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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荷叶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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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尹与裴公旭从山下酒家回来,方知今日之事,急急赶到一梦泽大殿。只见殿外众弟子跪了一堆且昏昏默默。温尹蹲身叫醒一弟子道:“一梦泽出了何事?”那弟子清醒过来,见是温尹,慌忙正了衣冠,跪好道:“弟子,弟子也不知里面出了何事,只知道今日卯时师父发了气,叫我们跪在殿外。”

裴公旭道:“你师父为什么生气?”那弟子看一眼温尹,吞吞吐吐道:“为仙门弟子逃论生的气。”温尹听罢暗松口气,叫众弟子起来。众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惶恐道:“师父有恙,弟子,弟子不敢起来。”

“有恙?”温尹与裴公旭一齐道。

众弟子默默低下头,不敢再说。温尹和裴公旭对视一眼,知道事情不妙,齐齐望向殿门。

殿门“吱”地一声由外打开,里面跪的人不由望去。

清风明月一抽一噎的,见到温尹,扑跪过来,道:“小师叔,弟子,弟子闯下大祸了。你,你快去看看师父吧。”温尹不解,叫清风明月起来,清风明月哪里肯起,止不住抽泣。裴公旭朝裴公景和裴公逸望去,只见他二人顿移了目光。只听温尹道:“师兄现在哪里?”清风明月一指一梦泽偏殿,泪眼汪汪,不能自已。温尹叹口气,便入偏殿去。

一至偏殿,只见善台真人,明宝真人,英华真人,重阳真人,韦莲真人皆守在殿中。几位真人见温尹回来,不由松口气,让出路来。善台真人道:“小师弟你可算回来了,快去看看师兄吧,我等已经没有办法了。”说罢,自愧退到一边。温尹安慰了众师兄,便去瞧银灵子,只见银灵子面色铁青,闭眼躺在塌上,一动不动。温尹瞧了瞧,把了脉,无奈地摇了摇头,往银灵子人中掐去。银灵子呼了几口气,从塌上惊坐而起,只听银灵子呼道:“把他们给我打出去……”又晕倒过去。

善台真人,明宝真人,英华真人,重阳真人,韦莲真人围将过来,寻思地望温尹,道:“小师弟,这是为何?”温尹站起,笑了笑道:“众位师兄不必担忧,师兄只是气着了,歇息歇息就好。”

听温尹如此说,善台真人,明宝真人,英华真人,重阳真人,韦莲真人放了心,道:“师兄现睡着,这事就有劳小师弟了。”温尹应下,送诸位师兄出殿去,又吩咐几位弟子将银灵子送回鹧鸪居。

大殿中,只见众弟子静悄悄跪着。众弟子见温尹出来,齐齐将目光望向温尹,可一见到后面被抬着送出的银灵子,又齐齐低了头,不敢看温尹了。

温尹走至华莲身边,看华莲道:“华莲能告诉我今日出了何事吗?”华莲听到头顶温尹声音,内疚道:“温先生,是我言语有失,气着了银先生。”清风明月听华莲这么说,连忙道:“小师叔……不是这样的,是我们两个没能画好符箓才叫师父动的气。”裴公旭万没想到如此,目光望向裴公景和裴公逸,心里叹想道:“气着了银先生,想来兰陵锦官城没少出力吧。”

裴公景和裴公逸出来解释道:“我们只是在窗外睡着了,是银先生他自己气量狭小,才闹出的。”闻人隐看温尹道:“他打了我们,算两清了。温先生,这事完了,我们就回紫薇台,再不来你浮屠山了。”闻人笙急忙伏起身执礼道:“温先生,阿隐……”未言完,只听纪姚道:“银先生以一家仙长之身,做出鞭笞别门弟子之事,也是前所未有!”

温尹止住闻人笙,看向纪姚,并不说什么,走上前坐下看他们道:“今日之事我大概清楚了,浮屠山规矩多,这是从前就有的,并非师兄有意为难。师兄笞挞于你们,是不该,从中曲直我也不会多问。如今,师兄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若是不罚,我是对不住浮屠山和师兄的。师兄罚你们抄纸三百卷,我给你们减至一半,师兄那里由我去说,如此这般,你们可答应?”

