着手中匕首,毫不犹豫往里走去,抬步踏入了暗道。
倒在地上的祁祯眸光模糊望着玲珑消逝的方向,挣扎抬手。
可玲珑,直直往暗道深处跑去,连再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曾。
祁祯强撑着将手抬向墙壁机关处,明明意识混沌不清,明明满身痛意,可他心底始终有个念头,一遍遍告诉他,要留住眼前人。
可他,最终也没能触到墙壁上的机关。
只差一寸之遥时,墙壁轰隆阖上。
……
常年密闭的暗道里漆黑一片,身后墙壁阖上那刹那,玲珑眼前便陷入一片昏黑。
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匕首,压下心中的恐惧,紧靠在身后墙壁上。
等了片刻,待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后,便摸索着石壁,顺着那岩墙往前走去。
祁祯说过,这条暗道直通东宫外头,顺着墙一直走下去,便能到暗道出口。
这条路是为防意外备下的逃生之路,因此暗道并不长。玲珑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暗道尽头。
祁祯只告诉她,这条路可通向东宫外的街市,却未曾同她细说过究竟是通向街市上的何处。
玲珑原本猜测,应当是某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墙角。
待她行至暗道尽头,看着头顶木板缝隙里隐隐透过来的光亮,方才意识到这暗道尽头应当是通向街市上的某个铺子。
玲珑望着头顶的木板,有些犹豫不决。
若是此地是东宫的人提前安排之处,或许会有东宫的人马留守在此,自己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可眼下已是暗道尽头,若是此刻不出去,一旦拖得时间再久些,等东宫书房的奴才发觉了祁祯的不对劲,进了书房查看,只怕就要追进暗道里来抓自己了。
真到了那时,自己定是会被瓮中捉鳖,逃了一次又落回祁祯手里,怕是再难逃脱。
思及此,玲珑咬了咬唇,心一横,便抬手推开了头顶的木板。
木板扣的很紧,玲珑双手撑着,使了不小的劲儿,才将其推开。
吱呀一声后,那木板被推到了一侧,外头的光亮跟着落尽暗道。
玲珑提着心从木板下伸出脑袋来,借着外头的光亮,环视了番周围。
这暗道外是一间书阁,书阁里密不透风,只在墙上悬着照明的灯盏。
里头摆着一排排书简,映着暗室书阁里摇曳的烛光。
玲珑瞧着瞧着,却觉有些熟悉。
她来过这里,在未嫁入南苑前。
这地界是金陵城最出名的书阁,卖的书也最杂,玲珑来这里买过话本。
确定这地界不是全然陌生的地界后,玲珑舒了口气,撑着木板跳到了地上,循着记忆里对这书阁的印象,往前看了眼。
既然暗道直通书阁,这书阁必定是祁祯的产业,玲珑不知晓祁祯留在这里的人手知不知晓自己的存在,更不知晓那些人认不认得出自己。
她有些不敢从书阁里出去,忧心会遇见祁祯的人。
可若不从这书阁里出去,在这儿呆的时间久了,怕是东宫的人就追了过来了,到时正好在这书阁里将她逮住。
书阁里的烛火摇曳不止,玲珑立在书架旁,眸色焦灼。
有道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沈姑娘。”
那声音清越温朗,让人只从声音便能察觉来人是个温润公子。
可玲珑突然被唤了这一声,却是没有心思却品鉴这声音。
她担心是祁祯的人,攥紧了手中匕首,心头紧张极了,脑海中一时浮过无数纷杂念头。
她想不会是祁祯派了东宫的人追了过来,特地在此处堵她的吧?又想,不会是这书阁里的人认出她了吧?
