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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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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三日功夫了,军营已经开始点兵,除了官阶在身的将军,校尉等,诸位禁军在此刻断没有回家的道理。

杨玠除了驸马都尉一身份,就是个正九品的从义郎,芝麻绿豆大小,自然也是不能回去。

盼望着,盼望着,内心跟油煎似的,已然两面金黄。第二日夜里,杨玠才见着老于偷偷摸摸留下的暗号。好赖是个驸马,在都头那儿好一阵告饶,得了回府一趟的机会。

骏马飞驰,尤嫌不够快,脚蹬用力踩,马鞭用力挥舞,却怎的也是慢。心下煎熬,觉得行了许久,可头顶的天,还是那片天,月亮的圆缺和星星的光辉一点也没有变。

黑夜的公主府,依旧如同他离开之前的样子,门口的灯笼随风而动,蔡叔守在门口,门房精精神神,两人一同闲话。即将远行的三十万禁军,西南即将而起的战事,仿若跟他们没什么干系。

杨玠头一次如此深刻的认识到,这是公主府,已不是他的杨宅。

错了,不是舅父的杨宅。

待进了门,身后跟着蔡叔回到前院。于屏风后整理衣衫刚出来,迎就见着蔡叔跪地,“恭喜公子,这多年了,终于能回去了。”

慷慨激动,满是祝福。

声音在屋内回荡,杨玠却是难得地没有立刻上前搀扶起蔡叔,只是看着他,“蔡叔……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蔡叔很是惊讶地抬起头,“公子,眼下出征,可是有些害怕?这都是正常的,想当年主子随军镇压钦州,临出门之前也是同仆这般说道的。不过后来到了战场,一切也就那么回事儿,公子不必担心。”

蔡叔口中的主子,乃是此间杨宅本来的主人,杨玠的舅父,杨升。

杨玠脸上仍旧很是黯淡。

蔡叔:“公子,您就当这趟回去是专程接姑奶奶回来的,别的一概不搭理就是。”

杨玠仿佛被说服,点点头,“好,将我娘接回来。让她见见公主,再见见未来的孙子。”

蔡叔听罢,险些惊呼,“这……这公主是有喜了!”

杨玠眼中突然浮现每晚回房都能见着的场景,翠微一身家常衣裳,坐在案几旁,不是看书就是看账,等着他回去。当即脸上的乌云散去,轻笑。

“快了,快了。”

蔡叔:白高兴了。

杨玠口中的翠微,今夜还未用膳。早间命秋合准备了好些杨玠爱吃的菜色,从夜幕四合等到如今,水米未进。

她知道,如论如何他今夜也会回来的,哪怕是见上一面。

果然,来了。

“阿玠回来了,我让厨房准备了你平日爱吃的,快来。”

起身相迎的身姿,轻柔的话语,连带着耳旁摇曳的珊瑚耳坠,都同往日一模一样。

然,他们二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杨玠没有同往日一般坐在翠微对面,而是搬了凳子坐到翠微身旁,翠微见着,了然一笑。

两刻钟的晚膳时间,二人有说有笑,有来有往,你给我夹菜,我给你递个锦帕。

末了,一番收拾,谁也不先离开位置。

杨玠突然开口,“昭昭,想去看星星吗?我带你去。”

翠微起身站在杨玠身旁,轻轻道了声“好”。

房顶的天穹,与方才杨玠回来的路上所见,没什么不同,玄月高挂,清辉满地,冷清残缺得好似他自己心中也缺了一角。

男子稳坐在屋脊上,将一旁的女子揽入怀中,头顶在女子肩膀。

“昭昭,你可知道我是谁?”

大半年来,日日觉得难以开口的话语,于眼下的玄月下,竟然如此轻松便问出了口。

翠微:“大概知道。”

杨玠:“说来听听,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先前以为你是福王的人,或者康王的人,连显国公我都猜过。或许是你从来没有瞒着我吧,那夜你问我立储之事,我便确定了三分。而后你有好几日不敢来见我,我便更肯定了。”

杨玠笑得凄惨,“昭昭真是聪慧。”

“西南宴节度,是你阿爹吧!”

杨玠点头。

“那杨玠是真有此人?”翠微忍住心中的起伏。

“是我表哥。”

翠微不说话,杨玠见状也不说话。

在这天气透亮得能俯瞰万家灯火的夜里,静得能听见微风滑过发丝,庭院中高高树冠的沙沙之声。

“宴二公子,宴桥山,是你吗?”

