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道是苍天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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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雪寒风中,疤拉头夫妻终于找到一个废弃的茅草庵子,这大概是夏天看瓜人的居所,估计这人懒得拆,留着明年还能用,秀琴和疤拉头可算是找到僻难所,草庵虽破,能避风寒,秀琴在草庵的立柱边上来回摸,竟然找到一块火石和一个破镰刀片,她连忙在地上拢了一把草,敲击火种,升起一把火,虽然这火并不旺盛,足以让逃难的两口子倍感温暖,往里边看,秫秸铺了老厚一层,两人欢喜地扑过去,互相看着对方,都为苍天的恩赐感到庆幸。
秀琴心想,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天无绝人之路吧!疤拉头心里酸酸的,女人啊女人,真是上天赐予男人最后的安慰吗?
一阵剧烈的咳嗽,把不争气的眼泪又震了出来,他看着秀琴,心里暗暗发誓:这回真的不抽了,俺要是不改,叫老天爷发个雷,劈死俺!疤拉头揪着头顶边剩余不多的几根稀疏黄毛,痛苦的摇着头,秀琴爱惜地摸着男人的头顶,须臾,疤拉头问秀琴道:“你这几年过的咋样?”
秀琴把脸偎在男人的怀里,抽噎道:“你不学好,要卖了俺,俺跑到家里,俺爹要跟你拼命,跑的猛了,犯了病,没走到包厂就死了,俺娘一口气上不来,也跟着去了,俺大哥说俺是丧门星,打俺,骂俺,还要撵俺,俺嫂子不依,把俺留下了,还以为她是好心,谁知道那女人恶毒的狠,留下俺不是可怜,她是想着要俺干活,做饭喂猪洗衣服,纺花织布做衣裳,一年到头俺连一天也没歇过,饭做好了,总是他们先吃,剩下了,就给俺一点,剩不下,就没有俺的饭,剩下多了,骂俺是个丧门星,毁他们呢,嫂子拿针扎俺,还不叫俺叫喊,有病了也不敢说,还得起早给她们做饭,有一回俺起的早,看见他们屋里点灯了,还有人说话,就偷偷过去听,他们俩口子说,把俺当成不要钱的使唤丫头,也不准备叫俺改嫁,好几次,俺都不想活了,就是想着你能改好,把俺接走,干活俺不怕,就怕不拿俺当人看啊!”秀琴说到这里,已经说不成话。
疤拉头就觉得胸口热热的,湿湿的,心里更加难受,安慰媳妇:“俺跟你好好过,先给人家打零工,等攒够了钱,把咱的房子地都赎回来!”
秀琴在男人怀里抬起头,眼里满是向往:“只要你不抽烟,俺也有手,俺也能干活,咱俩一起给大户当长工,等咱有了房,俺喂猪卖钱,再喂一大群鸡,公鸡长大了,杀了给你下酒,母鸡留着,能下蛋换钱,俺还能织布,一天能织一丈!就算没有地,俺也能养活你!你身子虚,有地也种不成,你就在家待着,俺把你养成大肥猪!”
两人一起笑了,火光中似乎已经找到属于二人的安乐窝,秀琴往火堆里添了柴,疤拉头叹息道:“俺是男人,哪能教你养活,要是有牲口,俺也是个好把式,多了不敢说,十亩八亩的,俺侍弄得了!”
秀琴吃吃笑了,疤拉头继续道:“咱有钱了,俺给你卖蛋糕!蛋糕你吃过没有?可甜了!”
秀琴仿佛已经看见蛋糕,不过她有些不信:“多甜?比柿饼还甜?”
疤拉头顿时有了男人气概:“瞎!啥*柿饼呀!比柿饼甜多了!还软的很!听说加的是白糖!有一回岳华亭他妈做大寿,老东西在新乡托人带的,上头还有一层白乎乎的奶油,闻着就香!等他们吃过了,还剩下一小块,俺收拾桌子时候吃的,那上边的奶油子,没有了,可惜啊,俺还是没尝那奶油子,听说可比蛋糕还好吃!”
疤拉头喉咙咕隆一声咽了口水,秀琴知道他是饿了:“你啥时候吃的饭?”