就在玲珑焦灼不已心思杂乱时,唤了她一声的人,从玲珑身后的书架内侧出了来。
来人坐在轮椅上,一双苍白的手叩在轮椅扶手的机关上,让身下的轮椅缓步向玲珑驶去。
木轮碾过地板的声音逐步逼近玲珑,玲珑攥紧了匕首,回首看了过去。
眼前人坐着轮椅,瞧着有些眼熟,可她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玲珑神色怔怔,轮椅上的人瞧见她眸色中的怔仲与陌生,眼底浮过遗憾。
“沈姑娘。”他又唤了声。
“你是谁?”玲珑满眼防备。
轮椅上那人温声笑了笑,握着扶手,回了句:“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带沈姑娘你,不惊动此地小厮,出了这书阁。”
玲珑神色怀疑,并不信任眼前的人。
“沈姑娘还得早做决断,再晚些,东宫的人,应当便追过来了。”轮椅上的人含笑提醒玲珑。
若是被祁祯的人追了上来,那是一定走不成了,可信了眼前人的话,却还有离开的可能。
玲珑神色生了犹豫。
轮椅上的人自然也看出了她的犹豫,随即便侧手叩开了轮椅的机关。
啪嗒一声,那轮椅下的空荡处,开了一个小木门。
“沈姑娘身材娇小,蜷缩着藏在轮椅空荡处,待机关阖上,四周的木板重又围上,不会有人发现姑娘藏在轮椅里,只是这番,却是要稍稍委屈姑娘了。”
这人身量高,用的轮椅自然也不小,他的轮椅形制,是可以躺卧的,打开了机关后,里头大致有个幼童睡得小榻的大小,玲珑身量娇小,若是蜷缩着身子,确实能藏在里面。
若这人当真可信,这法子的确能带玲珑出去。
可玲珑并不熟识眼前这人,无法轻易信任他,心中难免犹豫。
正当玲珑犹豫不决时,外头突然响起了道话音——“东宫来人了。”
这声话音落入耳中,玲珑当即便慌了神。
她再来不及犹豫,立时便缩进了那轮椅暗格间里。
眼瞧着她藏了进去,轮椅上的人含笑覆手,扣上了机关。
轮椅机关下的木板四合,玲珑藏在轮椅下,隐约能隔着木板的缝隙,看到外头的情况。
这人果然没有骗她。
当真带着藏在轮椅暗格间里的她,出了书阁。
可出了书阁后,这人却未曾停下,仍旧往前走去,玲珑从木板缝隙窥见了外头的街市,轻叩了木板几下,示意轮椅上的人放自己出去。
那人压低了声音,话语极轻极轻道:“姑娘别急,这地界还有东宫的人,待到了真正安全之处,姑娘自然便能出来了。”
话落扶着轮椅的机关,便继续往前走着。
街市上行人寥寥,轮椅行的不急不缓,沿途经过繁华街市,又过了市井小巷,到了个踞东宫已偏远了许多的医馆巷停了下来。
此地,玲珑也当眼熟。
这地界,正是她前些日子外出寻医时来的医馆,而轮椅上的人,也正是那日给她看诊的大夫。
玲珑从机关暗格里出来,瞧着眼前熟悉的医馆巷,才算是想起了眼前人。
“原来是那日的郎中?”玲珑愣愣问道。
轮椅上的人抬眸瞧着眼前的玲珑,眸带遗憾。
她只记得,他是那日给她看诊的郎中。
那想来,她也只记得医馆和今日这两面之缘罢。
可真遗憾。轮椅上的人心中轻叹。
原本,如今的她,该记得他们见过四面。
一次是今日,他带她离开书阁。
一次是医馆,他为她把脉看诊。
一次是南苑喜亲,他待受刑重伤的皇兄,迎了她入南苑,替皇兄揭了她的盖头。
一次是四年前上元夜宫宴,他在御花园池水旁,瞧见撩水洗脸的她。
可惜了,一晃四年,她只记得自己,是为她看诊的郎中,带她逃离的好心人。
并不记得从前。
也是。南苑迎亲,她低垂眼眸,不曾抬眼看过他一瞬。
御花园里,夜色浓重,她拍着她红透了的脸,一声声喃喃着——“原来,他是太子啊。”
少女春心萌动,满心都是她念着的如意郎君,哪里会记得,池水旁经过时随意瞥见的人。
玲珑并不熟识眼前人,有些纳闷他怎么知晓自己姓沈,是东宫的人,又是怎么会那样巧的,在那个时候的书阁里撞见自己。
瞧着玲珑眸中疑色色,他压下心头憾意,温声道:“姑娘不必问我今日之举是何用意,也不必知晓我是何人,你只需记得,你曾经于我有恩即可。”
“恩?”玲珑眸色更疑,
她压根想不起,自己在何时何地何处,于眼前这郎中有恩。
眼前的郎中自然也瞧见了玲珑眸中的意思,可惜他无法为她解疑。
对啊,如何同她说呢?
