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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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芸家的五间砖瓦房,就建在银峦村畔的崖顶上。
这五间砖瓦房,是曼芸爷爷手里建的,距今已有二十六七年了。从建起再没有修缮过,风雨侵蚀,显得有点破旧不堪了。
初生盖房之意,曼芸爷爷选中村中央的一块宅地,不料在商量买宅地的中间,突然改变了主意,竟把房子建在这离村百十步远的崖头上。
为此,村里人都不理解,背地里骂曼芸爷爷吃错了药,把房子盖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崖上,不食人间烟火了。曼芸爷爷是银峦村出名的精人,听到别人这样骂他,心里不仅没有一丝反感,而且独自得意,总迷着眼笑。这是为何?
原来,曼芸爷爷正选宅地,村里来了一位阴阳先生,听人说神得很,便请来帮他看宅地。阴阳先生背着手,嘴里含着旱烟袋,满村子走了一遍,回到家里只管摇头。曼芸爷爷追问再三,阴阳先生不说原因,只劝曼芸爷爷迁到外村去住。曼芸爷爷大惑不解,问这到底为何?阴阳先生支吾半响,终于压低声音说:“不知老哥留意过没有,这方圆二十里的卧云山,是一只仰面朝天的母王八。”
为了证实他的话不错,阴阳先生拉了曼芸爷爷,走到村外的一个土丘上,用手指划着四周的深谷大山、高梁浅沟,解释着哪里是王八头,哪里是王八肚,哪里是王八腿……
经此点拨,曼芸爷爷对阴阳先生的话深信不疑,越看越觉得这方圆二十里的卧云山,活脱脱一只仰面朝天的母王八。
走下土丘,曼芸爷爷忍不住问,银峦村的地势有什么不好,难道非得搬离不可?阴阳先生解释说,别的大碍也没有,只是这里骚气太重,男男女女都不安分。曼芸爷爷低头沉思良久,把满村子几百口人差不多都想遍了,然后不得不信服地点头说:“二先生的话不错。在我们银峦村真要找个安分干净的人还不容易。听老人们说,早年村里尼姑庵里的姑子也不安分,和村里的年轻人尽干那事。”
可是曼芸爷爷世居银峦村,穷土难离,真要搬到别的村去住,这个决心还是下不了的。最后还是阴阳先生帮他出了个主意,把房子建在村外的崖顶上。阴阳先生说,他家住在崖头上少受骚气熏陶,自家人可以洁身自好;村里人来往不方便,也可避免不好之事发生。于是乎,曼芸爷爷采纳了阴阳先生的建议,把一家人束之崖头,只是未敢把其中的原因向他们挑明。
曼芸爷爷年轻时也是一个登徒子。白天上地劳动,耐不得寂寞,可着嗓子唱酸曲儿,哥哥长妹妹短,高一声低一句,把歌儿撒遍山山洼洼;收工回到村里,急火连忙扒几口饭,然后洗了脸,把头发梳得黑缎子一般,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专拣漂亮媳妇的屋里窜。据他本人向村里要好的哥们儿招认,和他相好过的女人至少有七八个。
这“相好”一词,是一个多意词,可以因情况不同做出多种多样的解释。可在银峦村里只有一种解释,是专指男人和女人上床干那种事。
自从房子建在村外的崖头上,曼芸爷爷也许因过了“知天命”之年,功能减退;也许因大儿子存善已娶了媳妇,碍于面皮;也许因集体化了,白天队里安排的活儿紧,晚上不是开会便是学习,抽不出空来……不管有多少原因,总之他再也不拈花惹草了。
五间砖瓦房建起,曼芸爷爷还记着阴阳先生的话,要把自家和银峦村隔绝开来。于是,他在房子的周围修了七尺高的围墙,墙头盘了山圪针;用二寸厚的松木板做了门扇,上面钉了又粗又笨的门挂,天一黑便用一只大铁锁把大门锁了,钥匙带在自己的裤腰带上,不许家里人走出大门一步;还喂了一只狼狗,用一条铁链拴了——狼狗凶猛异常,听到高墙外有什么风吹草动就狂跳乱吠,那副凶恶的样子,谁见了也会心跳腿软的。其真实用心不言而喻,可曼芸爷爷对外对内都如此解释:“孤零零一家人住在村外的崖头上,晚上有狼虫虎豹,还有恶人歹徒,不得不这么防着。”
