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夭折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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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手中有礼,心中不慌。
可是当站在关冉冉家门口的时候,闫允烈突然觉得大脑空白——在他记忆里,抬着礼物来求见他的人很多,而他带着礼物去采访的,关冉冉大约是屈指可数的几位之一。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李巽江,赫然见对方也正用无措的眼神看着他,四目相对,默契的干咳几声。
“要么…咱们就说进去喝个下午茶?”
关冉冉留的联系地址,是一间开在街角的糖水店,所以李巽江的这个借口并不唐突,只不过…
闫允烈抬起下巴指了指半掩拉闸门上贴着的红纸告示:
“家中有事,暂不营业。”
正在二人举棋不定之中,门开了,门边立着个中年妇人,六目相视,彼此都有些尴尬,还是妇人先开的口:
“二位是…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
闫允烈刚开口,李巽江却抢了白:
“我是冉冉的同事,这位是我们老板。刚好在附近出差,顺道来拜访。”
见妇人面有忧虑,闫允烈忽然想起按照人类的习惯,见面该要递名片。于是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小卡来,双手递上,道:
“初次见面。关冉冉该是跟您说过,她在我公司工作的事。”
直到这时,妇人才恍惚想起来似的,笑道:
“啊…说过,说过的!两位先进来坐,外面热。小冉冉不在,拜山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两人跟着妇人进了店里,在桌边坐下,闫允烈转头看见李巽江略带疑惑的神色,趁着妇人进厨房端水的工夫,李巽江压低声音开口道:
“老大,这女人的面相,命中不该有女儿啊,那小懒猫是怎么回事?”
闫允烈神色严肃的点了点头:
“有蹊跷,找机会问清楚。”
却说着,妇人端了两份绿豆汤出来,放在二人跟前,抱歉道:
“小冉冉好不容易回来,想抽时间多陪陪她,所以店里几天没开门了。暂时只有这个,还是她出门前煮的,二位凑合解解渴。”
道了谢,闫允烈顺口问道:
“您刚才说…她去拜山了?这个时候去?”
拜山该是一大清早去才对,眼下都午后过半了。
妇人笑起来,回答道:
“要说小冉冉也不是多喜欢运动的孩子,高中体能测验差点儿没及格,但是吧,就是爱往那山座山里跑,一开始是空手去,后来就常带点儿糕点酒水,我们家就说她是去拜山的,开玩笑说的。”
见闫允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妇人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往冰箱去,不多会儿,拿了盘红黄的果子出来,接着道:
“每次小冉冉去山上,回来必定带这果子,要说那山上有什么特别吸引她,大概就是这东西了。野果子,你们别嫌弃。”
闫允烈拿了一颗,端详着指尖如饱满的珠子攒成的野果,眸光里闪过一丝惊异:
“蛇珠?”
李巽江闻言一挣:
“什么?!这是蛇珠?!这么大?!”
妇人自是听见了,接话道:
“对,对对,我们这儿叫它蛇雹子!没想到你们居然知道!”
“嗯,知道。”说着,闫允烈将那果子送进嘴里,有道:
“不过这么大颗的,还真没见过。”
“别说你们,我们这儿的人都不常见。早些年这漫山遍野的都是,但是也摘不到这么大的,这几年基本见不到了,只有小冉冉,每次都能带回来,都这么大个头。”
“这东西…她从哪里摘来的?”
“就山上啊。”
“最高的那座山?”
其实从刚到这里,闫允烈和李巽江就注意到了那个山峰,虽然在连绵的群山里并不突兀,但山势却如刀削斧凿,像片刀尖直指苍穹,便是中午时分,山腰上也云雾缭绕。
“对,就那里。”妇人说着,想起什么似的,又絮絮道:
“说起来也很奇怪,那座山啊,经常发生些怪事。”
“怪事?”