疤拉头想了半天,忘了,怕媳妇为难,笑道:“俺不饿,就是有点渴。”
秀琴爬到草庵口,捧了雪块,递给疤拉头,疤拉头吭哧一口,冰冷的气息立即引起一阵大咳,嘴里的雪沫子全被喷了出去,秀琴慌忙给他拍打后背,好半天这咳声才平息,疤拉头憋青了脸,苦笑道:“不渴了,算了。”
秀琴眼含着泪,忽然想到办法,把雪含在嘴里,等雪水变得温暖起来,才抱着男人的头,嘴对嘴把水喂给疤拉头。
疤拉头喝到温水,都变成眼泪留下来,那流失的水分迅即又被秀琴喂在嘴里,秀琴的嘴渐渐冰凉,已经不能融化冰雪,疤拉头哽咽道:“俺不渴了,别弄了!”
秀琴吐出冻结的冰块,好大一晌才能说话,抱歉道:“夜了,俺没地方要饭,你先睡会,快天明了,等会俺去外头给你要饭。”
疤拉头一把抱住媳妇,温柔道:“你也睡一会。”
秀琴一下子懵了,这感觉好温暖,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哪怕房屋一间地无一垄,只要两人相亲相爱,拉棍要饭也心甘情愿!
秀琴慢慢倒在男人怀里,感受着两个人的心之间,那份温度。
两人在冰天雪地的茅草庵里,紧紧抱在一起,秀琴暗暗发誓,哪怕天崩地裂,谁也不能再把两人分开。
迷糊中,秀琴睡着了,她梦见两人相跟着下地,地里满是紫红的玉米杆,男人一把撇断一根,几把撕去叶子,递给自己,自己咬了一口,真甜啊,又递给男人,男人嘻嘻笑着,探过头,那头颅生满黑发,好英俊的男人!男人长大了嘴,整个玉米杆被他一口吞下,秀琴笑了,男人啊,真是不一样,干活有力,吃东西多,还特别馋,男人忽然变了脸,咽喉里一阵哽咽,喉头皮肤似乎被玉米杆撑起老高,秀琴吓得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秀琴擦了一把汗,刚要庆幸噩梦醒来,却听见男人那边异样的声音,转身看时,疤拉头满脸乌黑,喉咙里如同塞了一把小哨,急促的呼吸中带着尖锐的声音,每次呼气,都会带出一些泡沫,噗噗地飞起,落下,早糊满了半边脸。
秀琴心里害怕,默默给男人擦去粘液,咬牙拉起男人,背在身上,不顾外面风雪交加,一步步向着心中的村庄走去。
刘庄二道坝上,上百大汉光着膀子,哼哈着用肩膀撞柳树,一个一脸褶子的老头手里拿着棍子,来回巡视,柳树摇晃,积雪点点落下,赤膊大汉身上,腾起阵阵白雾,偶有偷懒耍滑的,老头的棍子毫不客气,啪啪地把那些大汉的光脊梁抽出一条条红印,大汉们并不在意,挨了棍子,反倒嘻嘻哈哈,跟老头说笑,老头绷着的脸也就绽出笑纹,摇着光头往下一个去了。
二混子不愿意再出这死力,小声喊身边的石头:“哥!别弄了咱,从小到大,早球撞磁石了,哎,咱俩去保长家坐会?”
石头皱着眉,有些担心道:“你瞎能啥?保长家的闺女能看上咱这号人?”
二混子被说中心事,扭捏道:“啥话呀!俺去找保长说说话,谁去找他家闺女!”
老憨牛吼一声把一棵碗口粗的柳树撞得根都从土里出来一截,老头连忙跑来呵斥:“你这个大憨蛋!给你说了,你身胚子大,得找个粗哩!”
二混子见老头来了,连忙喊叫一声撞了一下,老头连看也不看,忽地一棍子排在二混子背上,二混子叫屈道:“文昌爷!你老瞎了吧!俺不是练着呢嘛?你咋还打?”
光头文昌爷道:“你个鳖孙!你抬头看看!”
二混子抬头一看,别人的柳树上,全是光秃秃的,就算有雪,也是一星半点,只有自己的柳树,白花花分外不同,立即失了狡辩的勇气,嘴上不服道:“如今都是机枪大炮,还练这个管个球用!”
文昌爷眯起眼:“你小子别以为搂了几回响火就不成你了,你自己说说,练这东西救过你几回命?”
二混子想了想,要不是身上有这三脚猫功夫,还真是早就死球了。
文昌爷又被老憨吸引了,啧啧赞叹道:“好大的力道!可惜於了!要是从小练,金彪也未必是对手!”
老憨嘿嘿憨笑,更加卖力。
文昌爷刚走,老憨立即停了,朝二混子挤眉弄眼一阵,俩人心照不宣,喊了一声:俺去拉屎!披了衣服,一溜烟没影个球了。
文昌爷气的大骂:“你俩的屎商量好了?”