大炼钢铁把村里的正常生活秩序搅乱了。队里下了死命令,青壮劳力统统到十里外的龙爪山开矿炼铁。那时办什么事都要讲究声势,效果如何就在其次了。因此龙爪山下搭了工棚,到处插了红旗,时不时就敲锣打鼓闹腾一阵。
曼芸爷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存善,二儿子存虎。弟兄俩年差三岁,都是膀阔腰圆的壮实小伙子,自然都背着铺盖卷儿到龙爪山开矿炼铁去了。
令曼芸爷爷始料未及的是,在两个儿子离家后才半月,半夜里突然有人擂鼓一般敲着厚重的松板大门,惊得狼狗吠叫不已。当他披着衣服趿着鞋跑出去开门,才发现忘了带钥匙,不得不又返回屋里去取。大门打开了,门外站着十几个人,用一扇破门抬着一个人。他傻了眼,急切地问:“这……”队长支吾一阵才告诉他,门板上抬着的是他的大儿子存善,是掏矿时矿井倒塌,被打伤了。他始而发呆,继而老泪纵横,扑到血肉模糊的儿子身上,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儿子被砸断的双腿,说不清是怕、是痛、是怨、是恨。突然间,他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双目圆睁,眼珠喷火,髭须倒立,猛地站起来,伸手抓住队长的衣领,大喊一声:“你赔我儿子!”他一拳打来,把队长打得鼻口流血,倒退数步,仰面倒在一堆乱石上。
队长是村里的土皇帝,站在街心跺跺脚,银峦村也得抖三抖,谁敢跟他高言低语,总得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可眼下,这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被曼芸爷爷打了,却没有一点脾气,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摸了一把脸上的血,还得低声下气给曼芸爷爷赔不是。
真是理亏了恶人也得装孙子!
存善住了半年医院,总算把命保住了,但人却废了。四肢截掉三肢,只剩了一条胳膊,抬回家的是一个“肉桩子”。才过门两年的媳妇,就是曼芸娘,抱着肉桩子哭成一个泪人,一双拳头砸着存善的胸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地嚎叫着:“我不要,我不要……”
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曼芸娘是一个慈善出了名的女人,婚后又和存善有恩有爱,别听她嘴里说“不要”,收住泪还是给存善又喂水,又喂饭的,还说了不少安慰的话。晚上,她帮存善把衣服脱了,放入自己的被窝里,然后倒一盆热水洗自家的身子。
她才二十三岁,长得水灵灵像一朵花。女人的身子只能给自己的男人看。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全脱掉,露出白生生、鲜活活一个女人身,用水洗了又洗,直洗的光洁如玉,连水珠儿也挂不住;胳膊、腿像鲜藕似的。她已有半年多了,夜里对着孤灯发呆,搂着枕头睡觉,醒来总是满枕头泪迹。今晚她又有了自己的男人,尽管他是一个肉桩子,她觉得他毕竟是男人,会带给她欢愉、温馨和满足的。她洗完身子,梳了头,又在脸上施一层薄粉,甜甜地笑着,把自己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存善的面前,让存善欣赏她。
存善怔怔地看着曼芸娘,呆滞的目光偶尔闪现出一丝亮光,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但那笑意,一会儿便变成苦笑,凝固在脸上。他伸出仅有的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曼芸娘胸前那一对白鸽似的rf,摸得小心翼翼,像摸一件易碎的宝贝,生怕一不小心弄碎。
曼芸娘低声问:“我美不美?”