“嗯,老人们都说那山里有精怪神仙,庙特别灵。您二位也看到了,咱们这个城市小,没什么娱乐活动,所以早些年但凡有公司团建,学校郊游,都是去那山上。有一年我们公司团建,我带丫头一起去,刚下完雨,路滑,我坐的那台小面包车不知怎么的,就往山崖滑,刹住车的时候,两个后轮都下去了,要不是山崖边刚好有棵藤垫住轮子,我们一车人大概都见阎王了。”
顿了顿,女人又道:
“不过…事情怪就怪在这儿。那条盘山公路是当年为了修气象台才开的路,挖出好多花岗岩,整条路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石壁,最多就是石缝里长几颗草,哪儿来的藤呢?再说了,7座小面包车,车上还有6个成年人加1个孩子,重量怎么的也两三吨了吧,小腿这么粗的藤,怎么可能托得住呢!”
妇人的话到这里就顿住了,欲言又止的,李巽江看得出来,问了句:
“然后呢?”
妇人的眸子里蒙上了层犹豫,目光在两个男人脸上扫过,半晌,才支支吾吾开口道:
“再说下去可能有点儿迷信了,您二位要是不信,就当个故事听吧。车拉上来之后,雨越下越大,大家一合计,在往山上去太危险,干脆回公司搞个室内聚餐,也算团建了。回去之后,几个孩子一起玩,把前一天晚上买的卤鸡腿拿出来吃,分到最后差一个,跟我坐一台车的那个小男孩就说:冉冉,如果不是你刚才非要留一个下来,才不会少一个!我们小冉冉还嘴,说如果不是你往蛇窝上尿尿,我也不用留鸡腿给蛇赔礼道歉啊!”
李巽江闻言,眉头一蹙:
“车出事的时候,您跟那小男孩一台车,冉冉没在车上?”
“对。那时候小冉冉有个很要好的小闺蜜,跟狗皮膏药似的,非要黏着她,我们那台车有只够一个孩子的位置,下雨天走山路,司机无论如何都不敢超载的,所以只好让冉冉坐后面的车。”
“所以您是觉得,因为小男孩在蛇窝上尿尿,蛇想报复他,但是因为冉冉道歉了,它才网开一面?”
妇人点了点头: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家小冉冉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但是又不敢多说,她爸爸总是跟我讲,这也不知道是福是祸,说多了可能对她不好…”
“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有是有…不过…”妇人抿了抿唇,看向闫允烈,又将目光移开,道:
“我怕您二位觉得冉冉…不好…”
李巽江赶紧拜拜手,起身给妇人添了杯水:
“不会不会,我们闫总最喜欢听故事了,特别是这种玄幻色彩的故事,听了没够的。您且说,反正要等小…冉冉回来嘛!”
“那…既然您二位愿意听,我就接着说。过了几年,大概是小冉冉四年级的时候,我们一家去那山上春游,下山的时候又下雨,要说这也很正常,山上的天气本来就阴晴不定,又是春天。我们就找了个小庙避雨,那个庙在一条小路上,非常破了,满地都是手臂粗的红蜡烛,香炉也倒了,小冉冉就去摆好,她爸爸看到了,说脏,叫她别弄。雨没多久就停了,当时我看了时间,是中午12点,就张罗大家就地吃午餐,然后继续下山,要说那山上下就一条路,早就烂熟于心了,可是那天我们就不知道为啥走错了,走到了盘山公路上,其实这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顺着公路往下走,4个小时也到家了,没准还能碰上顺风车。
但是那天整条路上别说车了,一个人都没有,三月的天气,太阳晒的跟七月似的,我们的水全喝完了,往山下看啊,市区就总是那么远,好像从来没走近过,手机也没信号,我当时真的害怕啊,她爷爷奶奶快七十了,小冉冉才十岁,随便晕倒一个都够受的!”
说到这里,妇人握着水杯的手不住颤抖,拿起来喝了一口,才又道:
“大概下午3点吧,实在走不动了,我们就在原地休息,那个位置石壁挡着,还稍微凉快些,很奇怪的,我们休息的地方,地上插着三支香,好像刚点上,一支倒了,而且熄灭了,小冉冉就去捡起来,拿给她爸爸让他点着,她爸爸抽烟,就给点了,然后插回土里。等香几乎快烧完的时候,小冉冉突然说:爸爸,那里有水!
