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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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窗前的射灯从顶上投下一片光辉区域，仿佛为即将述说的故事安排好了演出的舞台。
取暖器被丁愿商放置在一旁，给两人提供源源不断的温暖。
窗外的雪缓缓飘落而下，杨欢身上披着丁愿商给她的毛毯，双手屈膝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侧头望着外面的雪景出神。
听到低缓的脚步声渐进，她回过神来转头去看来者，一手随意地捞起肩头滑落的毛毯，丁愿商从光线外徐徐进入她的视线。
丁愿商眼眸低垂，轮廓精致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手上拿着一只正方形的盒子，大拇指在铁盒粗糙的边缘摩挲着，眼神中流露出怀念的神色。
他走到杨欢跟前，清瘦的身子一低，在离她一个胳膊距离的位置随意坐下来。
一只外表看上去老旧的铁皮饼干盒递到了杨欢面前，或许是年代久远，铁盒上面部分红漆已经脱落，露出了生锈的铁层。
老旧的铁皮饼干盒看着有些眼熟，那是一款杨欢印象里很小时候在商店里见到过的饼干盒，盒面上以喜庆的红色为打底绘制着诱人的饼干和可爱到足以吸引小孩子们的漂亮图案。饼干铁盒高度颇高，如果一个小孩捧在怀里必定抱个满怀。
杨欢盯着饼干铁盒好一会儿，铁盒依旧稳稳当当地停在空中，杨欢不由疑惑地望向丁愿商，好奇他为什么突然递给她一个饼干盒？
丁愿商垂着目光，头顶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片片阴影，从他身上竟散发出悲伤的气息。
见状，杨欢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放轻呼吸，伸手接过了饼干铁盒。
犹豫几下后双手分别捧住盒身与盒盖，轻轻向外一用力，盒子出人意料的很容易就被打开了，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铁盒生锈难以分离的现象，似乎有人时不时打开它使它能如此简单被打开。
“故事要从这个铁盒说起。”丁愿商低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杨欢心脏一颤，她侧头看了丁愿商一眼，在自身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缓缓移开了覆盖在铁盒上方的盒盖，盒子里放置着的物件被暴露在灯光下。
“这是……”
杨欢吃惊地拿起铁盒里放在最上方的一本本子，说得更具体些，那是一本陈旧发黄了的病历本，患者姓名栏上用钢笔写着“梁晴”二字，字体洒脱有力。
杨欢拿起病历本，小心地翻开看了起来，翻了几页后她意识到这是那位“梁晴”病人的病历本，上面记载着一些她的症状与治疗过程，根据里面记载的时间来看，这是已经距今过去十六七年前的事了。
“梁晴”所患的病是如今为不少人所知，但在当年估计极少有人知晓的病症——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
“梁晴……就是我的母亲。”
丁愿商再次开口缓缓道出令杨欢倍感震惊的话语。
“什、什么？”杨欢翻页的手一下子停住了，僵硬地侧过头去看丁愿商，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惊讶。
“我和她的关系从小就很差，这点你估计刚才就已经体会到了吧。与其说是母子，或许……在她看来我是她存在一辈子的敌人。”
丁愿商自顾自地开始了述说，他神色淡然地说出母子俩之间的恶劣关系，脸上并没有多少难过，或许母亲常年以来的漠视已经让他麻木，他望向窗外的目光中仅仅只是在回忆而已。
“从小，母亲给我的印象就是冷漠与厌恶。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对待我的态度便是冷眼旁观，偶尔也会用极其厌恶的眼神看我，那神色就像是看一件不该存在的东西。”
“小时候的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母亲为什么永远不会对着我笑，不会同我温声细语的讲话，更别说拥抱我安抚我，她甚至都没怎么触碰过我……
我很乖巧，希望这样能让她看看我，她能够像其他孩子母亲一样摸摸我的头，夸我一句真乖，但是她从来都没有这样做过……”
“我父亲说这是因为母亲她生病了，所以她没法像其他妈妈一样去牵我的手，摸我的头，没法拥抱我。父亲这么说完后，我觉得母亲好可怜，所以我原谅她对我的冷漠与厌恶。”
“虽然母亲生病了没法好好爱我，但父亲却像是要把从母亲那边缺失的爱加倍补偿给我般爱我。
他是个很爱笑的男人，出门总是会紧紧拉住我的手，把我抱在怀里，或者让我骑在他的肩头，节假日他会带我去动物园和游乐园玩，也会带我回奶奶家吃饭。”
“他给了我很多的爱，我很感谢他。”丁愿商回忆到这里时，脸上露出了温柔而向往的神色。
杨欢早已收起最初的震惊神色，安静地倾听着丁愿商讲述的故事，她想到自己刚才翻看的梁晴的病历本，看到上面的确记载着类似患者发病最初日常生活中有过度警觉、惊跳反应增强、焦虑情绪以及一定的攻击性行为的症状。
如果是在丁愿商已经有自我意识了的小时候，那时梁晴想必也已经患病好几年，吃了稳定精神的药物，或许情绪会变成他儿时那种对外界冷漠、感知低下的状态吧？
“可是，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因为车祸去世了。”
杨欢还在思索之前的问题，立马又被丁愿商刚才所说的给惊到了。
但……认真想来好像也没那么令人惊讶，因为虽然之前有听他提过几次他父亲，但她从来没见过他父亲，甚至今天除夕夜他家中都空无一人。
“父亲去世了，我很伤心，但母亲似乎比我更伤心，她不吃不喝的模样吓到我了，好久一段时间内她都躺在昏暗的卧室内不出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将奶奶叫来。”
“奶奶失去父亲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几岁，她见母亲这副模样，也是又气又痛，她关上卧室的门不知道和母亲说了些什么，后来的一段时间内母亲像是恢复了正常，连带着对我都温和了不少……”