大抵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告诉她,她是何时于他有恩了吧。
毕竟那份恩情,横隔了一世光阴,施恩的人,也不是此时的小姑娘。
郎中不能回答她是何恩情,只是摇头笑了笑,同她道。
“医馆后门备了驾马车,姑娘的婢女,眼下便在马车上候着。姑娘过去后车夫会带你出京城,姑娘想去何地何方,都可告诉车夫,他会送姑娘过去。”
玲珑听着眼前人的话语,满心不解。
“你……”她欲言又止,有心还想要问一问他用意。
这轮椅上的人,却瞧了眼天色,提醒她道:“姑娘再不走,怕是东宫的太子殿下,在书阁和暗道里寻不到人,便该派人到城门处搜查了。”
此言一出,玲珑跟着瞧了眼时辰,也有些焦灼,忙匆匆行了一礼,道了句:“多谢郎君相助,日后若有机会,玲珑再行报答您今日相助。”
话落,便抬步往医馆巷后院的那马车处疾步而去。
医馆巷后院院门处,一驾马车停靠在小巷里的墙角,马车外头坐了个手中握着马鞭的小厮,应当便是那郎中口中的马夫。
马车下头,立着个柳眉倒竖的姑娘家,那姑娘一脸怒容,口中不住骂着眼前人,一口一句“我家小姐呢?你们把我绑了来,不是说稍候片刻我家小姐便过来了嘛?怎么眼下小姐还不来。”
被骂的小厮或是点头摇头,却始终不曾出声。
这骂人的姑娘,正是秋水。
玲珑边往马车那处走,远远瞧见了她,忙唤道:“秋水,我在这儿。”
秋水听到主子的唤声,赶忙扭头看了过去,见真是玲珑来了,顿时熄了方才的火气,赶忙走过去迎玲珑。
“小姐可算是来了,秋水还以为这些人把小姐绑走了呢。”她说着,抬眸看了眼那驾马车的小厮。
玲珑握了握秋水的手,示意她莫要出言莽撞。
随即含笑同那小厮道了句:“劳驾将我们主仆二人送去金陵城门外吧,多谢了。”
小厮点了点头垂首应是,却并未出声。
玲珑扶着秋水的手,两人一道上了马车,车帘落下,秋水小声嘟囔道:“方才我与他说话,他也是点头摇头的,半句不曾回我。”
玲珑闻言略一低眸,微微沉思,往马车的帘子望了眼,心中生了些许猜测。
随即侧首问身旁的秋水道:“你是怎么到这地界的?”
秋水闻言揉了揉还泛着疼的后脑勺,口中道:“我按着主子您的吩咐背了咱们收拾好的包袱出了东宫往街市去,半道上撞上了宫里贵妃送去东宫的宫女菊儿,那菊儿拦下了我,与我不过说了两句话,我后脑勺便一痛,晕了过去,醒来就在这地界了。”
菊儿是贵妃宫里送去东宫的四位宫中中的一个,实则,却是二皇子祁墨的人。
那祁墨,便是今日带玲珑出了书阁的郎中。
可惜玲珑并不知晓这些,闻言拧紧了眉头。
菊儿?那是宫里贵妃的人。轮椅上的那个男子莫不是贵妃一派的人。
可若是贵妃一派的人,为何要帮自己逃出东宫?难不成是用自己做筹码以备日后要挟祁祯?
瞧着那坐着轮椅的男子,也不是个恶人啊,总不至于,真是存了这般算计的心思罢?