我们看过去,前面几米的路面上有一股水流出来,我们赶紧过去,就看到石壁底下有个巴掌大的洞,水就从里面流出来。真是救命的水啊!我们喝够了,把所有的管子都装满,继续往山下走,没多远就看到有人,还有空的出租车。回家之后缓过神来,她爸爸偷偷跟我说,下午他趴下去装水的时候,看到那洞里好像有光,金灿灿的,水底是彩色的石头,非常漂亮。”
听完这些,闫允烈沉声问道:
“你们之后有再去找过吗?那个泉水。”
“当然找过!她爸爸还说,如果找到了,一定要上香还愿,但是我们找了很多遍,真的没有这样一个石洞,哪怕周围的景致都一样,也没有这个石洞了!不过我们也找到了躲雨的小庙,已经被人打扫过了,蹊跷的是,祭台上有一瓶酸奶,和一块曲奇饼干,已经干透了,但是没有坏,是那天中午我给小冉冉的,因为是我朋友自己做的,所以我非常确定。”
这就是说,那天的午餐关冉冉并没有吃,而且当做贡品留给了庙的主人。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支酸奶和这片饼干,所以庙的主人用一湾泉水回报,至于关爸爸无意中的那句嫌弃,鬼打墙三个小时足够作为惩罚了,最后他也点了香,那便算和解了。
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后来关冉冉再带着酒水食物上山,家人也不组织,反而全力支持。
寻思着关妈妈的这番话,闫允烈忽然眉头一蹙:
“对了,您刚才说…还愿?”
虽然说一家人平安脱险,是要回去感谢,但不该是还愿吧。
妇人察觉自己嘴快了,嗫嚅半晌,却还是道:
“不怕您笑话,其实小冉冉的奶奶之前一直不待见我,特别是生了两个女儿之后。那天在山上,她随口说了句,要有个大孙子,还能扶她一程,喝水的时候我就随便动了个念头,没想到…”
“没想到回来就发现自己怀孕了,还是个儿子?”
“对。”
说着,妇人面露愧色:
“其实我一直觉得对小冉冉不公平,但是…”
她的这份愧疚,闫允烈听得出来,便也不让她继续说,换了个话题:
“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所以随便买了点伴手礼,不过之前没听冉冉说她还有姐妹,所以只买了小男孩喜欢的玩具…”
“没关系没关系,不要紧。”妇人连声说着,抬手掩了掩眼角:
“我的大女儿…两岁不到就夭折了,根本没来得及长大。若是还活着,今年该十九岁了。”
“她跟冉冉是双胞胎?”
妇人闻言一个激灵,抬眼看向闫允烈,却对上了一双深邃冷静的眸子,隐隐透着玩味。她却是不敢面对,惶恐的低下头,仿佛慢一步就会被看穿。李巽江看着两人僵持,赶紧解释道:
“阿姨您别害怕,我们不是要追究档案的事,只是您也知道,冉冉一直很想继续读书的,我们公司有意送她出国深造培养,但是出国的手续很复杂,她的档案又是后补的,难免有诸多疑点。为了避免签证时不必要的盘问和麻烦,我们得先做好准备。”
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条件。
果不其然,妇人看向李巽江,眸子里隐约有泪光闪动:
“真的?”
回答她的依然是闫允烈:
“对。学校已经联系好了,她之后上学和生活的一切费用,公司都会负责。但是前提是您必须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妇人有些动摇了,双手不安的搓着手里的餐巾纸,李巽江于是又添了把火:
“其实当年的事,您真的不用担心什么。我们真的很看好冉冉,也是想帮她,不想因为一个档案的疏漏,错失这样一个人才,相信您也不舍得因为那些陈年旧事,断送她的前程的,对吧?”