存善迟疑片刻说:“美,比原来还美。”
“亲亲我。”曼芸娘把脸送到存善的嘴边。
存善把嘴躲开,忍不住更更咽咽地哭了。
曼芸娘钻进被子里,用双臂搂住存善的脖子,热烈地吻着存善的嘴、脸和额头,觉得自己体内正燃烧着一团火,使她激动不已。
存善挣脱曼芸娘的双臂,不安地说:“别这样。我全废了,再也不行了。我……我对不起你。”
曼芸娘伸手到下面去摸。摸了好一阵,她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她哭得那么伤心,浑身颤抖着,肩一抽一抽的,不知哭到什么时候才进入梦乡的。
从此以后,曼芸娘再懒得梳洗打扮,见天蓬头垢面的,脸上再也见不到笑容了。存善致残,争来一份补偿:队里答应她再不用上地干活,专门照顾男人,每天队里给她记十分工。她再没有机会走出高墙外了,她也不想走出高墙外了,一门心思照顾着存善。
这份补偿,全是曼芸爷爷争来的。他是一个特有心计的人。他是深谙男女之道的过来人,知道儿子存善全废了,曼芸娘又是全村的人尖儿,存善好的时候,村里那帮浑身沾了骚气的年轻人,还馋猫似的贼眼老盯着她,现在能挡住不出事吗?按队长的意思,存善因公致残,每天给存善计十分工。可曼芸爷爷不答应,要把这十分工记到曼芸娘名下,还要求队里再不许叫曼芸娘出工干活。就这样,曼芸娘被曼芸爷爷的“连环计”拴在了高墙内。为此,曼芸爷爷得意了好一阵子,认为自己足以与诸葛亮媲美了。
可是,半年后又一件使曼芸爷爷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
一个星月不开的秋夜,曼芸爷爷睡到半夜,突然想大便。他蹲在厕所里,发现二儿子存虎的窗户还亮着灯光,心里不由生出一团疑云。他走出厕所,蹑手蹑脚走到存虎住的屋子外,似乎听到屋里有说话声。他支起耳朵细听。这一下听清了,是一男一女在调情逗爱。不用问,男的肯定是存虎。可女的是谁呢?他听不出来,暗猜一阵也猜不出来。他伸手摸摸裤腰带上拴着的钥匙,还在。难道这女人长了翅膀,是从高墙上飞进来的?难道这女人是上锁前就来的?可是,为什么狼狗没有叫?难道……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在食指上蘸了唾沫,悄悄在窗纸上捅了一个洞。他把一只眼凑到纸洞上,往里看去,只见存虎和一个女人赤条条搂抱在一起。那女人浑身鲜活得像一条鱼,肌肉光洁白嫩,臀部像两个圆滑的肉球,一双娇巧的脚板频频舞动着,只是脸被存虎的胳膊挡着,看不清楚。他看呀,看呀,过了好一会儿,当存虎把那只胳膊移开,才看清是他的大儿媳妇。他的脑子“轰”地响了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浑身一阵发麻,似乎失去了知觉。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是怎么回到自己住的房间的。
家丑不可外扬。曼芸爷爷不便对曼芸娘说什么,几经思忖,也觉得没有理由去责备她有什么不对,只好把二儿子存虎叫到他的屋里,关了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晚辈面前素来威严,今天更胜一筹,铁青着脸问:“存虎,你和你嫂子是咋回事?你得给我说清楚。”
存虎一向对父亲敬畏,在父亲面前驯如羔羊,从不敢大声说话。按说,他应该惶恐不安,低声下气,想不到却坦然自若,振振有词。他坐在曼芸爷爷的面前,笑了笑说:“爹知道了?知道就别问了,就那么回事。”
“这像话吗!”曼芸爷爷克制着激动说,“你能对得起你大哥吗?”
“是大哥的主意,嫂子跟我说的。大哥想要一个孩子,求我帮忙。本该跟爹商量后再说,可这种事咋好在爹面前说出口!我……我就自作主张了。爹,你老不会怪我吧?”
“那生了孩子算谁的?”
“算谁的也行,反正是咱林家的骨血。”
“对外人总得有个交待呀!”
“对外人说,当然是我大哥的。”
“你嫂子呢?”
“大哥在世,嫂子还是我的嫂子。大哥不在了,我就要娶她作老婆。”
“这不亏了你?”
“不亏。嫂子贤惠,人样儿也好,我爱她,她也爱我。”
“可是,这事让外人知道……”
“不会的。一道高墙,一把铁锁,一只狼狗,爹不说谁能知道?”
秘密一旦公布,就不成其为秘密了。白天,曼芸爷爷和存虎都在队里干活,曼芸娘留在家里照顾存善,做家务;晚上,大门一上锁,曼芸娘便堂而皇之地走进存虎的屋里,肆无忌惮地调情,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别扭。
一九六0年是上世纪中国人永远难忘的一年,也是高墙内林氏家族难忘的一年。对林氏家族来说,这一年之所以难忘、并不是因为全国有六亿人口挨饿,而是因为曼芸娘在这一年的中秋节生下了曼芸。
曼芸从呀呀学语起,就叫存善爹,叫存虎叔,所以林氏家族这一段秘史便鲜为人知。就是后来存善死了,存虎堂堂正正娶了曼芸娘作老婆,也没有人产生过任何疑问。
然而,林氏家族的秘史能瞒了天下人,却瞒不了曼芸。曼芸很奇怪,娘为什么晚上不跟爹睡在一个屋里,而是跟叔睡在一个屋里?她甚至还几次从睡梦中醒来,发现娘跟叔睡在一个被窝里。她幼小的心灵中,藏下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想问又不敢问。直到爹死了,娘跟叔结了婚,谜底才算弄清了。她想改叫存虎爹,可娘不让,说改叫存虎为爹,会招来非议的。她不敢违拗,只好仍叫存虎为叔。
