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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四. 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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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都是跟我一般大的女子,在蹴鞠场上却像是上阵杀敌的将军一样!”张碧华少见地开怀大笑,远山芙蓉似的脸上难得多了几许红晕,“想来我早该听父亲的话,少读书、多出去活动活动,既能多了解些人,也对身体有益。”

或许是因为说得有些激动,张碧华突然咳嗽起来。张本兮立刻起身去查看女儿的情况,门口却突然响起敲门声。

“进。”张本兮坐回原处。

“宰辅大人,小的有要事禀报。”来人是张宰辅的心腹,他的头微微向碧华小姐偏了偏,示意张大人屏退左右。

“碧华,你先回屋休息吧。最近天寒露重,你就别想着那个什么蹴鞠了。”

张碧华向父亲行礼后离开屋子,张本兮这颗心却还是放不下来。碧华从小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现在却要和那群野猴子一样的女人一起踢皮球?真不知道和烁公主是怎么想的。话虽如此,但他心里清楚得很,问题的症结不在公主,而在煜帝。

“袁凤兰突发恶疾,容貌受损。”密信上如此写着,“陛下愁思深重,望大人为陛下分忧,莫要再行多余之事。”

张本兮扬了扬手中的信,看向来人。他立刻抱拳答道:“确为公公亲笔,路上未遇他人。”

“你退下吧。”

张本兮把信放在烛火上,直到看见信上的字燃烧殆尽,才把它丢进了瓷盆。无需别人提醒,张本兮自然知道勾结宫人乃是大罪,但他从未对自己的做法有过丝毫怀疑。皇帝的所思所想、一言一行,乃至身体状况都关系着社稷安危,身为宰辅的他如果不能竭尽所能掌控情报,那他岂不愧对苍生、愧对社稷、愧对先帝?更何况,他“勾结”之人是哪怕触怒先帝也要保护年幼太子的桓公公,若说对陛下的忠诚,堪有比他更可信赖之人?

人人都说张宰辅在当今朝廷的地位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但即便是他,也有一个难解的忧虑,而这忧虑的根源则来自很久以前。

张本兮的父亲张自常是大禹立国后第一届科举状元,官至礼部尚书。张本兮二十六岁时参加秋闱,次年由先皇禹文帝钦点为当年的新科状元。他及第之初虽只是一名翰林院修撰,但很快就得到了先皇的赏识,并被破格任命为中书侍郎兼太子太傅。从此他一边在国家最高决策机构中书省工作,一边教授当时的小太子林煜学业功课。

能被提拔到这个位置上,朝廷上下谁都看得出,如果不出意外张本兮就是禹文帝认定的宰辅接班人。但是所谓庙堂,正是全天下权力斗争最激烈、最残酷的竞技场。任何势力,只要有支持者,就会有反对者。

当时的宰辅兼中书令是王选,他因为“先济民、再经国”的理念得到了高祖林炯的重用。他不负使命,短短二十年间让饥寒交迫的大禹百姓重新富足起来。但这样的“太平盛景”也让王选执着于自己的一贯方针,放松了军事上的警惕,他上书先皇林煌,要求削减边境地区的军费支出。

禹文帝重视边防,并未采纳他的谏言,但王选治国二十年建立起来的自信也非轻易可以撼动。

那时罗斯国政治混乱,民不聊生,经常有小股势力侵扰金州边境。王选不知从何处听到当时年事已高的镇北将军兼金州太守沐成晚滥用军费的传闻。

王选抓住这个机会,结合沐成晚和罗斯国公主之女柳不晙婚配的事实,捏造了沐成晚里通外国、勾结罗斯国侵扰边境并用军费中饱私囊的说法。

虽然这件事本是子虚乌有,但结合既有事实加工编造的故事往往让人无法全盘否定。更何况王选担任宰辅一职已有二十年之久,他在朝廷内外的势力早已生根发芽,若想散布些许谣言又何止轻而易举?

铺陈千里,终须最后一役。无论朝野上下如何众口铄金,仍然需要有人来完成谏言弹劾金州太守这最关键的一步。而王选心中的最佳人选正是当时在他手下做事的张本兮。

王选让张本兮上书弹劾沐成晚,他只能照做。虽然他在奏章中措辞谨慎,并未提及那些子虚乌有之事,但由于王选此前广泛散布的谣言,这封奏章还是在朝野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朝堂上的意见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以王选和张本兮为首的中书省为推行重文轻武的政策不择手段,肆意诋毁功臣;另一派则认为朝廷在军费上的花销确实太大,收效却不理想,其背后原因只能是边关将士日渐**,欲壑难平,为了增加军费而故意纵容战乱。

朝堂上的争论传到了坐镇金州的镇北军中。闻得消息后,全军上下群情激奋,甚至传出了上京勤王之说。沐老将军因此忧愁愤懑,精神矍铄的他一夜之间成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此时恰逢金通利的叛军在白马关外劫掠百姓,虽然镇北军在白马关的驻军理应出关迎战,但从主帅到普通士兵,都因为来自朝廷的传言而愤愤不平,因此延误了战机,导致城墙之外的罗斯叛军越来越多。

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沐老将军意外出现在了白马关。

他一身银甲白袍,身骑白马月影,仿佛又变回了三十多年前那个将进犯之敌挡于国门之外的无敌战神。片刻之后,全军上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呐喊:“愿为沐将军而战!”

