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赤伶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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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格外漫长且难熬。
好在关冉冉醒了,而且状态相当好,好的众人一度以为这是回光返照。
等白玄为她详细诊过脉象,确认她确实没有不妥之后,闫允烈这才稍微放宽了心,着人备了餐点,但关冉冉却只说觉得身上又腥又臭,想先洗个澡。
这个要求非常合理。
在关冉冉去了偏殿之后,闫允烈便也迅速的冲了个凉,换身衣服回到正殿来,白玄已备下了宴席,八凉八热还有八个小菜,道了声:
“简餐。随便吃点。”
还真是挺“随便”的。
闫允烈在主座落座,白玄居左,各自倒了杯酒。呷了一口,闫允烈顿觉全身经脉通畅,隐约有股热气从脚底腾起,不禁长叹一声:
“好酒。”
“宴海楼的上品佳酿,能不好吗!”
听了这话,闫允烈执杯的手顿了顿,若有所思道:
“她拿来的?”
“嗯。一早就送去了我那里,说是装完瓶剩的,又刚好适合现在的你。”
宴海楼的这批佳酿是要带去地市的货,向来供不应求,哪里有“剩的”一说。
“她即是送了,为何不自己拿来?”
“她那点儿小心思,你不知道?”白玄说着,轻笑一声,“论身份,高低也是鸾家家主,如今冉冉住在这千波殿里,她若是来,哪怕免礼,心底里还是低了三分。”
“身份…”
将这两个字默念几遍,闫允烈的脑海里缺只有关冉冉飨月宴上不拜他的样子——小脸倔强的仰着,直视着他,理直气壮反问小厮:
“行什么礼?大清都亡了两百年了!”
昨日在这殿上,长老们咄咄逼人的斥责她没礼教没规矩,她却只一句:“闫允烈是你们的少主,又不是我的。”把众人噎的哑口无言。
想到这儿,他嘴角不禁上扬,将指尖摩挲的杯子放下了,看向白玄,道:
“你可知我为何不爱在这千波殿里住着?”
白玄想了会儿,摇了摇头,便听闫允烈叹息一声,自己回答道:
“就是不喜欢这些规矩。想当初…”
他的话突然顿住了,白玄察觉到他欲言又止,等了会儿,他却又不再说了,追问道:
“当初?”
“没什么。罢了,总之在冉冉这儿,我难得讨来些自在,你若执意灌输她规矩许多,我怕是要后悔答应将她交给你带。”
“他跟着我,定是比跟着你好。虽说你当下置身玄境之外,不问纷争许多。但若真有一朝帝都金印火凤传召,你这位长子储君还不是得立马扬鞭,横刀阵前?待到那时,你莫不是要她跟着你赴那叵测之局,九死一生?”
闫允烈已许久没听白玄说这样多话了,还句句狠戳他痛点,真实的让他无法反驳。
轻笑一声,他将杯中酒引尽,眸光里恍惚多出几分醉意:
“你猜她是愿听你说教,被那规矩许多束缚,还是愿随我纵马扬鞭,天地浩荡?”不及白玄答他,他又道:
“她若是愿随我阵前百战,我定当凯旋,不负所望。”
话说到这份上,白玄当然听懂了,连道怕了怕了,摆手示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径自将杯中酒倒入肚中,又唏嘘道:
“这一晚上,跟烧钱没什么区别啊。”
闫允烈知道他说的是长明灯亮了一夜的事——千波殿里的烛灯全是三界灵物炼化,又层层萃滤,才得到的如此洁净无瑕的烛腊,燃一寸,便是一百年修为。
可他却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好在是救回来了。只是这么多修为度进她身体里,竟如滴水入海,连个回响都没有。”
闻言,白玄着实一愣,继而释然:
“若非如此磅礴的灵池,又怎能豢养气吞山河的灵物呢。”
“倒也是,不过…”思虑了片刻,闫允烈话锋一转:
“我清晰的感受到昨夜汇进她灵池里的气脉,不仅仅是这殿上的长明灯,其中几股格外熟悉,很微妙的…”
白玄闻言,倏尔想起什么,从袖笼里掏出一沓锦帛,递给闫允烈,问道:
“可是跟这个有关?”
闫允烈把帛书接过来看,那上面誊抄着的全是铭阳阁在册的阁老门生。看了两遍,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其中几个人身上:
“倒是真的跟这几位的气魄有些相似,但是更霸道些。”
“果真如此!”白玄的眸子里放出异彩,解释道:
“你不是让我查生钉的去向吗?排查到的,都在这名单上了。”
闫允烈不发一语,只是看着那帛书,神色渐重。白玄为他斟满杯盏,试探问到:
“少主,可办?”
听见他问,闫允烈眸光微动,将帛书收了,看向白玄:
“依你,如何?”
以白玄的做派,他即是这样问,便是有别的意图。
“倒不是依我如何,而是…以昨日那形势,冉冉若是要杀,大可不必费三倍心力打出七十二生钉。而且你也说了,注入她灵池里的气脉疑似来源于这些逆党。”
眸光一凛,闫允烈明白他言下之意,不及问,他便接着道:
“事已至此,不如就让这群乱臣贼子暂且养着她。我们且看着,若有不妥,当机立断为时不晚。”
凛冽的眸光中凭添了几分阴鸷,闫允烈垂下眸子,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面前的杯盏端起,至于唇前,道了声“甚好”,便只顾饮酒不做多言。
他只觉胸中倏尔抑郁,便是多喝几杯也不得开解,大殿里一时沉寂,直到听见殿外传来关冉冉同丫头的说笑声,又听见环佩叮当,这份安静中才又有了生机。
不多过会儿,关冉冉便到了殿门前,梳洗过后,她换了身鹅黄的裙衫,腰间配着橘色金丝彩玉的禁步,明媚如旭日霞光。她自是不顾及礼仪许多,跨过门槛直往闫允烈与白玄所坐的御阶上去,小丫头不敢造次,乖乖在门口定住,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大礼,这才亦步亦趋的跟上来,垂眼到了阶前该是关冉冉的坐席旁,瞥见那坐席空着,再抬眼见关冉冉已然扑在了白玄一侧,眸子都瞪大了,喉头干涩着吞咽几番,磕巴道:
“小…小主,您怎么坐那儿去了…”
后边的话还没说出口,她身后又传来李巽江爽朗的笑声:
“你家小主还有哪里不能坐的?”