丁愿商说到这里时忽然停顿了一下，遮掩在碎发下的细长睫毛微颤，杨欢像是有所预感般提起心来，果然他所说的转折还是如期到来。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我并不奢求她会像父亲那样爱我疼我，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情绪开始暴走，在她没吃药的日子里我遭受了来自她的打骂……
这段日子大概持续了有一年时间吧？记不清了，只觉得那段记忆都是模糊的，比起疼痛，永无天日的黑暗似乎更令我害怕，还有她有时看向我的眼神……”
“或许，很多时刻她都想过杀死我也说不一定。”丁愿商撇过脸，让人无法看到他此时的神情。
杨欢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光是听他这样说，便感同身受般好似站在悬崖边，一颗心沉沉地往下坠。
“我就这样吃不饱穿不暖地度过了快一年时间，到后来连学校也没法去了，还是学校的老师找到了奶奶反映我的情况后，奶奶才找到被关在家中瘦骨嶙嶙的我。
奶奶骂她骂了好久，但如今我已经记不清当时骂的是什么了，我那时候身体虚弱到快失去意识了。”
“后来——我就被奶奶带回了乡下，奶奶是个凶巴巴的老太婆，她对我也没有好脸色，每次看我的神情也一副巴不得想将我丢掉的模样，但她还是在乡下老家养育着我。”
“她有时候会骂母亲贱，也骂父亲糊涂，当然看到我时也会骂我不该出生。只是，她喝酒喝多了后却总是跟我说不要恨你妈，她也是苦命人，谁都能恨她，就我不许恨她。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凭什么我不能恨她？她生我却不养我，把我当垃圾一样巴不得打死我踢开我，为什么我不能恨她？”
丁愿商语气平缓地说着最残酷不已的话语。
“直到后来……我在乡下的小学上学，或许是因为我是外来的，总之被其他男孩欺负的很厉害，我怕奶奶也把我丢下所以我并没有反抗。奶奶知道后气不过，就去找其他男孩家长理论，虽然第一次答应了不会再欺负我，可后面欺负变本加倍，他们还骂我杂种和野种……”
“奶奶知道后气得不轻，让我下次遇到他们就狠狠揍回去。但有一点我不明白，我问奶奶为什么他们骂我杂种和野种……”
听到这里，杨欢觉得快要窒息了，她……似乎能想象得到背后的原因是何等的残酷。
“奶奶打了我一巴掌，打完她自己却流泪了，嘴里直喊着作孽。
但我却忽然明白了，啊，原来我不是我父母的孩子啊，或者我并不是我母亲生下来的，难怪她从来都不爱我，始终都是那么讨厌我，我终于明白了——那一刻我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合理了……”
“再后来嘛，我懒得去装乖巧了，总之就是把所有看我不顺眼的人给打到看我顺眼，甚至不敢看我为止，挺痛快的。”
“在我即将上初中的那个暑假里，奶奶也死了，她只有父亲一个孩子，她把自己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我，她可能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活不到我长大的年纪了，所以在奶奶的葬礼上我再一次看到了她，我的母亲，梁晴。”
“没有了我，她似乎日子过的很不错，站在人群中是如此的光鲜亮丽，她应奶奶的遗愿想把我带回城里，但我怎么可能如她所愿呢？
我恨她，对着她骂了很多恶毒的话，骂到她都快站不住脚，可她还是没放弃要把我带回城里的念头，我干脆把她赶出了奶奶家。”
丁愿商说着自顾自地拿起一旁的铁皮饼干盒，摩挲两下后继续说道：“在收拾奶奶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个铁皮饼干盒，里面的东西将我整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他拿起梁晴的病历本，苦笑：“原来她是真的有病，哈哈。”
“当初医治她的精神科医生就是我的父亲……”
丁愿商将病历本翻到一页医师签名处，修长的手指指着一个清晰有力的钢笔字，和其他字体龙飞凤舞的医生不同，这个医生写的字既遒劲有力又很容易辨认。
医师签名的落款是：丁怀俊。
“爱上自己的病人，这是件本不该发生的事情，但为人正直的父亲还是在爱意的驱动下娶了母亲。我本以为自己不是母亲的孩子，结果事实却更让我难以接受……”
“这个铁盒子里，除了她的病历本，还放了许多秘密，比如说这本日记本——”
丁愿商从盒子底部抽出一本纸质发黄的厚本子，他紧盯着这本日记本露出极其苦涩痛苦的笑容。
“里面记载着她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原因、经过以及结果……包括我的由来，和父亲的相爱与纠结，还有生下我后她内心的痛苦。日记记载到我3岁时停下了，看起来像是父亲阻止她的记录的。”
“更重要的是，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丁愿商漆黑的眸子直视着杨欢，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杨欢如同被蛊惑般缓缓摇了摇头，他笑道：“我发现原来我确确实实是母亲的孩子，但我却并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村里那些小孩骂我野种杂种原来并不是他们骂错了的，我真的是一个杂种孩子。”
听到这，杨欢直起身子，肩头的毯子瞬间滑落在地，她忍不住反驳道：“不、不是的！你就是你！你的降生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丁愿商沉默着，过了一会儿精致的唇角吐出一句：“谢谢你。”
他俯身过来，提起松散的落在地上的毯子，重新批在杨欢身上。
他屈膝单手托腮，面对面直视着杨欢，释然地笑了笑：“我知道，我是父母婚前就有的孩子，我的父亲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他还是给予了我无数的爱。我的母亲并不想生下我甚至也不爱我，但她最终还是选择将我带来这个世界，我恨过她，但自从知道真相后，我再也不配恨她，而且——”
“她努力过，想要去爱我，但是她还是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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