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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遗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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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仙境不假,只是终年不见人烟,处处透露着些许寂寥。

知蘅司管极北之低,天生就是一副寒凉的性子,她倒也乐得安生,无事了便去遥清池附近走走,透过那一池通澈的静水注视人间百态。

遥清池上,是仙境楼台,遥清池下,是烟火人世。

只是这番不巧,她到池边时,便发现有人捷足先登了。

“原是麓瑕真君。”那身着霓衣的女子冲她笑道:“许久不见,化冰成雪那两个孩子可还好?”

知蘅礼尚往来地向她稍一点头,道:“劳烦霜虹君挂念,一切如常。”

被唤作霜虹君的女子名唤霓霜,归属时令司,与知蘅算是有点头之交——知蘅欣赏她的性格,对一切都进退有度,交往时便是相处得十分舒服。

霓霜闻言后便答道:“一切如常便好,如常才是最难得的。”

知蘅低低应了句“是”,而后上前去与她并肩站着,似乎是觉着沉默有些不妥,便寻摸了个话题来道:“霜虹君在看什么。”

霓霜拢袖指向遥清池中的一座高山,道:“你瞧,可认得那座山?”

知蘅顺着看去,只见云雾缭绕中矗立着一座奇峻陡峭的高山,如同是天上砸下的一块巨石般格格不入地嵌进了地里,其上可谓是寸草不生荒芜一片。

“那处乃是当年李磬携手仙家众封印魔贼的阵眼所在,那魔贼的魂魄灵识大半都被压在了山底。”霓霜娓娓道来,而后黛眉轻蹙微微叹道:“只是近几日那地总是无故聚拢云烟去,司主大人还以为是我做事不力,可是叫我好生苦恼。”

知蘅应答道:“司主恪尽职守,叫人叹服。”

霓霜失笑,半是玩笑道:“确实是恪尽职守了,可苦了我们这些给他干活的,整天都忙得不得安生。”

遥清池中变幻万千,那陡峭的高山一闪而过,随之便是一片阴云密布的地界。霓霜“哎呦”了一声,伸手匆忙在池面上一点,那景象便倏尔消失不见。

“怎得连樊都也能进了遥清池里。”她蹙着眉道,“叫人看了晦气。”

知蘅不以为意,只是从善如流地解释道:“遥清池景象一日百变,难免会映照出些许魔界的地方,霜虹君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霓霜又笑了,悠悠然解释道:“人都说麓瑕真君是个闭门不出的寡淡性子,现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

“真君可知,人间过几日便是寒舟节?”

寒舟节这三个字不轻不重地在知蘅心口勾了一下,她眨眼瞧着遥清池下瞬息万变的山川河流,熟悉的滞涩感在嘴里兜了个来回,到底还是没说出来些什么。

她的确是知晓这节日,不过百年都居于仙境蓬莱,人间烟尘都沾染不上一捻,到如今再听得竟有些许无措的陌生。

霓霜知晓她,便体贴入微地解释道:“是说数千年前一修士,妻女皆为魔妖侵蚀了神智,他为救村落住民,便与她二人乘一叶小舟于水上,最后携妻女落水自尽,后人为纪念,便自发立了寒舟节这一日子。”

“寒舟节前后正是人间入秋之时,阳极必阴,恰逢星道逆行,更易魔障横行。”

“虽说魔尊已被镇压于镇石之下,可小妖小魔也不能不防。”

知蘅略一点头,道:“确是如此,那樊都之地也当蠢蠢欲动了。”

樊都位于人魔二界交汇之所,其间鱼龙混杂,不乏有半魔半人的妖物往来其中。

千年之前,仙家众曾领天兵前去降魔——然樊都风水奇绝,又有大魔血脉坐镇,竟叫一众神通广大的神仙束手无策。

幸而樊都有其自己的生存之道,与周遭历来相安无事,一入樊都者,无论神魔,皆为凡人。若真有不长眼的敢在都内惹事,那边是天君人皇来了也救不了。

然而樊都之内风平浪静,不代表其间的魔物有那般与世无争的心性——借着樊都为保护伞的心狠手辣之辈不在少数,他们都在樊都之中虎视眈眈,但有机会自然会反扑仙界。

至于人界?笑话,若只是单单被人界记恨上了还有必要躲进樊都吗。

知蘅忽而想起了什么,向霓霜问道:“霜虹君可知……摘星门是何等门派?”

霓霜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宛如她知蘅说了什么十二分意料之外的话。

“麓瑕真君怎会问这些?”她不由得反问一句,按着知蘅的性子,应当是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的才是。

毕竟一个成日里只知道看宫中侍童斗嘴的仙人,又该如何与一个人界的修仙门派有所交集?

知蘅垂下眼帘,只是道:“前些日子有个来我庙中的人,出自摘星门。”

霓霜手指摩挲着下巴,腕子上莹白的玉镯叮当相击了几声,便缓缓道:“那还真是奇了,那些个摘星门的凡人都心高气傲,除了自家仙尊谁都不放在眼里,怎得会跑麓霞山去?”

