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繁星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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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鱼如飞鸟, 弧游旋曳,天空被印成暮色般的瑰红。
少年们立在舟头屏息凝神,陶长老坐在船舱的房间中, 枯如老松的手里握着根烟斗, 鱬鱼从窗外游过, 鳞光投在他的白发上。他望着窗外的游鱼长久地出神,最后叹了口气, 烟灰敲在桌面。
天雪舟最后被鱼群载落到地面。
仇薄灯踩着由条条鱬鱼搭成的梯, 走下飞舟。
真正降落到城中, 就会发现整座城笼罩在绵绵细雨中, 水线将天地连接。鱬鱼起来应该就是借这水汽在空中巡游。
细小的雨珠挂在仇薄灯的睫毛上, 他默默地远眺这座城, 屋脊牌楼都立在蒙蒙雨帘里,起伏斜飞的线条印进他的眼底,辉煌又孤冷。
“咚”声重响。
“操啊,”左月生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 身湿漉漉,“怎么回事?连鱼都人下菜的?”
他没有戒心地跟着仇薄灯下来,即将踏到鱬鱼背上的时候,鱼群忽地像蓬飞火,向周散开。脚踩空的左月生瞬间脸朝下, 摔了个结结。
“你们评评!难道我堂堂山海阁少阁主, 竟然只配狗啃泥!”左月生抹了脸上的泥水,愤愤不平地喊。
“人家是太乙小师祖, 真要论身份比你爹还高,你这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惨遭‘罢黜’的少阁主算哪根葱?”陆净吸取左月生的经验,老老地运气下船, 他其也有点酸,但到左月生的待遇比自己还糟糕,顿时心平衡了。
正所谓别人骑马我骑驴,后面还有步行的……
知足常乐是也。
“几、几位是来鱬城的仙长么?”个人匆匆忙忙地从雨幕里跑出来,“鱬城终年有雨,水汽潮湿,还请仙长们见谅。”
来人怀抱七八伞,边边艰难地伞分给刚从飞舟上下来的仇薄灯几人,手忙脚乱间,夹在腋下的伞“啪”地声,掉到地上。他边连连道歉,边弯腰要捡,娄江先步伞捡了起来,起身时他打了照面。
“等下!”
娄江伞紧紧握住,睁了眼。
来人是个青年,穿件深红的鱬城祝衣,身形虽高但张脸十分白净秀气,莫名地,娄江觉得这张脸非常非常的眼熟……是那种曾经每天都要上百遍两百遍的眼熟……
“你、你、你你是你是……”
娄江突然就磕巴了。
仇薄灯几人已经撑开了伞,走到前头,到动静便纷纷回过头来。
回头就到娄江来人个握住伞柄个握住伞尖,互相对望,久久不分。素来稳重持成的娄江百年难得见地惊愕,仿佛猝不及防地见到某个令他念念不忘又遥不可及的人,他对面的人则是脸惊慌失措,仿佛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落魄至此依旧被人撞见……仇薄灯忽然解了为什么左月生陆净那么喜欢关注自己师巫洛的事,在是八卦之心人人皆有。
“我赌八两。”陆净压低声,“这两人定有前尘旧事,不定娄江是个被‘负心’的可怜人。”
“什么?”左月生勃然怒,“什么王八犊子居然敢姓娄的负了?!……我压十两,娄江对他旧情难忘。”
仇薄灯仔细了青年,又了娄江,断然道:“不,我觉得是娄江厢情愿。”
不知是被负心还是厢情愿的娄江全然没有关注到这边的赌局,他只是地盯着对面的人。
“你、你是……”
“不,我不是。”对方极快地否决,试图伞从娄江手里抽走。
娄江紧握不放,双方犹如拔河。
“没错,就是他。”
陶长老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没认错。”
到陶长老的声音,来人立刻松手,以袖颜面,扭头想逃。
“走什么走?”陶容长老叱喝,“见了师长连句问候都没有?我就教了你这种忘恩负义的混账玩意?”
娄江踉跄几步,不敢相信:“他就是舟子颜?”
