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风情万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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铮——
不论是罗衣的琵琶是别处的笛子俱是一断, 醉醺醺的客们只觉得清雪般的微寒刮过,酒醒了分。
“寒弦碎丝竹。”陆净低声赞叹,“好孤冷的琴声。”
伴随着清清冷冷的琴声, 荷池中的汉白玉台渐升渐高, 水珠沿玉台周围的翻花仰俯莲断了线般落下, 应和着弦声打在池中亭亭如盖的荷叶上。一弹一落间,便了“抱得寒弦听细雨”的意境, 一下子把风月地的颓靡冲散了, 满座客忽然觉像微凉的风拂面, 风里天光璀璨。
春风料峭, 清溪沙。
是溱河洧水冬冰初化时节, 少年持花溯流而上, 顾盼寻望,佳在水的一方默默弹琴,琴声透着那多想和你倾诉的心事,那样忧郁那样徘徊。
既与君期, 云胡不来?
“醉风楼输了啊。”
陆净一边听琴,一边感叹。
下等的色/欲上来衣衫尽褪,恨不得一身丰盈昭告天下,只莽野粗俗之能囫囵入口,腻不可言。中等的则盛妆华服眼波横流, 讲究的是一奢靡颓唐, 好比艳且妖的摆设,初见惊诧, 久了便觉俗气。上等的则像醉风阁,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时候的女子便若摘之不得离之不舍的花,各各的可怜可爱。
而溱楼在风流一道,简直让高山仰止。
“情/色”一词,“情”字为首。
了情,艺伎便不再是尘埃里的花,而是转瞬即逝的朝露,是苍穹落向间的绝色,称之为“天女”也不足为过。一把琴,一位足够绝色的佳,素手拨弦,唤醒满座高客内心深处最懵懂最青涩时最美好的徘徊遐想。
于是,皆年少,皆潘郎。
这时候汉白玉台已经升到各溱楼雅间都能清楚看到天女模样的高度,陆净、左月生和不渡和尚纷纷站起身,故作不经意地走动到口,实则迫不及待地把探出去瞅天女涟的真容。
他们一开始些不好意思,生怕显得自己饥色,来放眼一看:嘿,溱楼回廊上早站满了,大家摇扇挎剑,骚包如孔雀展尾。
顿时放下心,装模作样地摇扇负手也到了走廊上,凭栏俯看。
“公子您不出去吗?”
罗衣怀抱琵琶,鼓起勇气问仇薄灯。
仇薄灯慢吞吞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支着,半垂下鸦羽般的睫毛看她,真诚地问:“我为要去看?”
“啊?”
罗衣先是一愣,随即用力点了点。
“没错,公子才不需要去看。”
今夜接素芍花贴来这溱楼的,大多都是来看天下第一美的……罗衣瞅瞅这位红衣公子,觉得他要是真想看美,与去看外边那白惨惨的女,不如揽镜自顾。
仇薄灯不答话了,慢吞吞地继续喝酒。
灯火朦胧,眼尾飞红。
只顾着高兴的罗衣没发现,这位漂亮公子看起来好端端地斜卧在那里,实则早喝醉了。也是陆净和左月生一心想着赢下天女的白芍,好出去吹牛皮,没发现他醉了,否则要铁定跳起来,火急火燎地把拉出酒楼。
仇薄灯这家伙,平时够会招惹是非,醉了……
那不是招惹是非了,那是直接把天捅窟窿。
编钟一声接一声。
每一位公子挥毫洒墨完成首“惊世大作”,便由白衣侍女急急放在朱盘中的诗作送上汉白玉台。虽说公子做的诗不论好坏,只要能够打动天女,能进“素花十问”,但天女也不能真选出一些做得驴不对马嘴的歪诗斜曲,否则不能服众事小,折损天女雅致事大。
因此,公子们的大作要先由天女的十名文婢一一看过,逐次淘汰。但凡大作能过这十关,便青衣小厮敲响编钟中的一口,满座会先安静片刻,由该作亲自诗歌诵读给天女听。
能不能打动天女且不说,资格在溱楼当众诵诗,本身是对才华的一种肯定。
这也是一些天赋不佳的修士出地的机会。
溱楼天女初接贴,同时是一场文盛会。
诵读出来的诗作,纵使不能打动天女,能赢得满堂喝彩,依旧风光无限……不过嘛,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但凡是点才华的,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诗作被别比了下去。被天女选中的那,在过“素花十问”之前,十成十地得先被他“才子”大肆批评一同,算是诗仙再世,都得被刁难得吹须瞪眼。
白衣侍从满座穿梭,如群鹤翩翩,诗作丹青一篇接一篇地挂出。
这边钟声连绵,那边媚娘沿一条长廊,悄悄地走进一间幽僻的密阁。
媚娘曾经也是溱楼的天女,举手投足间风情入骨,算面对山海阁阁左梁诗都能飞眼送情,但一踏进这间密室她瞬间变了。那些妩媚妖冶从她身上褪去,她转眼从一位青楼老板娘变成了一名沉稳的修士,一种英气淬在她脸部的线条里。
“先生。”
她对着一扇白纸屏风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
“四位贵客已经安顿好了?”
