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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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也使许长恒心中满是怆然与哀戚。
似是有一瞬间,她又想起了被尘封在记忆中多年的那个孩子的模样。
明明才华横溢,却无助而弱小。
从踏入穆府的那一刻起,他便从未犯过错,他原本不该死的。
“都是我糊涂,当初未曾听你的劝,不愿让霄儿离开穆府,这才不仅断了他的前程,还让他送了命,”青筋爆出的拳头一下下地捶落在粗糙的树干上,林管家痛不欲生地哭道,“都是我糊涂啊!”
更让他懊恼不已的是,直到从穆呈善的口中亲自听到林霄投河的真相前,他从未怀疑过他的死与他亦十分珍惜的自家小公子有关。
他一直以为,林霄的死与他所写的遗书一般,是因着前途无望才会一时想不开而赴死,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其实是被小公子给活活逼死的。
而且在整整一年后,他才终于知道了真相。
穆老爷寿诞那日,午膳时,穆如夫人去给小公子送饭,见她久久没有归来,穆夫人便想去瞧一瞧,而他当时恰好有空,便随她一同过去了。
走到半道时,有个小丫鬟跑过来说女眷中有人突然身子不适,穆夫人便又返回,而他见戏台就在不远处,于是就想去看看梨花班是否遗落了什么东西,若是没有,也好吩咐人将那里收拾干净。
可他刚走到后台,便听到了窸窣的动静,似是有老鼠在胡乱碰撞一般,等他循着声音找到后台角落里的一口木箱子时,才发现从里面传来的似是人呼救与挣扎的声音。
大惊之下,他赶紧用石头砸坏了箱子上的铜锁打开了盖子,让他更为意外的是,被关在里面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家小公子。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被已经洒落的油彩弄得狼狈不堪的小公子身上还有未干的血迹,而且在看见自己后,他不仅没有向自己求助,反而又下意识地往里面缩了缩身子,明明是在害怕,却还是厉声质问他道:“林管家,你要做什么?你为何要将我关在这箱子里?”
他的脸色与声音都有些虚弱,但却还不忘端着穆家小公子的气势。
他自然要解释:“小公子,不是老奴啊……”
穆呈善既畏惧又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你还有谁?你就是想要闷死我,要替你的那个好孙子报仇!”
他蓦地一怔,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报仇?”
似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听他这么一问,穆呈善反而不再言语,但已经晚了。
他已经察觉到林霄的死另有隐情,而且极有可能与小公子有关,在想通的那一瞬间,几十年来对穆家人毕恭毕敬从无忤逆的他竟胁迫穆呈善道:“若是你不说,老奴便再将这箱子盖上!”
那时穆呈善虽然已经意识清醒,但他的身子却十分虚弱,全然没有仅凭自己便出去的力气,再加上他从未见过林管家如此凶狠的模样,一时恍惚,便于慌乱中道明了实情。
原来,因为嫉恨林霄的才情,穆呈善不愿久居他之下,便逼他跳河自尽了断此生,否则便要他一家都在穆家不好过。
他听得心神俱碎,却仍是不敢相信:“可是,你不是还跳下河想救霄儿吗?”
似是不愿再藏着这个秘密,穆呈善只沉默了片刻,便道出了他当时的真正目的:“我跳下去,是为了送他上路,免得他不甘心又不想死了。”
他彻底崩溃了。
他原以为,将自己最疼爱的孙子留在穆府,便是给了他一个大好的前程,可却没有想到,他却是亲手将那孩子送入了虎口。
在那一刹那,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什么孩子,只一心想杀死这个先害得自己的孙子丢了名声又害得他失去了性命的小畜生。
他也的确那般做了。
他将他昔日里敬重又疼惜的小公子给活活掐死了,然后落荒而逃。
“当初,老爷要让霄儿替他抵罪的时候,我便有千百个不同意,但那孩子却自己愿意,还说,他只有两个要求,一是要得一百两银子,二是希望在那件事了结之后能离开穆家。我当时只当他年纪小没远见,说什么都不同意,可他却执意如此,还说即便我不同意,他也会自个儿去衙门投案,而老爷也同意了,我自是没有办法,只能由着他去了衙门自首。可后来,等案子结了,老爷却又说若是霄儿立刻离开,旁人定会对穆家多有非议,坚持要再等几年后才肯放他出府。可这次换作他不情愿,但我想着,既然他已经因杀人罪名不能再参加科举,倒不如留在穆府伺候小公子,以后指不定跟着他也能谋个好差事,便瞒着他答应了老爷,当时他知道后,还与我赌了好几日的气,可我却只当他是小孩子心性,并未理睬,可是……”林管家无比懊恼地道,“可直到得知他死因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这孩子,这些年不知藏了多少委屈,却从不敢告诉我啊!”
她默然地听着,除此之外,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
她记得林霄曾经对自己说过,他不敢也不愿将自己所受的委屈告诉祖父,不仅是因为不想让他替自己担心,还是因为即便他知道了也不会帮自己,因为在他的心中,自己的前程才最要紧,如今所受的一切都是应当的,包括折磨与苦难。
他说,在祖父的心中,倘若受尽了苦头,便定会有苦尽甘来的那一日。
可林霄受了那么多的苦,终究还是没有等到展笑颜的那一刻。
她突然想,无论是穆如夫人对穆呈善,还是林管家对林霄,都寄予了厚望,为了他们将来能出人头地,他们几乎竭尽所能,当真是为之计深远。
只可惜,他们只顾着孩子们的锦绣前程,却忘了他们还是孩子。
哪一个孩子,会真心念着那些于他们而言虚无缥缈的前程,他们最需要的只是爱与陪伴而已。
无论是穆呈善还是林霄,他们的童年,都有缺憾,故而一个太过放纵,一个太过隐忍,都还未来得及长大成人,便没了前程。
时至如今,所有的安慰与劝解都无济于事,她在长叹一声后,直截了当地问林管家道:“林伯伯,您有何打算?”