“没错。”陶容长老吐出口烟,重重地道,“三岁明心,六岁不迷,十二定魄,十六悟道,他就是唯个在阁石上留下剑痕的年轻代弟子。曾经的山海阁第天才,现在的奶孩子第人才。”
娄江抱着伞,蹬蹬蹬后退了好几步。
青年的脸他的确非常眼熟,因为他真的曾经每天都要这张脸上百两百遍。
娄江也不是开始就这么稳重持成。
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有次他无意中到长老们的交谈,他天赋的确上佳,可惜还是远不如当初的舟子颜,言语间尽是叹惋。娄江自持山海阁年轻代的魁首,万万没想到有不如人的天,且是“远不如”。
娄江去翻了三天三夜阁内弟子宗卷,最后终找出了“舟子颜”的记录……此人的确是山海阁第天才,娄江被对方的修炼记录所惊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宗卷只记录到他十六岁悟道,后就杳无音信,平时宗内似乎也完全不提这个人。
个“远”字,娄江刺激得头悬梁锥刺股,发誓终有日要将在长老们眼中,将此人取代之。他还偷偷复刻了弟子名册上的舟子颜画像,修炼得心浮气躁的时候,就对方当靶子练飞剑的准头……
在娄江的想象中,未来某日,他会舟子颜狭路相逢。
届时经历过阵刀光剑影,龙争虎斗后,他会眼神睥睨,居高临下地宣告:海山代有人才出,君非昨日第人。
但娄江完全没有想过,直以来的敌走出假想时,竟然、竟然是这样个形象!
“老师,在师弟面前,就不给我留点面子吗?”舟子颜放下袖子,尴尬地笑,“什么叫‘奶孩子’的,好歹也用个‘鱬城城祝’吧……”
——无怪乎陆净觉得娄江被“负心”了,这前山海阁第天才形象着让人想歪,他衣冠虽正,发丝虽齐,但背上用两个花花绿绿的布背扇装了两个奶娃娃!
话间,两个奶娃娃被惊醒,揉眼睛此起彼伏地“哇哇”哭起来。
“不哭不哭,乖啊乖。”
舟子颜双手背到身后,摇晃两个孩子,动作之熟练,俨然在育婴方面已经炉火纯青。
娄江脸天崩地裂。
仇薄灯几人瞠目结舌。
陶长老怒气冲冲,用烟斗指着舟子颜,对娄江:“为什么阁主长老都不愿意提起他?你当是难言之隐?呸!是羞提及!他十六岁悟道,左阁主差点都想打破旧例,让他直接当任阁中长老,都要召集内阁商议了,这家伙门心思辞宗回内阁当祝师,九头牛都拉不回。从此无长进!你再这小子作榜样,当心老夫抽你!”
“也不是无长进……”舟子颜讪讪,“这不从祝师当上城祝了吗?”
“你还有脸?”陶长老烟头砸了过去,“走的时候悟道,十几年过了,还是悟道。你以后也别喊我老师,我没你这种丢人现眼的学生。”
舟子颜马上闭嘴。
娄江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天雪舟上走。
“他这是怎么了?”陆净小声问。
“迷弟滤镜碎了,时接受不了现吧。”仇薄灯撑着伞,捏着下巴回答。
哐。
那边的娄江到这句话,头直接撞飞舟上。
“谁他妈的是他迷弟——”
娄江扭过头,面目狰狞地吼。
刚安静下来的两个奶娃娃被他吓到,又开始哭起来,舟子颜又开始熟练地哄孩子,陶长老又开始跟火车样从鼻孔里往外喷烟……鱬鱼翩然游,仇薄灯环顾周,下子完全不觉得这座城有什么地方是“孤冷”的了。
……………………
舟子颜手抱着个娃娃,领着行人穿街过巷。
“鱬城产绯绫,色泽之艳,冠绝天下……”
舟子颜边走,边同他们介绍。
鱬城丝织业极盛,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有布架子,用来染布的颜料盛放在陶缸里,发着微弱的霞光。舟子颜同家解释,鱬城的鱬鱼每年都会换次鱼鳞,鱬城人就将换下的鱼鳞收集起来,研磨成粉,以此染出的布,便那条赤鱬的颜色般无二。
城中的人将这样得来的布称为“赐红”,地位等同枎城人勺蒹水酿落叶为酒。
仇薄灯打伞走在舟子颜身后。
街道两旁的竿上挂着深深浅浅的红布绯绸,小小的赤鱬在布匹间倏忽往来,就像海中的鱼戏波。雨水落到绸布上,水愈洗布愈红,偶尔染缸中的颜料被游进水中的鱼尾甩起,飞溅空中,就会化为流光散去,像朵朵小小的烟花。
路上,不断有赤鱬过来,用额头顶顶舟子颜的手,用灿灿的尾巴拍拍他的脸颊,用鱼鳍勾勾他的头发。
舟子颜对此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鱬鱼群聚时辉煌丽,但分散游整片城中时,或尾随人行,或三三两两追逐打闹,或忽隐忽现藏角落,就显得活泼可爱。左月生几人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它们玩,但手刚伸出去,赤鱬就闪电般游远了。
反倒是专心撑伞走路的仇薄灯身边有不少赤鱬。
它们追逐他的衣袖衣摆,在身边捉迷藏,不时撞到仇薄灯的手背上。仇薄灯反手将撞上门的条小鱼拢住,它也不挣扎。
“小家伙有点顽皮。”舟子颜替它们道歉。
仇薄灯摇摇头,表示没事。
他手放到眼前。
其他只是虚虚地拢着,以这条小鱬鱼的体型完全可以游出去。但它安安静静地待着,桃花般的鱼鳃开合,身上的光透出指缝,明暗。仇薄灯有种自己拢住的不是鱼,是颗小小的星星的感觉、
“我还是第次到它们这么亲近外城的人。”舟子颜感叹,“它们喜欢你。”
喜欢……他吗?
