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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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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跨坐在自己身上的美人,对闯进来的马六说了句“出去”。

马六愣在原地,满脸惊异地看着九爷,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阿九有点不耐烦了,“还不出去?”

马六身后的护卫拉了拉他,看他还不动弹,立刻动作麻利地把他推出了门,出去时还一脸坏笑。

直到此时,阿九才有机会好好看看眼前这个人。她自然是好看的,只是美得过于锋利,像一把刚出鞘的宝剑。恰恰因为没有受过一天委屈,她才能如此锋芒毕露,但这样的人往往最容易生锈。

“马六既然警告过你,你为什么不让他们来抓我?”

为什么呢?这个问题阿九没有仔细想过,但他有一种预感,他会通过这个女人得到他等待已久的答案。“因为你就是我要找的虞姬啊。”

“你自己不就是虞姬吗?”

阿九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可我更想做霸王啊。”

她像是刚刚意识到自己不成体统的姿势一样,迅速从椅子上跳下来。

阿九看她惊慌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如今我二十有五,再过个五年八年,就算是我,也无法再以虞姬之身登台,所以我要改唱霸王。但迄今为止我找到的所有女子,无论是戏子、歌姬、娼妓,还是良家,长得都还没我好看。你说说看,楚霸王要如何跟不如自己美貌的虞姬同台?”

“那我这样的虞姬,就只值一百两银子?”

阿九莞尔一笑,“你这人还真有趣,难不成你已把买你的钱装进了口袋?也罢也罢,那我不妨直言相告,那些人有眼无珠,看不出你至少值一百两黄金。但明明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用黄金?”

“如何?”阿九再次俯身到她耳畔,“你可愿与我一同颠倒众生,成为大禹,哦不,成为历朝历代最美的霸王和虞姬?”

她坐回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你要是这样想,可就错了。”

阿九被勾起了兴趣,等着听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之所以能成为大禹四大名旦之首,得名‘思凡’,并非因为你年轻貌美。”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也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这么没见识?世上好看的人多得是,整个大禹比你好看的人更是一抓一大把,但他们为什么没有你这般倾国倾城的本事?”

阿九没有接话,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她微微一笑,“那是因为看到你的人,在你身上找到了更加稀罕的东西。在我看来,你身上最有趣的东西乃是‘真’。在台上无论你演谁,演的都是你自己。”

阿九一愣。有人把他看作天神下凡,有人把他看作自己**的投射,也有人把他看作腌臜的戏子,只是从没人把他看作是他。

“我看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不如这样吧,你配合我把你绑走,回头要来的赎金我分你一半,如何?”

阿九哭笑不得,一腔情绪瞬间被这个女土匪搞得烟消云散。他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扶额低语道,“我要是走了,他们只会认为我是自己逃的。”

看她一脸不解,阿九继续说道:“我十二岁那年,不归楼从我父母那里买下了我。留在这里并非我本意,如果我没得到老板同意就私自逃跑的话,我的父母和姐弟都会受到牵连。”

“竟敢公然买卖人口,真是胆大包天!”她忽然拍案而起,

一脸义正辞严。阿九很难想象她就是那个刚刚还在跟他商量如何绑票的人。

阿九忍住笑,摆手示意她坐下,“你小点声,隔墙有耳。”

“不归楼的老板是谁?”她压低了声音。

“我不知道。严格说来,我并不是这里的老板买来的,而是陈鹿鸣买来送给不归楼的。”

她的表情比刚才更加吃惊,片刻之后又转为讥讽,“好个礼部尚书,表面上广开书院、大兴出版,背地里竟是这样一个货色。”

阿九早就猜出她背景不凡,所以故意没有报出陈鹿鸣的官衔,如今看来,她至少跟三品大元沾亲带故。他微微一笑,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你走吧,这个地方不适合你。”

“不适合我,难道适合你?”

