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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命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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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郦月清猛地睁开了眼,身上泛着薄汗,心跳声大得骇人。

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

她无力地把手臂横在眼上,脑子无法自控地开始复盘方才的梦,那个暌违已久的名字再一次在脑海中盘桓——

洪子期。

已经尘封许久的过往被突如其来的梦打开了,她闭着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可越是强迫,那些退了色的斑驳记忆,却越发鲜明起来。

她和洪子期曾是恋人。

高二那年两人是前后桌,郦月清的数学学得不太好,经常向后桌请教问题。有时候是洪子期回答,有时候是洪子期的同桌回答。其实她私心里更希望洪子期能回答问题,但她是借着问问题转过头来的,而洪子期的同桌比他更好为人师,经常抢着回答,郦月清不便拒绝,也就认认真真学起来了。

高二快要结束的那年六月,洪子期给她讲完题目后,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一张纸。

夕阳西下,红霞由窗边透入,照得人脸通红。薄汗从皮肤中渗出,嗡嗡的风扇根本无法带来任和凉意,噪音却恰到好处地挡下了砰砰的心跳声。

她慢慢打开那张纸。

——以后你可以只问我问题吗?

郦月清愕然抬头,对上他透满紧张的眼。

她当着他的面在纸上写:好。

一笔一划,正楷字秀丽且端庄,最后一横写完,那只握着笔的手就被抓住了。

那时他笑得多么灿烂啊,像个傻子。仿佛是被感染的,她也笑了,带有些许婴儿肥的脸看起来憨憨的,让人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吻一口。

他到底没敢这么做,毕竟在班上。

二人约定要考同一间学校,可洪子期是闭着眼考年级第一的人,是老师捧着要冲刺首都大学的人,而郦月清的成绩,哪怕是最好的发挥,也不过是稳保能考进一本线。学校、家长都给了洪子期很大的压力,郦月清看着他每天晚上上冲刺辅导班的样子,想着他保证自己不考的话,心里却始终空落落的。

只不过,最终他还是信守承诺了。

高考成绩出来,他的成绩差三分到首都大学去年的投档线算来算去发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考进去,最后报考了本省的花城大学。郦月清也超常发挥,顺利考入和花城大学旁边的明珠大学。

郦月清有些可惜,但洪子期笑着把她抱在怀里:“对不起,考试的时候时间不太够,估分估错了,原本以为还会再低一点的。”

听闻是他故意考砸的,郦月清的心里更是过意不去。

俩人在大学期间顺风顺水,郦月清对洪子期百依百顺,洪子期对郦月清百般照顾。哪怕在他出国交换的那一年间,每日早晚都至少要打一句招呼,她因室友关系托他代购的护肤品数不胜数,他也不厌其烦地抽空购买,甚至还把那些个对他而言难以弄懂的水乳霜都弄了个透彻。

他回来的那天,恰巧是她的生日。

他借口说飞机延误,实际上人已经到了她的学校,给了她一个惊喜。

她哭着扑入他的怀中,决心今生今世都要和他在一起。

于是他们开始进一步规划他们的未来。他们看起了花城的房子,他们畅想着未来的日子,两人的相处宛如模范夫妻,每每一同出现在二人共同好友面前,都要遭到一片呼声,大喊“喂狗粮啦”。

那时的郦月清笑得多快乐啊。

让郦月清这片湖泊平静无波的是洪子期,让它泛起点点涟漪的,也依旧是洪子期。

他出轨了。

洪子期要读研她知道,他比她聪明她也知道,所以郦月清一直抱着“我先工作,我养你”的态度,认真地筹备他们的未来。甚至为了不影响洪子期考研,她主动担负起了许多职责——她替他起个大早抢图书馆的位置,替他排队买饭,替他收快递跑腿……明明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还要努力学着照顾他。

那时的他多么感动啊,握着她的手说:“月清,等我工作了,我要照顾你一辈子。”

可他到底是怎么能在关心爱护她的同时,还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分享给和他一起考研的女同学的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谁知道呢。也许是在一起备战考研的时候,也许是在更早的时候。郦月清不敢问,也不想问,她怕问了,会让自己陷入难以承受的境地。