仇薄灯摊开手,小鱬鱼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摇头摆尾地游出伞。
它们在无雨的空气中停留,但不待太久。
“我观仇仙长的红衣便是用鱬城的绯绫制成。”舟子颜对仇薄灯,“您有兴趣吗?我可以领您去赐红的那条神鱼。”
“这么多条鱼,你分得清楚是哪条?”
左月生问,他对舟子颜这位前山海阁第天才其有点好奇,因为老头子有次喝醉后,拍着桌子这个名字骂了半天,顺带地他也骂了半天,他要是有舟子颜十分之的出息,他也不用这么劳心费神云云。
不过左月生不像娄江,他体胖心宽,激将法对他毫无用处,根就不屑做谁谁谁的“十分之”。
当个纨绔不比当个天才来得快活?
“分得清的。”舟子颜笑起来,随手指着两条鱼,“你们,它是深丹色,它是浅彤色,它的尾巴长些,它的稍短些……很好认的。”
左月生几人沉默地着两条小、形态、颜色简直模样的鱼结伴都面前游过。
……很好认?
“不过我是城祝,不需要认就知道谁是谁。”舟子颜笑笑,补充解释。
“鱬城的神鱼有上亿条了吧。”叶仓忽插口问。
舟子颜诧异地了眼这位跟在太乙小师祖身后“奇装异服”神色肃穆的瘦高少年,微微颔首。
“就算是城祝想要认清这么多条鱼,也不是简单的事。”叶仓。
他以前是枎城的祝师,且是天赋最好的祝师。
鱬城群鱼多如神枎的叶子,即使是叶仓,也不会自己认得神枎的每条叶子有什么不同。
陶容长老重重地哼了声。
颇有些神色恹恹的娄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舟子颜辞宗回城后,从此“无长进”……整座城所有鱼全部认清的家伙,有时间修炼就怪了!
“咳咳咳……”舟子颜赶紧岔开这个话题,他路过副人家的时候,左手的小孩递给名走出屋的妇人,“杨婶,你挂完布了啊。”
妇人接过小孩,感激地朝舟子颜笑:“舟子,你又去接人了?这是刘家的虎子吧,他也留下,会我带过去给刘嫂,你忙正事要紧。”
鱬城人概是因为生烟雨长烟雨,话口音绵软温婉。
“我还以为两个孩子是他的。”
仇薄灯低声对陆净他们几人。
陆净他们默默地点头。
——其开始他们也这么以为。
很快地,仇薄灯几人就见识到了舟子颜在这座城里到底照顾过多少孩子……但凡是个小豆丁,会走的,就要跌跌撞撞跑过来拽他袖子抱他腿,不会走的,就要扒拉着摇篮站起来,冲他咿咿呀呀。舟子颜对付他们似乎格外有手,他袖子里仿佛藏了无穷无尽的糖果糕点,随时随地都摸出块来人打发走。
“他个人承包了整座城的幼儿园。”
仇薄灯感叹。
怪不得陶长老骂他是“奶孩子第人才”,也怪不得山海阁副要这人就此除名的架势。
任何个宗门,好不容易出了个难得的奇才,寄予厚望地等他长成又宗门顶梁柱,等他放光彩,惊呆其他门派的狗眼。结果这天才长到半长歪了,放着名动天下不要,窝回小角落心意养鱼奶孩子……
换谁都得气啊!