玲珑想,若是如此,那他们可真是算错了,祁祯的性子,哪里是能被人拿捏的,自己于他又不重要,捉了她威胁祁祯,可真是得不偿失。
玲珑一心以为,祁祯从未曾真心待她,自然也不认为自己于祁祯是重要的。
世界情爱纠葛,总是如此,溺于其中的人,最难看透。
马车吱呀轻晃,驶向金陵城外,玲珑悄悄在马车内,透过那车帘子的缝隙,往金陵城的街市上望。
五年前从云州来金陵时,也是冬日。
那时怕是想不到,短短五年,她便又离开这里,预备回云州去了。
“这金陵城就是及不上云州温暖,云州的这个时节,可还暖如春日呢。”秋水顺着玲珑的视线瞧着外头官道上积着的薄雪,口中道。
“是啊,金陵冬日冰寒,哪里比得上云州,四季如春。”玲珑唇畔淡笑,想起在金陵这些年的冬日。
金陵五年,玲珑印象最深的,便是冰雪冬日。
她初遇祁祯,是在冬日冰雪时节的上元夜;她嫁入南苑,也是在一个冰雪冬日;她与祁祯交颈圆房,同样是在冬日的上元佳节。
如今离开,也是在冬日。
“再过些时候,便是上元节了吧。”玲珑喃喃道。
秋水略算了算日子,回道:“是呀,今日是腊月十七,再过些时日,便是除夕年节,过了年节再十余日,就是上元节了,那时,咱们应当已经回了云州。”
“是啊,上元节时咱们应当已经在云州了。”玲珑微微颔首,轻声呢喃道。
上元夜,是大邺小儿女寄相思的日子。
五年前入京那日的上元夜,她初遇祁祯;四年前宫中上元夜宴,她在人潮拥挤里,窥见了上首储君,头一回意识到,少女年少慕艾时思慕的如意郎君,是如此高不可攀。三年前的上元夜,她隔着金陵河畔的灯火,远远望着代天子祭祀的祁祯,两年前的上元夜,她拎着酒壶,含笑到他跟前;一年前的上元夜,她与他交颈相拥而眠。
从前五年,玲珑每到这个日子,心里总想着若是能与祁祯在一块儿便好了。
而今大梦初醒,她也将离开这看了五年冬日的金陵。
下一次的上元夜,应当是,不会再见祁祯了。
东宫书房里,太医院一众太医从书房内跪到了主院大门,皆无人能解祁祯身上的毒。
毒过了半个时辰,那盲人双目的功效,才是彻底起了。
毒效彻底起来,祁祯血气归位,周身不再疼痛,可眼前却已全黑。
他什么也瞧不见了。
那股子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带给他茫茫的无助。
玲珑那些狠绝无情的手段,更是如同冰寒利刃刺在他心口,一遍遍的告诉他,他的那些信任,那些费心顾虑,有多可笑。。
祁祯从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娇娇怯怯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姑娘,竟舍得对他下如此狠手。
她要他一双眼睛,剜他指骨血肉。
只为了逃开他。
何其讽刺。
祁祯那血肉模糊的手就垂在一旁,来往的太医皆将心思放在医治祁祯眼睛上,无人敢贸然提及祁祯这明晃晃瞧着便是被人剜刺的伤口。
倒是候在一旁的书房太监,瞧着主子手上鲜血不止,滴答往地上落着,心觉好生瘆人,试探的问了句:“殿下的手,也伤的厉害,奴才让太医给您包扎下罢。”
祁祯眸光空洞,下意识抬了抬自己那被玲珑连刺三刀的手。
她可是真狠心啊。
三刀剜肉刺骨,逼着他松开握着她的那双手。
祁祯只以为她是这世间最是心肠柔软的小娘子,倒是没想过,她是如此的狠心。
太监瞧着祁祯眸光空洞怔怔,忙瞅准了时机,唤了个太医进来,给祁祯的手包扎。
太医入内,瞧着祁祯手上的伤,心里直打颤。
这伤的可真是厉害,那刀口若是再偏一寸,可就伤了筋脉了。
祁祯由着太医给他包扎那受了伤的手,捏着眉心满是烦躁,开口问道:“派去书阁的人呢?将人带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