众弟子听罢,愣起神,反应过来后欢喜不禁,齐齐点头。

温尹望去,叹他们果是年少,便叫回去歇息。众弟子相扶着站起,许是跪的时间长了腿脚麻了,一个个歪歪倒倒的,像极了不倒的人偶。

清风明月想起什么,转过身道:“小师叔,我们还被罚去风雨崖,我们……”温尹看向清风明月,又看向众弟子投来的明亮而认真的目光,无奈道:“你们呀!”

众人听温尹如此说,知道温尹并不怪罪,一个个真是欢喜无限,齐齐向温尹道谢,相拥着高兴出殿去。

那日之后,银灵子再不愿见诸仙门弟子,叫荀悦传话至其居处说日后不必前来听道论道,只需去后山挑粪,拔萝卜,割白菜便好。

诸仙门弟子听罢大感错愕,一时相顾无言。闻人隐好气问道:“为什么我们要挑粪?你浮屠山就没有别人了?”只见荀悦执礼温声道:“浮屠山不养闲人。”一听这话闻人隐气得握紧了拳头,叫道:“我们是客人,不是闲人!”荀悦好似听不见,抽身即走。

“清风明月也不必来听了。”荀悦临走时又补了一句,清风明月听后,默默低了头,落寞极了。

“这回我们真成打杂的了。”裴公逸托着下巴凄然道。

众仙门弟子齐齐望将过来,闻人逸不察,兀自唠唠叨叨说话,一抬眼见几十只眼睛盯着他,跳将起来,躲到廊柱后笑得惨然:“我……我什么都没说,没说。”

华莲站起来,望着外面,心中好似缺了块什么,静默地离了众人。

浮屠山外的雨雾正升着。

事已至此,再如何也无法挽回了。

挑了几日粪,拔了几日萝卜,割了几日白菜,众仙门弟子竟生了欢喜出来。

田野里的蛙声,蛐蛐,萤火虫,山间的清泉,鸟儿,鱼儿,蝶儿,怎不比听道论道来得有趣?

如此过了几日,一日银灵子登座讲道,想起被自己弄去后山的众仙门弟子,心中有了愧疚,便带着荀悦去后山。一至后山,瞧见众人聚在一处扑兔子,捉鱼玩。银灵子顿时气得发颤,指着众仙门弟子道:“你们,你们,……不肖子弟!”呜呼一声,气晕过去。

众仙门弟子一时傻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将银灵子抬回一梦泽。须臾,温尹被请了来,依着先前之法,将银灵子救治过来。银灵子一见众仙门弟子,跳将起来,道:“出去!出去!你们既喜欢挑粪,拔胡萝卜,割白菜,你们今天就给我挑完,拔完,割完!要不然,我就修书,修书把你们退回去,退回去!”

其声如雷响,激得一梦泽殿外的白鹤乱飞一片,鹤毛掉了一地。

众仙门弟子晓得了厉害,再不敢埋怨赶至后山飞速地干起活。干至深夜,人困心里委屈,闻人隐气得把胡萝卜一踢,坐在胡萝卜堆里一动不动。突然闻人隐道:“我们会术法啊,我们干什么要自己拔啊?”众弟子一经提醒,都回过神,捏决施法。

可半天那些胡萝卜、白菜还是好端端地长在地里,哪里拔出了一个?不减反倒多出了些。众弟子简直不敢相信又捏决施法,可结果还是一样。寥怀远,修少儒叫还在拔胡萝卜的华莲,叫他试试他的术法灵不灵。华莲一试,果然还是一样。裴公景气得跺脚:“银灵子他卑鄙。”

如此一边气一边又干了几个时辰,抬头借着月光一看,胡萝卜绿油油,一望无际,白菜圆滚滚无尽头,哪里是一日能做完的?可一想到自己要被‘退回去’,忍气站起来,吸一口气,又拔将起来。

众弟子正拔得卖力,忽听身后一个清泠泠的声音道:“你这样拔就是拔几日也拔不完的。”华莲听到声音,心中一颤。众弟子回过头,只见不远处正站着一女子,白衣胜雪,目光清冷如秋夜月光,叫人不敢相视。