白玄便也笑起来:
“无妨,即是简餐,便也不必有那么多拘束,自在就好。”
话已至此,小丫头也就不再啰嗦,打点了原本为关冉冉备下的餐具送到白玄身旁,退下时无意间对上了闫允烈的眸光,却只觉得那眸光极是复杂且深邃的,犹如一眼望穿寒潭,吓得她一个激灵,慌忙立到了御阶之下。再抬眼看,却见那眸光是凝着关冉冉的,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却说李巽江今日着了身轻甲,碍于鳞甲硬挺,他在坐席上也不好懒散,正襟危坐着,与平日里相比少了些吊儿郎当,多了几分英武之气。
他会这般穿着,那便是有客到。
虽说是各自入了座,但关冉冉筷子还未提起来,传令官又来报,说是鬼王殿将军帅部来见,应邀商议七月半地市事宜。闫允烈暗叹了句“来的倒是快的”,便放下碗箸,应了句“有请”。
李巽江于是站起身来,却不曾想,关冉冉也跟将筷子放下,起身离席,与李巽江一并步下御阶,左右而立。不久,殿外便响起鳞甲稀疏之声,军靴铿锵而至停于殿前,自队伍后走出两人,在前的中年男子身形魁梧,同李巽江一般穿着轻甲,跟在他身后之人着一席鸦青色立领长衫,戴着獠牙鬼面,看不见容貌,只是从他挺拔修长的身形上判断该是位少年。
獠牙鬼面是鬼王殿的标志性装备,早年因为擅长暗杀偷袭,能独当一面的猛将大多不轻易以真容示人,这个传统一直被沿袭下来,现今成为了对年少有为的英才独有的表彰方式。
两方相见不免寒暄,好一会儿才聊到正题。
“老宗主说,铭阳少主难得向天下求一符,鬼王殿与铭阳阁千年修好,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此番末将二人前来,便是为送这命符。”
少年上前将手中的黑漆木盒打开,黑丝绒布上盛着一尊深琥珀色塑像,仿佛知道盖子开了,塑像竟如同被人拎着立了起来,垂首跪坐,面容含笑。迎着光,隐约可见塑像中包裹的深色纹路,最显眼的几条分部如人体血脉——竟是一尊成色极好的赤伶符!
“重夏将军好意气!还请替我谢过老宗主,也多谢二位将军不远千里,特地来这一趟。”
这样说着,闫允烈便示意李巽江去那少年跟前接匣子,谁知见李巽江来,少年却手袖一翻,将盒子收了回去,道:
“铭阳少主即知我师徒二人星夜兼程而来,便不该让随便什么人接了去。况且,赤伶命符本就珍贵,难道不该让求符之人亲自来接?我倒要看看,这区区凡胎薄命,配不配以赤伶符为质!”
话中之意,闫允烈明白:若想用命符为质,去换地市的一纸通行令,必要有人驱动,而这驱符之术,并非铭阳阁所长。
驱符之人要求见受符之人,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再看这情形,眼前的少年该不止是为送符而来,该与这符有其他渊源。
思虑片刻,闫允烈这才下定决定般开口道:
“之前只听闻命符一说,对其中规矩却不了解,此事是我铭阳阁失礼了。还请小将军见谅。”
语毕,他又向关冉冉道:
“冉冉,符是…白玄为你寻的,先前你睡着,不知道。如今知道了,便自己去领,一并诚心谢过小将军。”
关冉冉应了声好,这便翩跹向那少年去,恭敬道了声谢,伸手去拿。
不曾想,少年又是手袖一翻,令她抓了个空。正不解呢,便听少年又道:
“受人之物,当双手接之。”
关冉冉想了想,似乎也对,于是听话的伸出双手,可等了半天,也不见那黑漆木匣落进掌中,抬眼,又对上了少年趾高气昂的模样:
“致人以谢,当屈膝为礼。”
这便是要她行屈膝之礼,而他说话的语气里,甚至还带着嘲讽的笑意。
只是这份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
正当他等着关冉冉颔首屈膝承迎之时,眼前的女孩突然将双手放下,直直看向他,道:
“你若是不想给,那便罢了。反正本也不是我想要,随便吧。”
说完便不再同他纠缠,转身提起裙摆越过他扬长而去。
没料到事情会转折的如此突然,少年一时哑口,无论如何也接不上话来,便是戴着面具,众人也能脑补出他此刻尴尬的模样。
却也还是白玄周旋道:
“丫头个性顽劣,加之天赋异禀,确是被铭阳少主宠坏了,重夏将军见谅,回头定让少主严加管教。”
说是见谅,但他带笑的语调里哪有半点歉意!闫允烈更是不打算发难关冉冉,只是道:
“老宗主千里鹅毛的情义,铭阳阁自是不会辜负的。此事不急一时,二位还请先带同行将士们到别院歇息,命符之事,容后再议。”
说完,便又特意对白玄交代道:
“这满桌好菜都是她喜欢的,打包了给她送去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耍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