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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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班主脸色一变,原本俊朗的面容此时灰白黯淡。
看他的反应,许长恒便知道,他们之前的猜测并没有错。
砸伤穆小公子额头的人,并非是他,而是穆如夫人。
穆老爷子寿诞那日的晌午,在给穆小公子送午膳前,穆如夫人还曾去过一趟,而且还在他的书房停留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一刻钟听起来并不算很长,可若是要一人的性命,却也足矣了。
依着她的推测,那时大概是因着穆呈善未按穆如夫人的心愿认真背诵千字文的缘故,穆如夫人在一气之下对他动了手,并将书案上的砚台朝他扔了过去,偏巧砸到了他的额头,于是穆呈善昏厥了过去,并流了许多血。
可能是因着太过慌张的缘故,她以为他死了,但在惊惶无措之下,她并未替他找郎中,而是慌乱地去找人帮忙。
她想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她应该倚重信任的夫君,不是与她素日里感情甚笃的穆夫人,而是梨花班的夏班主。
她找到他的时候,定然压制着心头的千万般痛苦与惊慌,故而她虽瞒过了之前遇到的其他所有下人,却还是在找到他时控制不住了。
所以,马上年才会说,穆如夫人与他偷偷在戏台之后的小花园私会时,脸带泪痕且六神无主。
在得知了她误杀了她自己的儿子后,无论夏班主是否有劝她去衙门投案,最终的结果都是选择帮她毁尸灭迹。
于是,他特意将戏班的那个装着油彩的木箱子留在了穆府。梨花班离开后,在午膳时候,穆如夫人借着来给穆呈善送午膳的功夫又回到了他的院子,并借故支开了那个守门的下人,并将当时只是昏厥却并未断气的穆呈善设法拖出来并放进了那口木箱子,随即又重新返回了他的书房,用书房里的水与其他东西清洗了书房地面的血迹。
因着此时是炎夏,书房的地面很快便干了,故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而之后,夏班主便在戏班弟子查验箱子之后又重新回到了穆府,打算将穆呈善的尸体运到隔壁的李家去。
他在之前便去李家看过那个戏台子,知道后面有个养鱼池,于是便打算将尸体沉到里面,好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终究还是有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在又回到穆府准备运箱子的时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安川问他道,“你发现了什么?”
虽然听到了他的问话,但夏班主却一声不吭。
他知道,一旦他回答了这个问题,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见他不说话,安川劝他道:“夏班主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们既然已经查出了这么多,便不会就此作罢。”
夏班主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哀求地问他道:“你们衙门不就是想找到凶手好结案吗,我都已经认罪了,为何你们还是不肯作罢?”
“衙门要找真凶,是为了还世道以公义,让死者死而瞑目,若将你以杀人之名定了罪,”安川定定地看着他,语气似是肃然了几分,“你觉得,这世道可还有公义,死者能瞑目吗?”
夏班主哑口无言。
“衙门要找真凶,是为了还世道以公义,让死者死而瞑目。”
这句话,听得一直默然候在旁边的她热血沸腾。
相似的话,她也曾听自己的兄长说过。
唇角浮现一丝无可奈何的苦涩,夏班主声音沙哑地道:“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你的苦衷,便是不让穆如夫人安心养胎,不用再受刺激,对吗?”安川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宁愿让她误以为她误杀了自己的儿子,也不想让她知道其实她只是误伤了他,但真正害死他的人却不仅有她,也有你,对不对?”
夏班主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不去碰触那些于他而言可怕得要紧的往事一般。
那日,借着要将箱子从穆府直接搬到李府的由头,他独自一人又去了一趟穆府,的确是想照着他原本的计划直接将穆呈善的尸体运到李府的。可是,让他想不到的是,他赶到的时候,竟发现一个小孩子已经将那个箱子从戏台下面拉了出来,并正探头往里看,一只手还伸向了里面。
当时离着他与穆如夫人相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自然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大惊失色中,他瞧见了被戏班子遗落在那里的一坛酒,便一狠心,将那孩子拉倒在地,并将酒坛里的酒灌进了他的嘴里。
他并不知道小孩子是碰不得酒的,那时他只想将那孩子灌醉。他想,也许这孩子会昏睡上一些时日,等他再苏醒的时候,便不会记得今日见过了什么,即便还能想起一些,那时梨花班也早就离开了穆府,他的话便也做不得数,旁人不会当真的,最不济也能将事情往后拖一拖。
在将那孩子灌醉之后,他去瞧木箱子,果然在里面发现了穆呈善的尸体,但与此同时,他还看见里面一片狼藉,戏班子用来化彩妆的油彩从盒子里散落了许多,并且沾到了穆呈善的身上,而这些原本应该盖在他的身上以掩人耳目的。
但最让他惊愕的并不是这些。