山阴之雪,如衣,也如女子其人。

裴公逸一听到女子声音,拔胡萝卜的手顿时僵住,闭眼将头抵在萝卜叶里默念:“不要来打我,不要来打我……我只是跟着他们才偷的。”裴公景发急地瞪裴公逸一眼,将胡萝卜叶砸在裴公逸身上。纪姚冷哼一声,道:“胆小鬼!”寥怀远,修少儒更是急地直踱脚。

闻人笙疑惑地问道:“敢问姑娘有何事?”女子并不答话,只是看了这边一眼,然后走到华莲身边道:“那日你们偷我莲蓬并坏我荷塘,是你们不对。我先出手伤你们,是我不对,两厢便是抵了。你修好了荷塘,让我欠了你一样,今日我便帮你。”

女子的声音冷冷清清,虽说的是帮人的话,却没一点人情味。

那日雨夜后,华莲以为再不会与她见了,直到被他们拉去摘莲蓬,竟与她逢着了。

他被她当做偷莲蓬的贼,也是他的“盗友”不仗义,使他与她打了一架,也是她的修为好,打得他们狼狈而逃,在一梦泽殿外睡得沉沉,使得银灵子咆哮一梦泽,气将过去。

华莲双目晶亮,并不答话,只含笑道:“姑娘怎么到这里来了?”语气中仿佛他们如故人一般。

女子一怔,问道:“什么?”

目光相遇的一瞬,华莲回过神,知道自己问了不该之言,俯身执礼道:“有劳姑娘了。”

女子点了点头,缓缓向前走去。闻人笙听得方才之言,知道是闻人隐惹了祸事,尴尬不已。众弟子听说她要帮忙,不禁喜上眉梢。女子秀眉微蹙道:“你们笑什么?我几时说要帮你们了,我只帮他,不帮你们。”

众弟子被噎地说不出话,只道她一点人情也无。

闻人隐高傲道:“不帮就不帮,我们还稀罕不成!”

众弟子人瞪闻人隐一眼,闻人隐道:“你们瞪我干什么,是她说不帮的!”众弟子人无语极了,只道闻人隐聒噪。

女子对闻人隐之言恍若不闻,但见她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小纸人来,只见小纸人轻盈灵动,一出来就跃到女子发顶,拉她发带玩。

女子伸出手,道:“下来。”小纸人听到声音,簌簌落到女子手上。女子轻摸小纸人的头顶,小纸人咿咿呀呀地点头,一时间只见小纸人身上又走出一个小纸人来,一个,两个,三个……小纸人越来越多,但见女子用衣袖左边一挡,右边一挡,始终将小纸人围在一臂之内。数量差不多时,女子道:“去吧”。小纸人们一下得了自由,飞进萝卜地,白菜畦,拔的拔,割的割,好不麻利。

众弟子看得目瞪口呆,大为惊讶,心道:“这女子看上去比他们还小些,想不到术法竟这么高。”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小纸人便割完了白菜,几乎拔完了萝卜,咿咿呀呀的,化作一个,邀功似的跑到女子脚边。女子蹲下身道:“上来吧。”只见小纸人一甩手臂,跳到女子手上,卧着睡了。

女子将小纸人放进衣袖,站起道:“这样天亮前应该做得完的。”说罢,径自离去。众弟子对女子言行大感错愕,要说尘世中人,该是懂些人情的,怎么这女子竟好似一点不知?也不知是天性薄凉还是后天使然。

天上的月亮不如先时的亮了,轻风渐起,使人微觉寒意。华莲望女子离去的背影,心头忽觉一种孤凉之意。

华莲的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终被风吞没了。

“你们不认识她吗?”

“不认识。”

“她可住在你浮屠山?”

“许是祖师爷新收的弟子。”

“祖师爷早就不收弟子了,真想不到荷叶之庭还住了人。”

“我们快些拔吧,这样天亮前定拔得完的。”

“华莲,你认识她吗?”

华莲拔萝卜的手顿住,须臾只听他轻轻道:“认识。”

声音温柔而坚定,如初春细雨滴入草叶,落成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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