犹豫许久,妇人终于点了点头,将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二十年前,小冉冉爸爸一家人响应国家号召,援建南下。我们在公园里相遇,很快决定结婚,婚后就有了大女儿。那段日子顺风顺水,我们俩在单位一路晋升,生活就像清晨的太阳,所以给她取名冉冉。可是出生后不久,她就开始生病,高烧反反复复,那个时候的医疗条件没有那么好,拖了一年多吧,也就是那时候,我发现自己又怀了一个孩子,发现的时候已经四个月了。
那时计划生育管的严,这要被人知道,别说孩子了,工作都保不住。但是已经四个月了,成型了,怎么可能忍心打掉?我婆婆又说之前找人算过,说这第二个一定是儿子。所以全家人合计,就说转院,把大女儿接回家,我和婆婆回北方老家,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没想到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半月的时候,冉冉爸爸跟我说,大女儿走了。”
话到这里,妇人的情绪开始激动,嗓音也不住更咽,于是闫允烈索性替她说:
“于是你们商量着先把这件事瞒下来,等孩子出生再做决定,结果非常巧的,生下来的又是女儿。所以索性用了姐姐的户籍,不再另做出生证明。”
妇人抿唇点了点头。
难怪从一开始,妇人唤冉冉的名字,习惯加个“小”字,原以为是爱称,现在想来,大概是为了跟夭折的女儿区分开来。
“那您记得冉冉,也就是小女儿出生的具体时间吗?”
这个问题,妇人沉默了,许久才木讷的摇了摇头:
“不记得。可能是大女儿的死对我的打击太大,那段时间我闷闷不乐,神情恍惚。小冉冉是早产的,那天下着大雨,请了产婆到家里来接生。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很特别,不哭,大大的眼睛睁着到处看,还有头发,短短的,绒绒的,不是黑的,是焦糖那种金棕色。
产婆说新生儿不哭不好,打了她两下,她才哭出来,这一哭,雨停了,院子的墙上树上落下好多鸟,大的小的,还有那种尾巴很长的像野鸡一样的。产婆说这是大吉祥,这个女儿必须要好好养大。
等出了月子,我就先回来了,小冉冉跟我公婆留在老家,一直到上幼儿园的年纪才带过来。”
“所以…按这么说,冉冉今年应该只有17岁?”
“对。”
原来这就是关冉冉用假八字的原因!她用一个本该销毁的生辰八字,在人间活了17年不该存在的时光。
真相大白。
闫允烈同李巽江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皆是不加遮掩的担忧:不知道还好,如今知道了真相,却不觉得松了口气,反而越发紧迫——虽然确认了关冉冉背景单纯,但是对确认她真正的命数毫无帮助,再这样下去,只怕这个关冉冉也要跟着那生辰八字一起,悄无声息的被抹杀掉。
店里的气氛一时静默。沉静里,却听店门开启,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个男人领着小男孩进来,直往妇人身边来。
到了桌边,男孩抱着妇人喊了声“妈妈”,嗲声嗲气的,颇有些撒娇的味道。妇人应了声好,又像自己的丈夫介绍闫允烈和李巽江二人,彼此认识之后,男人便说进里屋喝点水,留男孩在妇人身边。
那小男孩大概六七岁的样子,面色疲惫,眸光却极是清亮,见到桌上的蛇珠,他清亮的眸子倏尔放光,伸手便去拿,却被妇人轻轻拍了一下:
“没礼貌,怎么拿客人的水果!”
“没事,小朋友要吃就给他吧。”
说着,闫允烈挑了最大的一颗递给他,男孩道了声谢谢,正面相对,闫允烈看见了他鼻梁上横着一道肉眼可见的青筋,从左眼角跨过鼻梁,直逼右眼角去。
眸光一凛,他诧异的看向妇人,不及开口,妇人无奈笑了笑,将男孩揽过身边,爱怜道:
“这孩子身体一直不太好,看遍了医生也没用,晚上总做恶梦。听领居说这是惊了魂,让我做法事,只要能把这孩子养到十二岁,就没事了。”
闫允烈淡淡哦了一声当做回应,垂首喝了口茶水,假意拿手机看了一眼,道了声:
“我打个电话。”
这便起身离席往门外去。
而后,李巽江看见一个身影从男孩身体里剥离出来,逐渐清晰,却是个穿着唐装的黄鼬,焦糖色毛发,绒绒的,蹦蹦跳跳跟在闫允烈身后,惶恐的随着他往外去。
眼眸微眯,李巽江的嘴角勾起个笑容来:
“这个家,有点儿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