十八岁,是人生的一个里程碑,标志着一个人从此由孩子变成了大人。既然是大人,就有了大人的心事,就得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
曼芸是十六岁那年从县城中学毕业的。一个初中毕业生在当时那个年月,在城市里是绝不会引人重视的,而在仍然落后愚昧的卧云山里,却是一个为人称羡的人物了。别说娘和叔不敢小看她,就是队里的支书、队长也不敢小看她。回村的第二年,社员们便选她当了队里的会计,还兼着妇女主任,作了“半边天”的领头人。但她不满足于在这小小的银峦村颐指气使,更不想修一辈子地球,像娘一样窝窝囊囊活着。她想飞出这荒凉的卧云山,走出这愚昧落后的山村,领略一番人类最先进的文明,品味一番城里人的生活滋味。
自从爷爷死了,林氏家族就被解放了。狼狗送人了,那把铁锁早扔得不见了踪影,再没有人去锁大门了,甚至连高墙上的山圪针也早被存虎取掉了。还有一个使银峦村的老少爷儿们引以为自豪的是,一条公路修进了卧云山,公路就从曼芸家的崖头下经过,每天都有十几辆汽车通过。喇叭声取代了山里人唱了千百年的酸曲儿,汽油的芳香和悦耳的马达声,使银峦村的村民们或多或少有了点现代意识。不知从那一天起,过往的汽车都要在曼芸家的崖头下停一阵,司机们都要大大咧咧地到曼芸家要水喝。林家成了一个不挂牌的驿站。
女儿的心思曼芸娘最清楚。曼芸娘知道曼芸想离开这卧云山,心里也赞同,因此有多少人上门求亲她都没答应。有一天,她趁屋里没有外人,就对曼芸说:“芸儿,你想进城不如在那些汽车司机里找一个对象吧——如今这年月,汽车司机最吃香,连当干部的也不如他们。”
“人家能看上我吗?”曼芸半逗趣半认真地眨着一双大大的、毛毛的、闪闪发亮的秀目问。
“怎么看不上?”曼芸娘撇撇嘴,然后压低声音调侃着说,“你以为那些汽车司机无缘无故就来咱家吗!他们是冲你来的。你在家里,他们屁股上钉了钉子,就是不肯走。你不在家里,他们连一碗水也喝不完,就扭头走了。那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盯着你,你还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娘是过来人,知道男人们的心,娘的眼毒着哩!”
曼芸羞红了脸,撒着娇说一声“娘——你别逗我”,然后拔腿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她从小接受了银峦村传唱不衰的酸曲儿的调养,也听惯了中学里男孩子们风言的撩逗,也受到了队里那些小媳妇、光棍汉们在地头打情骂俏的濡染,娘的话像一根火柴,一下子点燃了她的春火。娘的话有道理,要找就找个司机吧。她于是坐在炕沿边,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边欣赏自己娇美的面容,一边逐个儿想开了那些司机。
说心里话,她觉得那些司机们随便拣一个出来,也比银峦村的拔尖小伙子帅,可她却一个也没选中。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心里的白马王子是何许模样。这也许是她第一次在镜子里发现自己是那么漂亮,漂亮得令人吃惊。她神往地瞅着镜子里的她自己的那张脸,发现那一双熠熠闪光的大眼,那巧得不能再巧的鼻子,那红润灵秀的嘴唇和白生生的牙齿,恰到好处地镶嵌在白嫩圆润的鸭蛋形脸盘上,简直是一件千古罕见的艺术珍品。她忍不住对镜子里的她低声问:“你怎么这么漂亮?你这个鬼妮子,笑什么?我又不是男人!等着吧,总有一天你这张骚狐狸似的俏脸,要被男人们啃个稀巴烂!”说到此,她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脸红到了耳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半年后,曼芸终于在那伙司机群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白马王子。他一米七五的个头,浓眉大眼,颇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一句极平常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带几分幽默感。也许曼芸看上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幽默感。曼芸最爱听他说话,他说一句,曼芸就抿着嘴儿笑一下。他有一天不来林家,曼芸就像丢了魂。
曼芸娘说“这小伙子油腔滑调,有点靠不住。”
曼芸说:“我就喜欢他这一点,靠住靠不住我不管。”
这个“他”,就是县商业局的司机徐文刚。
曼芸家的大门外,长着一株冠如伞盖的大杏树。
曼芸从小就有点野性,总爱光着脚丫子爬到树上去玩。她甚至喜欢爬到树梢上去玩,叉开双腿骑在软溜溜的树枝上,一上一下晃悠着,嘴里不停地冲着对面的大山呼喊,听着“崖娃娃”那重重叠叠、此起彼伏的回应。每至此时,曼芸娘就站在树下,生怕曼芸晃断树枝掉下来,苦苦哀求着曼芸快下来。
曼芸娘说:“死妮子,晃断树枝,看不把你摔成肉饼儿!娘求你了,快下来吧。下来,娘给你煮一个鸡蛋吃。”
曼芸说:“我不怕,树梢儿上好玩。娘,你别担心,我想试试我的胆子有多大!”