沐成晚命守城长官开门,只身跃马冲了出去。罗斯叛军中有不少人还认得这位曾经大杀四方的沐老将军,于是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造次。

只听他大喝一声:“犯我大禹者,死!”话音未落,不少被这喊声吓破胆的罗斯国士兵就看见一道白影直直冲向了自己。

老将军的冲杀打了不少人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被他身上闪亮异常的银甲晃得睁不开眼,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糊里糊涂地成了刀下鬼。但这样的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叛军一位主将发现了问题,他命令后方更多士兵拿枪包抄上来,团团围住了沐老将军。

沐成晚用罗斯语对那位主将不知说了句什么,那罗斯人听到之后立即恼羞成怒,冲上去与他决斗。沐老将军年近七旬,虽然体力比不上年轻人,但无论武艺还是经验都要强于那位罗斯将领。最终,他肩膀受了一点轻伤,对方却被他斩于马下。

这位将领死后,由一位副官接替他指挥。此人行事谨慎,不让人任何士兵突前,只命他们手执长兵器,一步步缩小包围圈,意图围杀沐成晚。

白马关内的官兵见沐老将军被敌军包围,纷纷请求开门出战。但守城长官只说了一句话,“违令开门者,斩。”

沐老将军看着敌军士兵们战战兢兢的脸,大笑一声。月影前蹄跃起,踢倒了离它最近的几名敌人,他们倒下后,又压倒了后面一些人。但罗斯叛军毕竟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沐成晚周围的敌军发现包围已成后没有退缩,而是一拥而上抽刀向他砍去。

沐成晚也抽出佩刀,借助白马为刀锋提供的冲力,砍瓜切菜一般砍杀身侧的敌人。

就在这时,一阵箭雨从天而下,沐成晚身中数箭,他周围的罗斯叛军也随箭矢纷纷倒下。

在第二波箭雨袭来之前,白马月影驮着已然一动不动的沐将军飞奔回白马关门口。这一次,守城长官下令开门,众官兵接回了沐老将军。

此一战,沐成晚身中四十一箭。

被抬下马后,守城长官站在沐老将军身边泪流满面。据他后来讲述,不开城门的命令乃是沐将军亲自下达的。在走出白马关的那一刻,沐将军就知道这将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冲杀。

沐成晚战死的消息传回京城,传言不攻自破。禹文帝赐沐成晚以大柱国之礼下葬,并命沐成晚之子沐远洲承继其父的官职。

张本兮虽然深感遗憾,但不可否认的是沐成晚的死为朝廷解决了军费问题。从此以后,除了给镇北军和安西军的拨款保持不变外,其他各地驻军的军费都有不同程度的缩减。

但这个看似圆满的结局却在北地埋下一颗危险的种子。

自那之后,张本兮从各种渠道都得到过北地有人意图谋反的情报。这样的消息从未断绝,有时捕风捉影、有时有血有肉。起初,他因为敬重沐老将军的为人不愿相信这些流言,奈何众口铄金,最后就连他也不得不猜疑在沐成晚死后北地人心有变。而就在三年前,他对金州的担忧终于变成了现实,摆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充斥着铁马冰河的假想,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沐成晚的孙女、现任镇北大将军沐远洲的嫡女沐子衿成了太子妃,太子继位后即将入主后宫。-他多次向先帝谏言:这样做会打破西部和北部相互制衡的局面、假以时日北地势力或成当年西伯昌之事,甚至连沐子衿嫁给太子前的花边新闻他也无一遗漏地禀报给了皇帝和太子。但因为太子林煜的坚持,最终他没能阻止沐子衿登上后位。

没有人比曾经身为太傅的张本兮更清楚,以前的太子不是这样的人。

小太子六岁时曾私养过一只金丝雀,后因他父皇一句“玩物丧志”他就把小鸟丢弃,即使鸟儿再回来乞食,他也没施舍给它任何食物。

小太子八岁时先皇后生病,他留在她榻边不肯走。下人来劝,他说:“父母唯其疾之忧。如果我不像母亲待我一般待她,我又与禽兽何异?”

太子林煜十岁时,先皇后过世。服丧归来后的他表面依旧守礼奉公、尽职爱民,文帝甚至对他更加器重。但没人比曾经身为太傅的张本兮更清楚,幼时那个忠孝两全、把父母和社稷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孩子已经不在。从此之后,太子性格之中潜藏着一股乖戾之气,如果不善加引导,大禹必有亡国之危。

先帝委张本兮以重任,为了守护大禹安定,他岂能坐以待毙?否则他如何对得起父亲为他取的表字,永安?

他不能后退。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已做过。哪怕要弄脏自己的手、哪怕要面对真龙的怒火,他也没有丝毫畏惧。全天下误解他的人怕是不少,就连桓公公都劝他“莫要再行多余之事”。但身为唯一能救大禹于水火的人,他绝不会有所保留。在他的努力下,或许,金州就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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