仇薄灯觉得,放在前世,舟子颜绝对就是个考上顶尖学中途辍学,回乡养猪的典范。
不定还上波社会闻。
“其我更好奇件事……”陆净左右张望,“他们怎么都不打伞?为什么他们在雨里,连衣服都不会湿啊?”
“阿弥陀佛,”不渡尚捻着佛珠,笑道,“陆施主有所不知,鱬城之人,出生之后,就会有神鱼赐命鳞给他们。受赐命鳞的人,就如鱼般,适应雨水,喜潮湿。不过命鳞只会在盛典的时候显露出来。”
舟子颜诧异地了不渡尚眼:“这位师是来过鱬城吗?”
“称不得师称不得师,”不渡尚滋滋地道,自从三渡三不渡名言远传天下后,就很少有人这么尊称过他了,时间还怪怀念的,“贫僧只是偶然人过。”
“师好广闻。”舟子颜道,“正是如此……啊,城祝司到了,几位里边请。”
这还是仇薄灯第次进城祝司。
在枎城的时候,仇薄灯开始对城祝司不感兴趣,后来枎城事变,天火淹没城东的好几条街,的将城祝司也毁了——其中应该还有前城祝葛青意图以天火毁灭罪证抹去痕迹的缘故。仇薄灯醒后直到他离开,枎城都还在忙清街道,照顾神枎,没顾得上重建城祝司。
每座城的城祝司都有着它独特的风格。
鱬城的城祝司建在片湖上,长桥与回廊横卧银波,水雾氤氲虹光如梦,往来祝皆着绯裙腰肢婀娜,行如游鱼摆尾,祝师祝衣亦赤,或魁梧高壮或阴柔秀,踏步如火。袭红衣的仇薄灯走在回廊上,居然有几分像城祝司的份子。
正堂中没有燃火烛,取代之的是颗颗圆润的明珠。
舟子颜毕恭毕敬地请陶长老在上首坐下,陶长老摆烟斗,转头仇薄灯。
仇薄灯没他们,自去靠门的个位置坐了,心意欣赏外边的湖水。其他几个人来也想猫过去,被陶长老恶狠狠瞪,就只缩缩脖子,老坐下,颇有几分羡慕地着仇薄灯……主要是到鱬城后,陶长老就是身低气压,让人压力颇。
“老师的来意我知道了。”陶长老粗声粗气完,舟子颜白净清秀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老师要用挪移阵,学生自然别无二话,只是老师来得在不巧……”
“嗯?”
“鱬城的挪移阵阵门前几天不小心被鱼啃了角……”舟子颜不好意思地,“现在还在修。”
陶长老皱了皱眉:“要多久修好?”
舟子颜算了算:“两天吧。”
“……”陶长老闷不吭声地抽烟。
旁的左月生他们期待地着陶长老,他们还是第次来鱬城,第次见到这种鱼与人共存天鱼之中的城池,路上过来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双眼睛。现在到挪移阵坏,顿时颇为兴奋。
陶长老瞪了他们眼。
“安排点住处。”他老不高兴地道,“离你这破城祝司越远越好。”
舟子颜连连道是,眼见着陶长老要起身,他急忙又开口:“学生还有事相求……”
陶长老烟斗往桌上敲,声音之重左月生几人吓了跳。
舟子颜愣。
“不是了吗?”陶长老不他,“那件事,不要再提。”
“子颜知道。”舟子颜挺拔的背点点弯了下去,“子颜想的不是那件事……子颜只是想恳求长老,明日替鱬城行次天祭。”
他低下头,着桌面的茶水。
“神鱬提前苏醒,子颜想,或许举行场天祭,让鱬城的瘴月提前过去。”
……………………
仇薄灯在临水的木板上坐下。
刚刚舟子颜不再自称“学生”不再喊陶长老为“老师”后,正堂的气氛变得十分沉闷。他不喜欢那种沉闷,索性直接起身出来了。出来后,发现鱬城城祝司的回廊通八达,隔三差五就有座水榭阁楼,转来转去,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
走了许久,转不回去仇薄灯索性走到哪算哪,直接坐下。
他低头湖水。
湖水里有很多直径寸的半透明珠子,发出柔的白光。随水波在湖底飘动,蜿蜒去,像盏盏小小的落进湖底的灯,也像另个世界夜空繁星的投影。
“那是鱬鱼卵。”
在仇薄灯试图伸手去捞颗起来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结束谈话的舟子颜找到了这里。
“这么喜欢这座城吗?”仇薄灯收回手,没有回头,忽问,“想要为它不顾切?”
舟子颜惊,手差点按上腰间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