他们开始讨论题目。然后开始分享心情。甚至和郦月清约会的细节,洪子期都要报告给那个女人。

郦月清看着聊天记录泪流满面。她想,就这样妥协吧,洪子期对她好不是假的,男人嘛,三心二意是有的。

直到她看见对方发的酒店定位,和洪子期的“我女朋友太保守了”。

郦月清笑了起来,觉得想要退让妥协的自己简直是个傻子。是啊,她太保守了,然后这个男人在跟对方不知第多少次开房之后的第二天向自己求婚,她这个保守的女朋友便亲自给他开了大门。

他甚至还和他的狐朋狗友在微信里讨论她们之间的差别。

“你在看什么?”

他的爆喝犹如当头一棒,将郦月清震得发懵。

男人只看一眼便知道来龙去脉,他甚至没有慌张,只是有些不知所措。他似乎想了很久,又似乎没想什么,便坐在她的面前,低声问:“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

道歉速度之快甚至让郦月清有一种错觉,以为他早就准备好面对东窗事发的这一天。

又或者,这其实并不是错觉,而是他真的想到了,也真的想要“鱼与熊掌兼得”。

郦月清的泪划过脸颊,竭尽全力控制的声音却丝毫不平稳:“说说吧。”

“我是真心想和你结婚的,那个女的是和我一起考研的,我们一开始只是单纯地互相帮助……”

“帮到了床上去了吗?”

她的话很直白,噎得洪子期好一阵没出声。

“我那时候也只是太寂寞……后来你答应求婚以后,我们就很少了。”

“很少是几次?”

“……两次。”

“什么时候?”

“我们能不说这个……”

“不行。”

“一次是你回明珠市办手续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你去考香江区的编制的时候。”

郦月清再也听不下去。洪子期强行将她抱入怀中,“我知道你现在觉得我很恶心,我不想为自己解释。这样吧,月清,我们先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如果你接受我,就请你来找我。如果你不接受我,你通知我一声你想分手,那我们就分,可以吗?”

郦月清没有拒绝。

对郦月清而言,洪子期的出轨让他们从高二开始的纯白恋情染上了一点污渍。那是她最为青春美好的年华,那是她最为单纯不计较得失的年华。她对洪子期的喜欢不带有任何的世俗考虑,仅仅只是喜欢,仅仅只是想要牵着他的手,在无人的明珠河岸边,共赏落霞,走过漫长却短暂的一生,仅此而已。于她而言,洪子期是她勇敢追寻的幸福终点。

她要放弃吗?

这一切,她要放弃吗?

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疯狂投入各种面试与考试之中,以此逼迫自己冷静,以此让自己试着接受他的污点。

她再也不掬着省会花城,邻近城市她都考了个遍,包括她家所在的明珠市。

看着明珠市教师招聘考试结果公布网站上排在化学第一个的自己的名字,郦月清决定不再考虑其他学校。她再次踏入母校,这一次,是以职工的身份。

在校园里和洪子期相处的点点滴滴盈上心头,她慢慢的,心软了。

洪子期已经出发去首都这件事,是通过俩人共同的好友得知的。他们都默契地没有给共同好友说他们闹分手的事。

而她,在半个月后,她就是这间学校的新入职教师。

郦月清来到二十八中门口。

她回过头看了学校一眼,忽然发疯似的打开手机叫了网约车送她到火车站,接连买下明珠市——花城市——首都的高铁票,直奔首都大学而去。

她不停地劝着自己:就这样吧,他对自己够好了,去找他吧,去跟他和好如初。

十几个小时的高铁二等座,外加凌乱且人挤人的首都地铁,她风尘仆仆来到首都大学。趁着新生入学的混乱人流,她顺利混入这座具有百年历史的高等学府中。

他在哪呢?洪子期在哪呢?

郦月清拿出手机拨通他的电话。

“我在首都大学的……”

“你发什么疯?”

