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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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陷入僵局,只有电视广告在一旁格格不入地响着。
潘玲和程嘉彦不安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都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却听程建辉异常平静地开了口。
“一回来就吵得人头疼,什么时候嗓门变这么大了?”他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抬手调低电视音量,仿佛只是在说广告声吵。
程黎已经做好了再次大吵一架的准备,打算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说服老爸接受治疗,谁知竟没等来预想中的争执。
他说的话虽不友善,却也没带太强烈的抵触情绪。
“明天一起再去趟医院吧?”她试探着问。
三双眼睛齐刷刷望向程建辉。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程黎一眼,又转回电视,换了个台:“再说吧。”
如果换了旁人这么说,八成是敷衍的缓兵之计。可程黎知道,按老爸的性子,没给出明确答复就是默许,这才松了口气。
翌日,程建辉果然默不作声地随他们出门了。仍是程嘉彦开车,目的地是市医院,场景跟过年那次极为相似。唯一的区别是,这次不用再找借口哄骗程建辉。
驶入停车场,程黎下了车,周围熟悉的景物令她又想起了那个充满争吵与分别的雪天。只是如今正值盛夏,当日被皑皑白雪覆盖的一切,此时都在滚滚烈日下袒露无遗。
即使时隔半年,想起程建辉那些犀利无情的问话与字眼,仍然刺得她针扎般疼。程黎努力收起视线,不再去看周边,以免产生相应的联想,徒增难过。
直到医生给出诊断,程黎才知道为什么程建辉已经在逐步治疗,病情却还是每况愈下。因为他仍然在继续那个作息饮食都不规律,还无法避免会吸入有害物质的化工厂工作。
“都说了别干那个了,怎么就不听呢?”程黎又着急起来。
她每个月都给家里打一大笔钱,金额基本跟程建辉的工资持平,就是为了能让他安心退休在家养病。可眼看他还在上班,家里也没添置什么东西,甚至两人穿的衣服都仍是几年前的旧款。
到底把她给的钱用在哪儿了?
“不去工作,成天在家待着,只会觉得我是废人一个。”程建辉语调平平地说。
程黎没话说了。
当代年轻人还没上班就想退休,中老年人濒临退休却只想推迟,正是目前普遍的社会现状。
到了这个年龄,也不可能让他换份工作,还是先说服他做手术是当务之急。
听医生的意思,虽然手术难免有潜在的风险,但对于目前程建辉的情况而言,积极手术仍是最优之选。
“爸,这次无论如何还是要把手术做了……”
“什么时候签手术同意书?”还没等程黎斟字酌句地说完,程建辉已经先行问了出口。
他的反应和决策总是出乎她的意料。程黎怔怔地看着他跟医生确认下手术时间,办理好入院手续,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顺利?老爸还真是阴晴不定。
不过他能答应就是好事。
手术定在三天后的上午。
术前几天,程黎一点没闲着,忙碌程度不亚于上班的时候。
准备住院所需和手术前后的生活用品,找医生详细了解手术的情况和注意事项,上网查找相关病例的资料,接待前来看望的亲戚,安抚老妈的情绪,还要抽空跟周扬朝联系。
到了手术前一晚,医院只允许一名家属整晚陪护。尽管程建辉反复表明自己还没做手术,压根不需要人看守,最后程嘉彦还是执意留下了。
潘玲原本不想走,但谁都知道,她今晚一旦待在这儿,情绪控制不住不提,恐怕程建辉也一夜无法安睡。
程黎早已订好医院附近的酒店,可真到了走的时候,她心里又翻滚起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想跟老爸再说几句,却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建辉看她的眼神似乎也有些不同寻常,同样带着欲言又止。
犹豫再三,程黎还是只说出口一句:“那我跟妈先走了,明天一早我们再过来。”
“嗯。”对面的回答更是简洁,仿佛刚才感受到的异样只是她的错觉。
到了酒店,潘玲坐在床上只是发呆。最近她已经竭力克制,可依然会在一些瞬间,毫无征兆地流泪,然后再默不作声地抬手抹去。
程黎坐在她旁边,扶住她的肩膀想要劝慰,却忽然发觉自己内心不知何时也涌现出深深的不安。
那些负面的念头原本隐于暗处,平日里悄无声息,却在万籁俱寂的此刻,一齐破土而出。
她倏然意识到,之前的判断和预测似乎都太过乐观了,也许早该做好最坏的打算,也许明天见到的将会是程建辉的最后一面,也许术后才会显现出可怕的感染或恶化。
像是盘旋已久的湍急暗流破闸而出,铺天盖地的恐慌和无力感顷刻间将她淹没。
周扬朝的视频通话就是在她惴惴不安的情绪达到顶峰时打来的。
程黎看了一眼潘玲,舍不得转成语音通话,一把掏出耳机,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才接通。
“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看出她的所处环境后,周扬朝微皱着眉说。
其实程黎完全是下意识地躲避,并没有想太多。毕竟她还从来没在家里提起过任何有关周扬朝的事。而现在这个节骨眼,显然不是什么说明状况的好时机。
“是啊,”程黎顺着他的话信口胡诌,“你可是我的宝贝,当然要藏好了。”
她“宝贝”的重音落在“宝”上,原本是想表达“宝藏”那层意思,话一出口才注意到这歧义大了。
果然见周扬朝一脸惊诧,像是不相信这话会是她说出来的:“你再说一遍,我是你的什么?”