曼芸的冒险意识也许在娘胎里就有了。
曼芸在树梢上长时间地观察着这卧云山,每观察一次都有新的发现。她自认为她是一个看透了卧云山的人。
巨伞一样的杏树,将她托在半天里,眼前好远好阔啊!她看到山头一个挨一个,像牛头一样。她似乎觉得自己被一群野牛围着,想要突出这牛群也难。她看到通向山外的那条小路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落在山间,若隐若现。她知道, 这小路是人、牛、羊、骡马踩出来的,从来没有人修过它。她奇怪,人为什么有了空不去修路却躺在土炕上打呼噜,聚在街头打嘴仗、说女人,站在田坎上唱酸曲儿。
她是天底下最富好奇心的人,坐在树梢上看男人、女人在露天厕所里撒尿的姿势,看燕子在屋檐上筑巢,看老鹰猛然从空中俯冲到山洼里捉兔子,看漫山遍野的羊胡子草、蓬蓬草、马莲草、狗尾草……绿了又黄了,黄了又绿了,看山洼里的醋柳染红了一面坡,看山丘上的松林老是一片绿……
她发现这世界太奇妙、太复杂、太变幻无常、太……她脑海里装着几十个“太”。
看够了地下的万物,她就看天上。她觉得天上要比地下简单得多,只有云彩变化莫测。她最喜欢秋天的云彩,天要多高有多高,蓝的像彩缎;遥远的天边飘动着一簇簇重重叠叠的白云,迎着太阳光的一面,白得像一团羊绒,背着阳光的一面,黑里透黄,像牛的脊背。于是她走了神,又想起了队里把一包包羊毛、羊绒捆在牛背上,顺着山路驮到山外去卖的情景。
曼芸十二岁的那年,从杏树上下来,突然回家对娘说:“娘,我发现一个秘密。”
娘问:“什么秘密?”
曼芸比在山林里发现一个蘑菇圈还高兴地说:“咱们卧云山原来是一只大王八,还是仰面躺着的。咱们村在王八的肚脐下。”
在高墙内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曼芸娘对卧云山的全貌从未细看过,只知道自己生活在山的怀抱中,只知道门外有一株大杏树,树下是数丈高的一道山崖。她没有女儿那种好奇,只淡淡地笑了笑嗔骂一声:“女孩儿家,别瞎说!”
曼芸不服气,又去找叔说。当年阴阳先生的话,存虎听见过,现在听了曼芸的话,不由发了怔:这妮子真神了,莫非是天女临了凡!他忍不住把曼芸抱在怀里,心疼地亲吻起来,芒针似的胡子直扎得曼芸“哇哇”直叫唤。
曼芸从叔的怀里挣脱,向院里跑去。
存虎追到院里,小声吩咐:“芸儿,王八的话千万别对外人说。听见了吗?”
曼芸不解地问:“为啥?”
存虎说:“说了会犯天条,玉皇大帝会派人抓你上天的。”
曼芸没有被镇住,又拍手又跳地说:“我正想上天去看看哩!这倒好,就让玉皇大帝来抓我吧!“
如今,曼芸已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再不爬到杏树上去玩、去观察卧云山,去窥探银峦村的秘密了,而是有空便坐在大杏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眼盯着崖下的公路,耳听着不时传来的“嘀嘀嘀”的汽车喇叭声,心里想着她的徐文刚。她冥冥中感到娘的话似乎有理,徐文刚也许真的靠不住。可她爱他,她愿意冒这个险,她喜欢这样。也许正是这一原因,她和徐文刚相爱几个月了,也没有问过徐文刚的父母是干什么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家庭收入如何。她只想知道他一个人。
事情的结局,不幸被曼芸娘言中。三个月后徐文刚抛弃了曼芸,而且在曼芸肚子里留下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小生命。
事情发生原本是顺理成章的,况且叔陪着娘去走娘家,连弟弟、妹妹也带了去,只留曼芸一个人在看家门,又提供了难得的机会。
这是一个秋末的艳阳天,曼芸又坐在杏树下。她一忽儿看天上那像牛驮着羊毛、羊绒的美丽的云彩,一忽儿从公路尽头寻找自己要找的梦。
崖下驶过十几辆车,不知怎么竟一辆也没有停,只留下一股股混和着汽油味的尘土。这尘土似乎都落积在曼芸的心头,使她的心情愈来愈沉重,沉重得让她有点恼火、烦躁。在日到中天时,她忿忿地冲崖下的公路吐口唾沫,不情愿地回到高墙围着的院子,生火做饭。
世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提前给当事人以昭示的,只是人们不解这昭示,等事情发生了才感到突然。曼芸自然和一般人不同,单就她十二岁便能发现卧云山的秘密而言,足以证明她有超人的灵气。她吃罢饭,躺在炕上午睡,却睡不着,心老是跳个不停,脸一个劲地发烧。她预感到徐文刚今天一定会来看她的。
曼芸的预感不错,徐文刚果然来看她了。他打开他拎来的草绿色的人造革提包,拿出两件在县城里最时髦的衣服,又拿出一双大红高跟皮鞋,还有苹果、香蕉、梨和水果糖。
这是“wg”结束后的第三个年头,村里人还只能靠吃糠咽菜打发时光,哄骗肚皮,一年里也只有等到过年的那一天,才能吃一顿白面。曼芸面前一下子堆了这么多、这么好的衣服和食品,若不是身边的猫在她手上搭一爪,发现手隐隐作疼,她还以为在做梦呢!