屏风的问,他的声音乍一听很温柔,似乎永远含着一点微笑,但听久了会觉得那温柔像静月水花一样空忽,连带着笑意也透出种诡异。
“是。”
媚娘额紧紧贴在铺木的地面。
不管是第几次拜见这位自称“戏先生”的男,不管他的语调到底多温柔,态度多亲和,媚娘始终不敢抬。媚娘作为当初的天女,接见过数不清的大物,但没让她如此恐惧,如此畏惧。他修为再高再冷酷,那也是,只要是,七情六欲,而玩弄情/欲便是风尘女子的拿手好戏。
媚娘曾自负能天下男子玩弄于鼓掌之中,像最初建立溱楼的一代传奇雁薇雨。
直到她遇到这男。
第一次见面时,男坐在屏风,笑着问她:“听说媚娘只一眼,能看出男的欲/望是,不如来看看我心里想要?”
她应了声“是”,野心勃勃地抬起去看他。
只一眼,她便浑身颤栗。
从此,陷入挣脱不出的噩梦。
正是那一眼,让风华正茂的媚娘从“天女”位置上退了下来——因为她丧失了玩弄情/欲的勇气,而不能“情”与“欲”把玩于掌心的天女只死路一条。
“仇薄灯……左月生……陆净……普渡和尚……”
让媚娘如此畏惧的戏先生以银镊夹着一片打磨过的水晶,透过水晶观察摆放在他面前的一颗玻璃球。
玻璃球直径约莫尺,一小小的光点互相紧挨排列在球面。由水晶片放大中一点,红衣少年自斟自饮的影像便浮了出来,再略微一移动,便可以看到口撸胳膊挽袖,抓耳挠腮的陆净左月生等。
“试探过了吗?”
戏先生五官端正,却称不上俊美,也算不上丑陋,只是一张清秀无害的脸。令这张脸稍显不同的是,唇边自始至终没消失的微笑。那抹微笑初见会觉得十分温柔,看久了却会让背莫名爬过一丝寒意。
“无事不登宝殿,我们的贵客大驾光临,深意?”
媚娘迟疑了一会。
“以武眉拙见,几位公子来溱楼似乎并无深意,左少阁应该是为了给他的几位好友接风洗尘,陆公子与不渡和尚对天女的芍药花兴趣,至于仇师长……他应该只是为了来喝酒。”媚娘顿了顿,“先生担心他们是左阁派来试探溱楼的?我听说,左阁带在听潮楼为仇师长设了接风宴,得知左公子带他来了溱楼,暴怒如雷。想来应该是巧合。”
“左阁可是位戏子,”戏先生笑,“他的喜怒你莫要信。”
媚娘诚惶诚恐,连声应是。
“我只是些好奇。”
戏先生放下水晶镜片,取过一张洁白的宣纸写了几字。
“真来溱楼只是为了喝酒吗?告诉天女,让她去试试。”
“是。”
宣纸滑到面前,媚娘它收入袖中,低起身,又低退了出去。
即合上的瞬间,戏先生温和的声音自背传来,
“媚娘。”
媚娘一惊,寒意蛇一样爬过脊背。
“我怎觉得你些害怕那位太乙的仇师祖呢?”戏先生幽幽地问。
“太乙仙第一,事又无顾忌,”媚娘回答,“媚娘害怕哪天醒来,君长老的金错刀便已经斩下了媚娘的项上。”
“这样啊。太乙……的确。”
戏先生若思。
“去吧。”
媚娘不敢再多停留,沿着暗道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一直走到旋天球观测不到的地方,冷汗才骤然打湿了她背的衣服。她撒谎了,她的确害怕仇薄灯,可不是因为太乙,而是因为仇薄灯让媚娘想起了当初她抬看戏先生的那一眼……那时,她只看到了……
恶。
纯粹的恶。
仇薄灯与戏先生是截然相反的两种。
可他们对某些东西的纯粹,却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