程黎无奈,不想解释:“好话不说二遍。”
“行吧。”周扬朝也不为难她,“算了。”
场面一时陷入沉默。
空旷安静的空间里,听筒中浅淡的呼吸声格外清晰。程黎静静看着屏幕中那张无比熟悉,即使拍摄角度诡异也依然好看的脸,它的主人似乎也在端详着她。
忽然很想他。哪怕此刻正凝视着他。
想抱他,感受他的体温,鼻息间充盈他的气味。
想念在黑暗中无声蔓延,可她说不出口。
“宝贝。”周扬朝却突然开口,借着她的台词,声音裹挟在似有若无的电流里,磁性而蛊惑,“想你了。”
程黎心房一阵震颤,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瞳眸,情不自禁道:“我也是。”却怕他不管不顾要过来,忙又说,“等我爸的情况稳定了我就回去,可能还要一阵子,你先忙你的,一忙起来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又要操心爸爸,又要担心我,累不累呀?”周扬朝伸手扫过镜头,像是在轻抚她的头,“别想太多,早点休息,这几天你也辛苦了。明天还要煎熬一个上午,今晚就放过自己吧。”
他并没有给出“一定会没事的”“不用担心”之类虚无缥缈无法证实的安慰,而是站在她的立场,完全与她共情地面对问题。
“嗯。”程黎无形中感受到了支撑的力量,心绪神奇地安宁不少。
两人又聊了会儿近况,话差不多说尽了,却谁也不愿意先挂视频。
以前在大学寝室,听到室友跟男朋友打电话,说到最后互相推让“你先挂”,程黎还嘲笑他们的对话听起来像在攀比谁先死。没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竟然也逃不开这场游戏。
平常她本不至于这么不舍,可偏偏是现在这样渴望人陪伴的时候,尤其不愿回到残酷的现实,只想一直躲在这里,哪怕只是多看他一眼,多听他说一句话也好。
心照不宣地拖延了一阵时间,最后还是程黎想到明天要早起,周扬朝也有要紧事处理,才强行做了结束语。
“晚安,梦里见。”周扬朝挂断前说道。
一整晚程黎睡得断断续续,半梦半醒间总是听到隔壁窸窸窣窣的翻身动静,显然潘玲更是辗转难寐。
天刚破晓时,程黎已然没了睡意,睁眼一看,潘玲面朝窗外坐在床边,拉开了一掌宽的窗帘,原本漆黑的室内透出一道熹微的晨光。
“妈,你是一夜没睡吗?”
潘玲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背对着她,忽道:“黎黎,你知道为什么给你取名叫程黎吗?”
程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其实她对自己的名字并不满意。
“黎”这个字有两重含义,一为黑色,一为众多,都不是什么好寓意。所以她一直以为她的名字就是父母随便一取,并没用心思索。
“因为你出生的时候就是在黎明。”潘玲仍然背对着她,自顾自道,“本来按照正常的生产时间,你应该是在半夜降生的,可你就是不出来,一直等到至暗时分过去,天蒙蒙亮了,你才姗姗来迟。”
许是陷入当时的回忆,她的声音隐约有些笑意:“你爸爸说,肯定是因为你看准了时间,要跟着黎明一同降临,干脆就以此当作你的名字,希望你永远能越过黑暗拥抱光明。”
程黎从来没想过她的名字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原来他们也曾对她寄予过美好的希冀,而她也真的驱散阴霾迎来天明。
“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她有些感慨。
潘玲终于转过身来,那道从窗帘缝隙照进来的光斜斜掠过她头顶。
“你爸爸有很多话没对你说,很多事情没跟你讲,”她极其认真地注视着程黎,缓缓道,“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