大家一阵大笑。
海青山和刘金彪相视苦笑,这三个小子,俩傻鸟,石头呢,还是太嫩,那里是刘学修老狐狸的对手,叫人家当枪使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海青山和金彪不傻,心里明白,不是也无奈加入这保安队了吗!
石头每次撞击,都用尽全力,就觉得脏腑在一次次撞击中微微震动,淤积的血脉渐渐活泛,只是心里那口气,梗在咽喉,就是出不来,那些跟着杨旅长与日寇死拼的弟兄,临死那平静的安详的表情,毛旅长临死时候,绝望空洞的眼神,都让石头夜不能寐,尽管他不明白国家民族这些空洞的名词,也不知道抗日救亡,与自己有啥相干,三年来与日寇的拼杀,身边战友一个个死在鬼子手里,都让他觉得跟日本鬼子结了深仇大恨,如今要委屈地在鬼子的影翼下卵存,实在让他压抑莫名,哪怕会娟的温柔,爹妈的亲情,儿子和小弟的依偎,都不能抵消内心的冲动,他时常想,我还要打鬼子!我一定要打鬼子!
但是他觉得,打鬼子只靠几个人几十个人甚至几百个人,是不行的,要打鬼子,就得有队伍,最好是宣侠父那种人领的队伍,想起宣侠父,石头心里热乎乎的,眼里却酸酸的,要是他还活着,鬼子一定不会得逞!
石头更加疯狂地撞击,肩头竟然流出鲜血,既是这样,也心气难平。
黄河滩里远远来了个人,石头渐渐被这人吸引,这人下身是那么瘦小,上边似乎还背着一堆稻草,细小的腿蹒跚着,石头身子一偏,没有撞上柳树,身子斜着跑下二道沿,干脆借着这个劲,向来人飞奔,其实他的目标未必是来人,他需要的只是一场奔跑,一场宣泄,等他快要接近那人,却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因为那人满脸的狰狞,震撼了石头。
秀琴早已虚脱,每一步,都似乎燃烧了生命,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脖子边上,男人的头颅垂下,男人嘴角长长的粉红色的粘液,颤动着垂下好长,顶端是一个红彤彤的泡沫,泡沫上漂浮着血丝,在北风里来回转动。
石头不由自主停下,秀琴却已经看不到人,她眼里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只是固执地觉得,不能放下,一旦放下男人,整个世界就会坍塌,也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希望的泡沫就会粉碎,哪怕这是一场短暂虚幻的噩梦,她也不愿意就此醒来,她想,如果是梦,就让我做下去吧!
石头眼睁睁看着瘦小的女人背着男人从身边经过,他认出女人背上的那人,就是自己前几日曾经痛打的岳华亭走狗,想询问,心里一阵迷糊,却无从下嘴,打人的时候,心里只是愤怒,觉得这人该死,没想到他也是可怜人,是谁害的他如此落魄?是岳华亭?日本鬼子?抑或自己!再看那奋力挣扎,满脸希望的女人,那是她的男人吗?是谁毁了她的幸福?什么是女人?什么是女人的底线?为什么这一切苦难都要女人来承受?
石头泪眼婆娑,女人却终于倒下,秀琴被男人压在身下,却没有停止挣扎,她奋力撑起胳膊,指尖深深扣进雪泥,双脚缓缓后蹬,驮着背上的男人,一尺一尺一寸一寸,往心中的方向挣命,浑如一只驮着巨大硬壳的瘦弱乌龟。
石头一把甩了眼泪,上前抱起疤拉头,女人茫然在地上爬了几步,才发觉身上失了重量,猛地从地上起身,疯了似地来回打转,看见石头抱着男人,嘶喊着张牙舞爪向石头扑去,嘴里喊着:“放下俺男人!"石头刚一迟楞,臂膀上被女人咬了一口,撞树的伤口,顿时扩大数倍,血顺着手肘滴滴答答打湿雪地,石头却没觉得疼,比起胳膊上的伤口,心里的苦痛更加剧烈。
女人疯了似地摇着头,几乎把那块肉从石头赤膊上扯下,远处二道沿上众人见势不妙,纷纷下堤,等奔到近前,女人早已累得松了嘴,也有些醒过神,捂着满嘴的血,惊恐地往地上蜷曲成一团,有人骂女疯子,想收拾秀琴,被石头喝住,金彪和海青山见多识广,忙喊人接了疤拉头,看他满脸浅灰,知道是烟毒深重,必须求医问药,石头连忙回家套车,众人背着疤拉头,掺着秀琴,先行往村里赶路,等到了村口,石头也已出门,大车上被褥皆全,拉着秀琴两口子,马不停蹄,直奔包厂马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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