“哦,他们家的仙尊便是灵毕真君。”霓霜冲她意有所指地眨眨右眼,“麓瑕真君可明白了?”

知蘅:“……明白了。”

饶是她这种四大皆空的也不免对这位灵毕真君头疼几分,此人雷厉风行不可一世,可谓仙家傲气之典范,数百年前自修仙世家中脱颖而出,平步青云至今,更是恃才傲物了一辈子。

霓霜瞧了眼遥清池,打住话题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时令司去了,麓瑕真君请便。”

知蘅闻言对她一礼,道:“辛苦,代我向司主问好。”

霓霜曾对知蘅玩笑道,时令司的仙人压根都不像仙人,个个都对人界上心得很——约么也是掌管春来秋往的过,他们眼中的人间界倒不像别的仙家众那般俗套不堪。

偏偏她知蘅也是个百无禁忌的主,觉察不出仙人有甚大的差别,福至心灵间又飘飘然地下了凡。

成雪在她身后念叨,说真君怎么心性大变,这么积极地往人间跑了?

化冰反驳她,说这才去了几次,哪里叫积极。

今日山上风雪小了些,入夜时石阶上莹莹似盖,一时夜色空明,万籁俱寂。

知蘅不出所料地又在自己的石像前看到了虞钦。

少年正靠着供台席地而坐,半蜷着一条腿看外头皎白的月亮,听闻一阵熟悉的铃铛响后便回过头来,秀气的脸上飞速挂好了纯真无害的笑容。

“仙君。”他咕噜一下站起身来,动作比上次见面时利落不少,多半是伤已经养好了大半。“晚辈还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一面呢。”

知蘅落了地,发觉脚下一片柔软——原是虞钦不知从哪搞来了一块绒毯,将就着铺在了供台前面。

“石砖冻裂了不少,容易打滑,晚辈便自作主张了。”虞钦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还望仙君不要责怪才是。”

踩着的不再是冰冷的石头——虽说知蘅并不惧怕这些——一时间还是有些微妙的情绪萦绕在她心头,知蘅问道:

“你……为何又来麓霞山?”

见她如此开门见山,虞钦也答道:“之前说过,晚辈钦佩仙君,想时时来供奉。”

知蘅看他,清澈见底的瞳孔里似乎是平静无波。

“你这般胡来,摘星门的仙尊不会介意吗?”

话音方落,虞钦的面色稍稍僵了一瞬。

意识到知蘅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他倏尔收整好了神色,嘴角浅浅一弯便又是一副和善温良的好少年模样。

“灵毕真君豁达大度,想来不会介意这种小事的。”

话音方落,知蘅心里就有了底了。

于是她从容不迫地燃起了庙中不知放了多少年岁的火烛,可奇那几近干裂破损的蜡烛居然还能抽出烛芯来,呼啦一声腾起橙红色的火光。虞钦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跟着知蘅素白的指尖转悠。

——灵毕真君豁达大度?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知蘅回头看他,忽而道:“你入那摘星门,有多少年岁了?”

虞钦垂下眼帘,面不改色地撒谎:“不久,两年而已。”

知蘅道:“如此,那你是从未见过灵毕真君的了?”

虞钦顺着她的台阶往下走,道:“确实,晚辈只是不入流的外门弟子,是没那个资格面见真君的。”

——他倒是会给自己留后路。知蘅也不打算和他再绕圈子,便开口直言道:

“你可知我与灵毕真君相识?”

虽然也算不上熟稔,但好歹算是有过几次照面。知蘅心中默默想着,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变了神色,又缓缓填了一把火。

“你口中的那位灵毕天君,似乎与我所相识的并不是一人啊。”

夜静无声,虞钦似乎都听到了自己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他不发一言地看着对面的仙君,上下两片薄薄的嘴唇抿在一起,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

怎么办?逃吗?

不,肯定逃不掉的,这一整片麓霞山都是她的掌中之物,抓自己一个蝼蚁还不是手到擒来。

那该如何是好。

虞钦面上八风不动,可心底只在一个瞬间便吵嚷的沸沸扬扬。他不动声色地背手过去,自袖口滑落了手指大小的一个瓷瓶,被牢牢攥紧了手心。

灭生毒……对仙人有作用吗?

知蘅好整以暇地看着虞钦站在原地,似乎是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说老实话,他对这小孩为什么要骗自己并没有什么太大兴趣,只是好奇为什么他又一次跑来了麓霞山上。

怎么,是瞧着自己好忽悠吗?

而就在此时,眼前的少年突然忽然一矮身子,“砰”一声跪到了自己面前。

知蘅眉头一跳,便听得虞钦声泪俱下地哭诉道:

“仙君恕罪!晚辈并非有意欺瞒仙君!”

“晚辈向往修仙一路至极,可天资愚笨朽木难雕,只得在外谎称为摘星门弟子,求得一番声名而已。”

“此番来寻仙君便是想要告白此事,望仙君念在晚辈一片赤诚之心的分上,降恩恕罪!”

他说得可谓是真情实意,话音未落便朝着知蘅磕了几个响头,单薄的身子跪缩在地上抖如筛糠。

知蘅:“……”

他这又是什么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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