“……”

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如此的不耐烦。

“……月清,对不起,我没看来电显示,以为是推销的,所以语气重了点。我还在准备见导师,你先找个酒店,我们晚上再……”

郦月清没有再继续听下去。她已经不需要再通过手机与他联系了。

因为那个说准备见导师的男人,正在她的正前方,背对着她,和那个所谓的一起考研的女生拉着手在一起。

她笑出了声,一时间竟连愤怒都没有了。

他竟然时至今日还想钓着她?

郦月清啊郦月清,你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个备胎。你所坚守的爱情里的唯一性和排他性,在洪子期眼里不过是垃圾罢了。更可笑的是,只有你还在为那段可有可无的恋情暗自神伤。

快步上前,抢掉男人的手机用力一摔,一个巴掌糊在他的脸颊上。洪子期先是一惊,那句憋在嘴里的脏话冒了一半,在看清她是谁后,被人戳穿的羞恼瞬间浮上心头,那台摔坏的手机,也成了无人管理的东西。

“我们完了,分手吧。”

潇洒地向大门外走去,落魄地蹲在马路牙子上,哭得声嘶力竭。

她的青春惨淡收场,她看重的第一次到底被践踏,在这段恋爱关系中,她付出的爱情成本最高,以至于最后如此痛苦。

太可笑了。

太可怜了。

原来首都的夏天如此萧瑟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都像是陈年照片那样,褪了色,毫无生气。就像是她的心一样,枯竭衰败。

郦月清自初三以后都是老师眼里的乖学生,长那么大连酒吧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所以这一天,她决定放纵自我。既然她自认为重要的东西交付给别人后会被别人践踏,那不如由自己来放纵自己。

她饮酒,她跳舞。她请邻座的帅哥饮酒,她邀邻座的帅哥跳舞。多开心啊,多快乐啊。

一遍又一遍,直到醉得不省人事。

再次睁开眼是在陌生的酒店里。她揉着剧痛的额头,茫然四顾,心中忽然泛起阵阵寒风。

确认衣服没有更换,身体没有异样,身份证和新签约的合同被好好地放在随身的包里,钱包里的钱分文未少,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大惊过后是无止尽的后怕。得亏她遇见了个好人,要不然以她当时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被人“捡尸”也是完全可能的。

匆匆离开酒店,她看着银行存款里的1开头四位数,最终还是选择k开头火车回家。运气不好,只有站票。算上换乘,她摇摇晃晃站了将近四十个小时,才回到明珠市。

可她不累。她躺在床上,笑着笑着,眼泪出来了。

从今天起,这些就是她的过去,她感谢老天爷赐了个好人救她,但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她要是再放任自流,下一次,一定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

解曦看着空荡荡的酒店房间,手上热乎乎的早饭一下子没了它的意义。

那个哭得伤心欲绝的小姐姐,消失了。

他还记得她在校门口摔手机时愤怒到极致的神情。

他还记得她拉着自己跳舞时旖旎缱绻到极致的笑。

他只是个路过的吃瓜群众,看见她梗着脖子没在渣男面前哭,犹如女王一般气势汹汹迈着大步向校外离去时的模样,满脑子想的是:这个人真厉害,这都不掉一滴眼泪。

他追上去远远偷看也不过是好奇她到底会不会哭,可真当她毫无形象地坐在马路牙子上哭泣的时候,他又觉得她太傻了。明明是那个男的不对,她怎么不控诉呢?她怎么不责骂呢?她该生气的不是吗?

可这也不过是她个人的事,解曦并不想参与。于是他叹了口气,默默地随着人流离开。

直到他在相熟的酒吧里偶然发现喝得烂醉的她,解曦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比想象中的,还要在意她。

她拉他喝酒,他不喝。她拉别人喝,他抢过来一口闷。

她拉他跳舞,他不跳。她拉别人跳,他握着她的腰卷入舞池。

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天,解曦笑了笑。在两条不平行的人生轨迹中,这位叫做郦月清的新教师与他的唯一一次交点,是如此特别。他会好好记住的,哪怕将来不会再有任何机会见面,他也会好好记住这一晚她带给他的独特体会。

这份体会的名字,叫做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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