“这衣服、鞋子放着也不过放着,人穿了才派上用场,才能体现它的价值。曼芸,我的话有道理吗?”徐文刚不失幽默地说。
曼芸听懂了徐文刚的话,他是让她把衣服、鞋子穿上,让他欣赏一番。她抿嘴笑了。她像下命令似地说:“你出去,我穿给你看。”
徐文刚迟疑一下,然后乖乖地退出了门外,转身又把门关上。她发现他故意把门留了一条缝,嘴里说“不许你偷看”,却没有把门缝推上。
曼芸把身上的衣服脱掉,把徐文刚买来的新衣服换上。她知道他正从门缝里偷看她,她故意把身子亮出来,让他看。她知道她的身子是很有魅力的,足以让他销魂。
徐文刚真的在门缝里偷看曼芸换衣服。曼芸的身子他全看到了,心灵中那种狂躁的激情像浪涛一样冲击着他,使他的呼吸频率大大加快。他等不及曼芸把衣服换好,猛地推门而入,把曼芸紧紧地抱在怀里……
两个年轻人初尝了禁果,接受了性启蒙。他们的感情应该说是真的、纯洁的。不是嘛,徐文刚在临走时又恋恋不舍地亲了曼芸的嘴,虔诚地说:“咱们已作了夫妻,你就是我的人了。什么时候结婚,已不重要,日子由你定好了。”
“不,你说错了,应该说你是我的人了。”曼芸认真地纠正说。
他们都认为自己占有了对方。
其实占有只是暂时的,谁也永远占有不了谁。不是嘛,曼芸和徐文刚说这话时,谁也没有想到两人会很快分道扬镳,两不相干。
徐文刚爱着曼芸无可怀疑,只是在他与曼芸互相占有后的不久,他的父亲落实了政策,又当上了县商业局长,一夜之间地位发生了变化。
父亲认为自己对儿子有绝对的占有权,不允许儿子把一个农村户口的山姑娘娶到家里来。
追本溯源,当局长的父亲又何尝不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山娃子!人啊,就这么不公平,像青蛙鄙视小蝌蚪似的。
在徐文刚的记忆里,他也占有过父亲一次。
那是他很小的时候,他记得不知什么原因,他打过父亲一个耳光。父亲挨了耳光,一点也没有恼,还笑嘻嘻地在他的嫩脸蛋上亲了一口。此外,他再也没有占有过父亲,而总是被父亲占有,一切都得听从父亲的。他在曼芸的问题上,没有力量占有父亲,也自认为不可能占有父亲,只当自己对曼芸的许诺是说了一句梦话,不得不把曼芸的爱深藏在心底,忍痛抛弃了曼芸。
一封负载着沉重忏悔的信传递到了曼芸的手中。
曼芸娘和叔,并不知道曼芸和徐文刚曾在这高墙围起的院内偷吃过禁果,觉得女儿贞操不失,倒庆幸他们这段没有现实性的情缘早断了比晚断了更好。
娘说:“算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叔说:“就当作了个梦,醒来忘掉也就是了。”
说的轻巧,感情上的事能说算就算,说忘就忘了?曼芸忍着泪吞下了一颗她自己种下的苦果。
曼芸和娘、叔的观念不同,是不计较贞操的。对她和徐文刚相互占有的事,不仅不后悔,还惋惜自己当时太傻,为什么只有一次,不是两次,三次呢!