“我的这位兄弟已经找到了你原本想毁掉的那个包袱,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似是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安川道,“你将穆小公子的衣裳特意留了下来,既不是要留作念想,也非担心上面会留着你们的什么把柄,而是因为你看见上面有一个手掌印。”
原本仍不打算妥协的夏班主此时再无抵抗之力,不可思议地脱口问他道:“你们,竟找到了……”
“这件事,还要多亏你们梨花班的马老先生,最先发现想将包袱毁灭的人是他,”安川淡然道,“但他在拿到了那件衣裳后,仍愿意相信你,故而只是将东西又重新藏到了一个地方,并未去官府告发于你,不过,如今看来,他似是信错了人。”
夏班主尤为意外,喃喃道:“马伯他,竟早就知道了吗?难怪,难怪他那日对我如此咄咄逼人,可是,他居然没有揭穿我……”
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素日里对他动辄冷嘲热讽并且处处瞧不起的马上年竟还会为他隐瞒,毕竟若是他愿意,单是那件衣裳,便足以让自己身败名裂,班主之位是再也留不得了。
“既然你已经将他的衣裳留了下来,并未将其一同沉入水中,后来又为何要将其毁掉?”鸟鸣婉转中,安川问他道,“其中缘由,大抵与你要担下这杀人罪责的原因差不多吧。”
当他看到箱子里的穆呈善尸体时,不仅瞧见了他额头上的伤,也看见了他脖子里的那道掐痕,以及留在他袖子上的那个油彩手掌印。
当时,他心中蓦地一惊,还以为穆如夫人对他撒了谎,可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仔细去看那枚并不完整的手掌印,很快便认出那定然是个已成年的男人留下的。
而后,他便在心中有了一番推测。
在穆如夫人将她儿子放进箱子后,在他与那个孩子过来前,有人来过。
而且,那个人还动手掐了穆呈善的脖子。
没有人会去掐一个死人的脖子,所以,事实是,在被放入木箱子时,穆呈善其实还没有死。
他在里面转醒了,并且被人发现了,但发现他的那个人不仅没有将他救出来,反而还将他给活活掐死了。
这便是他的怀疑,也是他将穆呈善的衣裳特意留下来的原因。
他想找到杀了她儿子的真凶,可却也知道,倘若他将衣裳交给官府,透露自己也是知情人,那势必会将他与她都拖累进去。
故而,他终究还是放弃了,想趁着夜半无人的时候将那件重要的物证彻底毁掉,更何况,他还有其他更为要紧的理由。
“穆如夫人并无杀人之心,她只是在怒极之下误伤了她的儿子,只是她自己以为他死了而已,故而她并不是真凶,也并没有杀死自己的儿子,可是,夏班主却并不愿告诉她真相,反而将她蒙在鼓里,让她继续误以为穆呈善是死在自己手里。”安川放缓了语气,道,“你以为只要这样,穆如夫人便不会再受一次重创,也便不会影响她腹中的胎儿。可是你可曾又想过,当初穆小公子不过是昏厥又流了些血而已,她做的第一件事却并非为他去找郎中,而是与你配合着算计如何能毁尸灭迹,甚至还亲自抱着已经不轻的穆小公子避开耳目放入箱中,那时她便如此冷静,如今又怎会因这得知真相而伤了自身呢?”
他的意思,自然是说穆如夫人冷静至近乎无情,也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真正的事实,他对她的担心不过是多虑而已。
一直对他的质问无言以对的夏班主突然情绪激昂了几分,立刻摇头否认道:“不,你们不了解绥儿,她对她的儿子爱之深切,只是她的腹中还有一个尚未出世的骨肉,如若不然,她甚至可能会随他而死……”
几乎十分笃定地,安川淡然道:“不,她不会。”
只是简单几个字,却如同一道魔咒一般,竟让夏班主再无反驳的勇气了。
许长恒也是这般认为的。
穆如夫人该是真的很爱她的儿子,可是,她更爱自己。
否则,在出事的时候,她首先做的不会是想着如何隐瞒事实,而是在绝境中也要为他再求一线生机。哪怕她已经确定回天乏术再无希望,也不会忍心自己的儿子去得如此凄凉。
说到底,既然人已经死了,她更担心的终究是这件事是否会影响她在穆家的地位而已。
“她以为人已经死了,所以才不得不那么做,不然呢,又能怎么办?”终于,夏班主的语气也虚了几分,“她出身寒苦,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难道只因那一时的失手而便要再一次被逼入绝境吗?她想做的事情,本没有错。”
但她没有想到,那时她的儿子并未断气,可后来却还是死了。
与其让她知道他是被她的胆怯与的功利害死的,倒不如让她相信他是死于自己的一时失手,这样,余生她还能好过些。
这也是他想要顶罪的真正缘由。
他想埋葬真相,哪怕让真凶逍遥法外,也不想让真相浮出水面。
许长恒暗叹了一声,道:“可是,穆如夫人其实已经想明白了,如今,她已经认定杀死她儿子的便是穆夫人。”
夏班主讶然:“什么?”
“她既不相信你刻意在穆小公子的脖子里留下了掐痕,也不相信是你杀了他,故而,便信了穆夫人的话。”安川语气平静道,“你该是没有想到,在你来投案自首之前,穆夫人已经承认了人是她杀的,而且,她的手中还有穆小公子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为证。”
他更为震惊,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可是,可是,那个凶手分明就是个男子啊……”
安川并未反驳他的话,道:“所以,她应该也是在为人顶罪。夏班主,其实你才是对所有事实了解的最清楚的那一个,难道你当真要为一个连你自己都不不知道是谁的真凶抵罪吗?”
夏班主并未回答,但他的欲言又止已经显示他在犹豫自己之前的决定。
过了半晌后,他终于开口:“原来你们什么都知道了,那真凶呢,你们查到是谁了吗?”
“相比于真凶,我对另外一件事更为感兴趣。”安川未答他,问道,“夏班主,你为何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