阿九回头看她,此刻她面色平静,不悲不喜。

“若是你喜欢在这个地方唱戏,自然很好。但若是你不喜欢,也没人能够强迫你。”她站起身,朝他走来,“我要查出不归楼老板的真面目,你愿意帮我吗?”

阿九心头一颤,愣了一刹那,但很快便放声大笑起来。他好久没遇到这么好笑的事了,直笑得他脸颊发酸,“就凭你?”

她没有说话,任由他的笑声在静谧中变得刺耳。只是笑着笑着,阿九不知为何流出了眼泪,“如果愿意听的话,我给你讲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世代书香的官宦世家姓兰。经历了世道变迁,改朝换代,兰家家主决定弃官归田。家主有一个儿子名叫兰怀安,他虽生在农家,但从小在父亲的熏陶下广读诗书。成年后,他不愿再过田园生活,便以入仕为目标,逢科必考。他在少年时就中了秀才,但在其后的二十年却从未中举。

“二十年的时间,让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一个衰颓萎靡的中年。由于他不事生产,所以他父亲留下的几亩薄田大部分都已荒芜。兰夫人生有九个子女,其中五个幼年夭折,剩下三女一子,其中最小的儿子名叫兰九罭。

“为了养活四个子女,兰夫人在九罭四岁那年把他送到洛阳城里的戏班,希望他学成之后能赚钱贴补家用。在梨园里,九罭遇到了他的师父。相比于他的亲生父亲,那位师父更像一位真正的父亲,他用心栽培他,不光教他唱戏,还教他体会戏文里的情感。凡有在外唱戏的机会,师父都会带上他。

“九罭人生的转折点发生在他十二岁那年。那一年,他父亲兰怀安高中举人,兰家上下欢欣雀跃,都以为苦日子熬到了头。但时任礼部侍郎的陈鹿鸣对兰怀安说,当今朝廷虽已废除贱籍制度,但官位少举人多,因为兰家有人唱戏有辱斯文,所以兰怀安入仕无望。除非,他能与他的小儿子断绝关系,将他卖掉。

“为了兰家的未来,兰氏夫妇将此事应允下来。此后,兰怀安便被任命为洛阳城郊一座县城的县令,若干年后,与兰夫人又生了一个男孩。”

“那九罭呢?”她问话时,眼中有光闪过。

“他被送到了不归楼,在这里他不只是上台唱戏,还要陪达官贵人们吃饭喝酒,如果需要的话,还会宽衣解带。”

见她一脸悲悯,阿九轻笑,“他的命贱,没什么可埋怨的。真正让他难过的,是他师父的死。那个老头儿爱戏如痴,又顽固得要命,偏要和那些大人物对着干,到处跟人说他们这样会毁了戏,也会毁了九罭。可那些人哪里听得进去?他们当着他的面玷辱男孩,又把他赶出这个行当。没过多久,他就悬梁自尽了。”

眼泪无声地顺着阿九的面颊流下。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那位老人因何自杀,是因为没了生计、不能再教人唱戏,还是因为他为他感到羞耻?

“你唱戏时那么快乐,是因为他吗?”

“我,快乐?”是了,这才是他苟活于世的理由。别人都以为他是为了亲人的性命和前程而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因为贪恋唱戏时的快乐才舍不得去死。

“九爷,掌柜的找您。”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

阿九坐直身体,整了整神态,重新戴回自己的面具,“你叫什么名字?”

“金子慕。”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阿九笑了,一听就是个假名字。

他起身走向门口,“你在这屋里休息吧,没人会来打扰你。”

一个时辰后阿九回来时,天已渐黑。他把为她带回来的吃食放在桌子上,点亮了一根蜡烛。

她躺在床上,睡得像个孩子。刚刚看她面色苍白,眼圈发黑,想必她已非常疲惫,没准身上还带着伤。就凭这样一个人,真的能了结那个怪物?

他在床边坐下,手支在茶几上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

“你不是想知道不归楼老板的真面目吗?”阿九又在心中确认了一遍自己的答案,“今夜有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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