她恨徐文刚,是恨她骗了她,恨他没有骨气,听任父亲的摆布。信中对她刺激最大的是两个词:“农村户口”、“山姑娘”。农村户口怎么了?山姑娘怎么了?人不都是猴子的传人吗?从此,她的心里种下一颗报复城里人的种子。她要让城里人终于有一天明白,山里人和他们是一样的,甚至比他们还高贵。
如果说曼芸因此而痛苦,还不是在初接到信的那一段时间——那时她只有恨,只想报复——而是在一个多月后发现她怀了孕。她不知道女人怀了孕是什么滋味,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怀孕。只是她呕吐、厌食,引起了娘的怀疑。娘偷偷问她是不是和那个浑小子干过那事。她不愿对娘隐瞒,却说不出口,只好鼻子里“嗯”一声,轻轻点点头。娘像判断1+1=2一样坚信不疑地说:“芸儿,你肯定是怀孕了!”
怀孕,是女人的本能,是女人的天职,是女人的荣耀。有多少女人,曾因怀不了孕而苦恼,而伤心,受到人们的歧视,受到人们的玷污。然而这本能、天职、荣耀的体现是有条件的,像鸡蛋里生出小鸡需要时间和温度一样,它的条件就是女人拥有了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之后。否则,一切会颠倒过来,使荣耀变成耻辱。这也许是中国人特有的观念。如果曼芸是生活在大洋彼岸的纽约,也许不会有这么大的痛苦,也许不忍心把肚子里的小生命打掉。可是她生活在中国,而且生活在中国的卧云山,痛苦是不可避免的,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是没有任何余地的唯一选择。
曼芸为此伤心地哭过无数次,眼哭红哭肿了,心哭碎哭麻木了。
公社医院里就能打胎。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没有现在这么宽松、开放的环境,妇女打胎必须得丈夫陪着,还得持有大队的介绍信。不然的话,医院不给打胎已在其次,弄不好还会被舌头压死,被唾沫淹死。
求生的欲望迫使曼芸想出了一个冒险的办法,决定和村里的陈凯作一次假夫妻。
曼芸和陈凯是中学时的同学。陈凯一直是曼芸的崇拜者,却从没有过要娶曼芸的奢望。他对她一百个驯服,他是她手里的皮影人、木偶人。
曼芸把她怀孕的事告诉了陈凯,然后问:“你能不能陪我去打胎?”
“这……这合适吗?”陈凯涨红了脸,说话有点结巴。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我算你什么人?”
“你是我的丈夫!”曼芸掷地有声,毫不羞涩地说。
“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愿意吗?不愿意算了,我不稀罕你,有的是人!”
要挟有时比哀求更有力。陈凯不愿使他心目中的白雪公主选择别的任何一个男人,便决定充当她一次冒名的丈夫。尽管他意识到,由他去充当她的假丈夫,会带来村里人的讥讽、鄙视和不耻,他还是在迟疑三分钟后,鼓足勇气答应了曼芸的要求。他觉得,能作一次曼芸的假丈夫,也是他一生的荣耀。
“我不会亏待你的。”当陈凯点头答应后,曼芸脸上掠过一丝满足的笑容,把嘴伸到陈凯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等事情办完了,我让你亲我一次……”她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脸腾地一下羞红到耳根。
陈凯在一种虚幻的憧憬的鼓舞下,卖力地用自行车把曼芸带到了公社医院。
在两人即将走进划着红十字的门里时,他突然有点胆怯,脸上现出慌乱不安的神情。曼芸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换上一副笑脸,伸手拍拍他的肩头说:“沉住气,不会有事的。”她说着拉住他的手,从容不迫地推门走进了医院。
曼芸是队里的会计,生产队的大印就在她的手里保管着。介绍信早开好了,流产的理由是女方为入党培养对象,需要在晚育上给全队妇女作一个表率。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啊!这是政治任务,谁敢阻拦就是和党的政策对抗。这也许就是她对陈凯说的“不会有事的”的依据。
如果曼芸事先不把此行的目的告诉陈凯,陈凯也许只以为自己陪着曼芸来医院看过一次病。因为在曼芸流产的整个过程中,他只充当了一个陪伴者,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是曼芸自己,也没有说几句话,更没有说过“流产”、“打胎”的话。她把介绍信递给一位女医生。女医生看过介绍信,又看了一眼陈凯,便引她走进了手术室。