林管家仍在悲痛之中,语气似是疲惫至极点:“我打小便在穆府长大,几十年来,无论对穆家还是春萃堂,都问心无愧,可到头来,我却亲手断送了穆府如今唯一的血脉,只此一件,我便日夜难安,如今说了出来,心里反而舒坦了。罢了罢了,我生而为人,怎不怕死,之前还曾以为自己能侥幸躲过此劫,可事已至此,又怎能让夫人替我顶罪?等下山后,我去衙门投案自首便是。”
若是如此,于他而言,便也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心中伤怀,道:“穆夫人既然有穆小公子的玉佩,又知道林霄是被他逼死的,那想来,你动手的时候,她定然听到了,定然能为你作证,如此一来,你的罪责可能会减轻些。”
穆夫人既愿意替林管家顶罪,许是因着她觉得自己见死不救便是帮凶,或是她也自知穆府对不起林管家,但无论如何,对林管家有利的事情,她一定会做的。
但似是并未听到她在说些什么,林管家的神思有些恍惚,只愣怔地盯着地面。
见他如此失神,又添了几分令人心生悲悯的老态,她心下愈加难过,想要再劝解他几句,却不知说些什么,半晌才道:“林伯伯,林霄虽然已经去了,但以后我会经常来探望你的。”
林管家终于抬起了头,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满是感激地看向了她,然后,他摘下自己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如食指般大小粗细的竹筒来,颤着手递给了她:“这里面,是霄儿五岁的时候,在我过寿时送给我的贺礼,这竹简上的字也是他亲手刻上去的。自那时起,我便将这个一直带在身上,以后,怕是也护不住了……小许,霄儿生前只有过你这一个朋友,这个竹筒,便送给你吧。”
既然这是林霄留给他的念想,她自然不愿拿走,但却也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他被收了监,那这东西的确不能再继续带在身上了。
“好。”她终是将竹筒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道,“林伯伯,我先替你收着,以后若有机会,定会完璧归赵。”
林管家的眸子里尽是不舍与依恋,但他终究还是转了眸光,无力颔首:“好,定有机会的。”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到从斋房那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是慌忙无措,连忙循声望去。
冲着她跑过来的是云念清,他的身后,还不远不近地跟着面无表情的陆寒。
她见他神色慌张还有惧色,以为是穆家的两位夫人又吵闹了起来,但却没有想到,还未来得及跑到她跟前,他便嚷嚷道:“捕快哥哥,不好啦不好啦,死人了!”
死人了?!
她的脸色蓦地一变,连忙将那竹筒放进荷包收好,迫不及待地迎了过去,在云向迎的跟前蹲下了身子,问道:“小公子,别慌,慢慢说。”
云念清小脸通红,气喘吁吁地道:“井下,井下有尸体……”
听到“井下”两个字,她立刻想到了斋房东西两个跨院的那两口井,原想问他究竟在哪里发现了尸体,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奇怪。
云念清如今不过是个五岁的孩童,若是这么问他,难免会惊吓到他。更何况,发现尸体这种少儿不宜的事情,为何他会知道?
于是,她将目光探向了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陆寒,见他只是冷冷地盯着自己,除了似是随时在提防自己会出手伤害他家小公子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要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好又看向了云念清,问他道:“你娘呢?”
云念清答道:“阿娘和叔父在西跨院守着那口井,让陆叔父带着我在东跨院等着,可是,我有些害怕,便想去找你,却又见你不在,便问了那位捕快叔父,他说你在这里,让我把你喊过去,他自己也去了。”
原来发现尸体的地方是女香客所住西跨院的那口水井,不过她记得,那水井的井口和东跨院的一样,也被一块比井口还大的大石头压着,又怎么会被人发现了其中有尸体?
担心会惊吓着他,她不敢再问,便站了起来,转头望向林管家。
林管家自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神色似是已经平静了许多,但显然是在压抑自己的心绪,对她道:“既然有急事,你便先过去吧,等稍待片刻,我便去找两位夫人。”
见他不要随自己一同过去,她也不愿意为难他,更何况那里竟然发生了命案,他也不宜再进去,于是便道:“林伯伯,我先去看看情况,稍后便护送您与两位夫人回去。”
在临走前,她见林管家的情绪如此不稳定,实在有些不放心,便让云念清先等着,在请来一位小僧人特意照看林管家后才牵着他的小手往斋房走去。
越往里走,便越能闻到一股刺鼻难闻的异味。
穆家的两位夫人与穆如夫人身边的小丫鬟在膳堂等着,昔日亲密无间的两人如今似是陌路人一般,各自坐在互不相干的角落中,默不作声。
而夏班主站在膳堂的门外,神色失落而无奈,似是刚刚受了挫,见她过来,轻叹了一声,默然地移开了目光。
他是来劝穆如夫人投案的,但如今看来,应该并未成功。
此时,她也顾不得他们,更何况既然西跨院内发现了死尸,他们暂时也走不得,便打算先将云念清送到东跨院再过去,毕竟如今的西跨院定然是不适合小孩子去的。
可是,在她正要牵着他的手往东拐的时候,她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云向迎的声音:“劳烦许捕快把清儿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