沉浸在悲伤之中的翠微,说出了世间除了宴节度一家之外,几乎无人知晓的名字,偏生杨玠并未觉得有何不对。

他隔着衣衫,隔着皮肉,感受着翠微越发迅猛的心跳,越发浓重的喘息。

侧头看了看,只见一滴清泪挂在眼角,将落未落,可眼眶周围映着月光的闪闪明亮,却在无声地捶打着他的胸口。

闷闷的,钝钝的。

直到觉得心口如同烂泥,直到见到一颗珍珠滑过面颊,杨玠才微微点头,轻微得几乎看不见是在点头。

那一滴泪,刚好落到二人相贴的衣裳上。

杨玠:“昭昭,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骗你,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机会,何来的机会——”

“我身为大夏公主,同叛臣之子自然没有什么情义可言。”

这句话,终于不再说得如同一滩死水,有了些许从心底发出的誓言之感。

“我……”

我什么呢?

杨玠说不下去,叛臣之子,说得并没有什么错,他也并不是什么孽也没做过的干净之人。

何谈清白于世间。

“昭昭,那……那往后我们还能再见吗?”

“山水迢迢,宴二公子保重。”

如此已经话别的两人,依旧紧紧依偎在一起,谁也没能放开。

翠微于杨玠看不见的地方,泪水一滴一滴往下落去,滴在他后背衣裳上,更滴在她心中。

于她而言,宴节度是她两辈子都是逃不开的命运,躲不掉的枷锁。上辈子,王硕一跃成为宴节度治下行军司马,领兵攻上京城来。这辈子,她更进一步,嫁给了宴节度盛名在外,战无不克的二公子。

多好啊,步步高升。

而杨玠呢,虚扶在翠微背后的手有些颤抖,想要亲密无间地紧紧勒着翠微的后背,却好似无从下手。脑中不断闪现着方才的“山水迢迢”,多想有个好久不见,可是耳边唯有风声。

以及女子低低的啜泣之声。

他如今,连安慰她的资格也没有了。

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耳畔的啜泣之声没能持续多久,杨玠便觉得女子脑袋无力地耷在肩膀上,这是翠微睡着了?

心中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当即轻轻抱起翠微进了屋内,将人放在床榻上。招来秋合打些热水,亲自替女子搽去面颊上的泪痕,又净了手,换了衣衫,抖开被褥。

如同往日秋合伺候一般,一步不错。

终于是将人伺候得歇下之后,他自己则脱了外衫,半靠着床头,拉着翠微的手躺在一侧。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直到天际泛白。

再是不能等了。

临走,在翠微耳边轻轻说道:“昭昭,能得你相伴半年,已是此生无憾。往后天各一方,望娘子重梳婵髻,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态……一别两宽,各生欢喜。”1

趁人睡着之际说这样的话,他也很鄙视自己。愿人听不见,愿人看不到,如此,好似就能自欺欺人,当做此事没有发生过。

当做他回了西南,接了阿娘,还有昭昭在家中等他。

说完,仿佛身后有恶鬼,杨玠大踏步出门。见着正要进来的秋合,边走边说:“往后照顾好公主,”便扬长而去。

抽空去了前院书房,老于已等了半夜了。

闲话不多,问道:“可还有人尚在京城的?”

“除了李记绸缎铺和州西瓦子,因着两处明面上做买卖的,不好突然转手,其余的都在回西南的路上了,随时恭候公子。”

“如今在京城的十三卫,还有那些?”

老于:“除了属下,还有陈二,苏三,管四,春娘子,剩余的都在各处领着差事。公子可是有何事吩咐?”

“明日出京,你和陈二在十里铺等我,苏三,管四和春娘子留在京城照顾公主。往后视公主为主,公主有令,必得相从。”

老于惊呼,“公子,这可使不得啊!京城到西南,数百里之遥。如此这般,京城三百里内,仅有我与陈二护着公子,可不能如此冒险啊!”

杨玠根本不搭理,丢下一句“不必再说”,便打马去了军营。

老于在暗室站了许久,终究还是得令出门,吩咐人重新安排起来。

……

正院的翠微,许是昨夜哭得累了,于杨玠走后许久才醒来。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侧头瞧了瞧身侧,又抬手摸了摸。

在被褥之下摸着了已经所剩无几的温暖,这才露出些许笑容,开口叫秋合进来伺候。

一日无事可做,问了几句外头铺子处理得如何了,便不再言语。

次日一早,大军开拔。翠微身着桃红衣衫,坐着马车行走在前往城外的道路上。可行至半路,翠微却突然出声,让车夫调转马头,回了公主府。

如此,到了月底也没有出过一次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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