返回的路上,本来用不着休息。可当他们走到一个山崖下,在曼芸的提议下,停下车子,两人坐在了崖下的一株山桃树下休息。时下正值腊月,山风像多嘴的老太婆,一直聒噪不休;皑皑白雪被山风裹挟着,聚到了阴坡的地堰下、深沟里。
陈凯在去公社医院的路上,心里还想着曼芸的许诺,想着自己的厚厚嘴唇一旦触到曼芸那山樱桃一样红润的嘴唇时,将会带来怎样一种感受。可是在返回来的路上,他有机会、有理由提出亲一下曼芸了,心里却再不想了。他认为自己不应该无功受禄。山里人的价值观念就这样单纯。然而曼芸不愿做失信之人,更何况她清醒地知道,这件事并没有就此结束,真正的风险还在后面。而要完全避免这种风险的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人便是陈凯。陈凯能守口如瓶,她流产的事便如一块石头沉入了海底,永远不会被人发现;如果陈凯向任何一个人有所流露,将会在银峦村掀起几十丈高的浪头,向她无情地袭来。
山里人就这样怪,像越南人和中国人一场厮杀死了几十万人这样的大事,在他们听来,像听到谁家了丢了一个鸡蛋似的,并不能引起多大兴趣。而听到谁家发生了桃色新闻,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又说又骂,那表情像谁强奸了他们的最亲近的人一样,唾沫星子横飞,脸涨红。特别是像曼芸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男人有男人的嫉妒,女人有女人的嫉妒。当他们听说她流了产,不把天吵塌、地骂翻是不会罢手的。
因此,曼芸坚持要陈凯亲她。她说:“你愿意亲多长时间就亲多长时间,愿意怎么亲就怎么亲吧。只是不能让人瞧见。”
陈凯侧目看一眼曼芸,心不由地跳起来。
任何超常的东西都会给人带来恐惧感。太丑、太恶的东西令人望而生畏,而太善、太美的东西也令人望而生畏。
在陈凯眼里,曼芸太美了,美得像观音菩萨一样神圣。
他嗫嚅着说:“我什么事也没做,我不敢……”
曼芸瞪一眼陈凯说:“窝囊废!今天不亲我,以后想亲可别怨我不客气。来呀,是我同意的。”
陈凯犹豫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把嘴伸上去了。他想亲她的嘴,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丑男人,脸又粗又黑,鼻子大得像一个秤砣,不配亲曼芸那张小巧红润的嘴。他觉得自己亲了曼芸的嘴,是对美的亵渎。于是,他把头向上仰了仰,轻轻亲了一下曼芸的前额。
曼芸以为陈凯会像徐文刚那样狂热地亲她的。因此,当陈凯向她凑近时,她轻轻闭上了眼,准备接受另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的亲吻。当陈凯的嘴唇触到她的额上时,她也许是心理的缘故,并没有象徐文刚亲她时的那种说不清的感受。她以为接下来陈凯该亲她的嘴了,刹那间她想起徐文刚亲她嘴的时候的那种像触了电似的在全身引发的躁动、热烈、狂欢的情景。她以为任何男人亲她都会产生这种功效的。因此,当她睁开眼,发现陈凯没有亲她的嘴的意思时,她催促一声:“快亲嘴呀!”
陈凯又犹豫了一下,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嘴。
曼芸并没有迎来像她想象的那种感觉。她似乎懂得了什么,但没有来得及想下去就被陈凯从地上拉起来,动身往回走了。
陈凯解释说:“天这么冷,你才打了胎,千万别受了凉弄出病来。”
曼芸原打算还要叮嘱陈凯,今天的事对谁也不能说。她甚至还想到必要时唬陈凯开几句。她知道陈凯素来胆小怕事。可是在这一刹那,她似乎真正认识了陈凯这个人,觉得他外貌丑是丑了点,可内心是美的、善的,是足以使她信赖的人。她为自己的慧眼——选中陈凯陪她去流产而自豪。因此,她一路什么话也没说,双臂无所顾忌地抱住陈凯的腰,尽管道路不平,颠颠簸簸,也没有一丝被掉下车来的感觉。
厄运的功绩在于使人成熟。
一场厄运过后,曼芸性格中的天真、烂漫、幼稚,像海滩上的浮萍在退潮后被海水带走一样,她变得深沉了。这也许是生活给予她的恩赐。她终于在一个清晨,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卧云山,离开了银峦村。
当村里人发现那棵大杏树下再也看不到曼芸亭亭玉立的倩影,几经询问,才知道在腊月十九出走了。她到了哪里,连曼芸娘和叔也说不清。村里人这才记起,在曼芸出走前一天的傍晚,曾听到曼芸在崖头上唱过一阵歌,那歌声像杜鹃泣血般凄婉、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