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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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钱日升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耳边只听马先坐在身边不住的埋怨着:“老杨头你回来的正好,亏你胡吹大气什么樊阳水泼不进,人家都他妈砍到我脸上来了!”
老杨头含着烟杆,将面庞隐在缭绕的烟雾中,只是低低的叹息了一声。一旁的宋掌柜也是一脸的凝重:“银票的事情我这里是快马加鞭,可谁也没想到佳梦关那里早就暗中立案了!正等着有人查银票好顺藤摸瓜,嗯……这件事情叼登大了!不仅官面上有人查,我们在查,还有一伙人也在查!”说到这里,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的扫向了钱日生。
钱日生知道对方已经意识到自己醒了,便慢慢睁开眼睛,可手掌一动钻心的疼痛让他一抽冷气,他颤颤的抬起手,目光却停滞住了,白布包裹的手尾指处已经少了一截。
马先愁思良久,慢慢回忆着说道:“我们发现你失踪了就立刻去找,可没想到对方另埋伏了一伙人将我们拖住,扶风那里幸亏老杨头守着,要不然真是一锅端。”
他想到与之交手的马脸汉子,情不自禁的手指一曲一伸,似乎还在思索着那人的武功招式,嘴里喃喃自语:“那人功夫高的很,心机也当真深不可测。”他顿了顿,一字一字咬的很重:“不管怎么说,你没有卖友,是我马先欠你的以后就一定还,拿命还。”
钱日生还是盯着自己的左手一言不发,尾指齐根而断,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骨节,陡然瞳仁一闪开口说道:“我要走,你们的事情我不想参合了。”他面容带着从未有过的冷肃,盯着身边的三人将手一举:“你们护不了我,我也不想死。”
室内陡然沉默了一下,马先皱着眉欲言又止。
老杨头在一旁咳嗽了一声,将烟杆捏在手里喑哑的说道:“钱小哥宁死不屈,没有出卖大家可见风骨。但是对方雇了一帮不知情的江湖人可见预料在先。夜闯扶风家,活捉钱小哥,事败之后立即手刃刘师爷灭口随后全身而退,布置的滴水不漏,真是老道。”
他话锋一转:“钱小哥,不是我非要强留你,你在佳梦关做了大事,对方不捉住你终究是不放心的。”
钱日生转脸看了一眼老杨头,变得忧心忡忡。
只听对方喷了口烟认真说道:“不是我老马非要拖你下水,你不在江湖上行走不知道,道上的通缉,江北叫‘花红’、江南叫‘镖令’,你想想南北江湖齐动都要捉住你们,这要下多大的本钱?而最关键的,马先是人头赏,而你可是要活口的!”
“为什么呢?”钱日生脱口而出,他无非就是杀了个假郡守罢了,为什么非要活口?这才明白为什么对方一直没有下杀手的原因。
马先想了想,幽幽的说道:“你是假冒郡守出关的,对方拿住你,就等于你杀了贺谨。而我……”他深深吸了口冷气:“就坐实了通敌的罪。”
这剔骨剥肉的分析,听的众人尽皆无声,老杨头对宋掌柜严肃的说道:“要不是锁了关,钱小哥现在已经被人带走了,真是险之又险!不能让人家再出事了。”
宋掌柜眼皮一颤:“这回引蛇出洞,可见咱们这里必有内鬼!”
“东家需要我?”钱日生冷不丁得发问,此时的他仿佛看透了什么,变得极其的冷静。
马先和宋掌柜同时投来目光,一个无奈,一个警惕,钱日生直视着两人,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东家和佳梦关的案子有关系,他也需要我这个人证,是吧。”
宋掌柜心念一动,神色复杂的睨了一眼钱日生,冷冷的说道:“这件事情可是因你而起,你不要自作聪明。”
老杨头摆了摆手,打着圆场:“好了,先想想眼下吧。”
马先手扶着窗楞,还在想着那个马脸汉子,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沉稳悍勇,那人的身手在他脑中翻来覆去的过了不知道多少遍,每次琢磨都有新的领悟。虽是死敌,可对方在变局中展露的身手、心智和冷静,无一不是连绵妙手,令他心驰神往。
而最令他担忧的是对方对他的了解。
密参院是大雍专门收集列国军政民情的情报部司。早年由雍王钦令组建,抽调五军都尉府的情侦、军参二司骨干与丞相府的平策处合并归统,并授权独立统辖。再往后的演变中这个部司逐渐状大,总揽四司七署,对外刺探敌情,对内靖安平乱。
虽说各国都有类似的机构,但其他诸国更多的关注于军事行动和朝堂动态。
但是大雍密参院则不同,除了军队、朝堂、外交之外,情报网络如树根一般渗透,对各国的民情、地势、水利乃至粮产、物价、工匠都有着广泛的情报收集,并分门别类详细归档。
密参院人数之多,构架之密,在列国中绝无仅有!
光负责资料收纳整理、辨别比对的舆情司,据说就有上百人。而马先所属的西庚曹,是专门负责执行一些见不得光的隐蔽任务的,诸如暗杀、劫持、跟踪等,是密参院的直接参与暗战的机动力量,和各国的高手交手那是家常便饭。
处于某种默契,这种暗战交锋一般不会扩大到两国邦交的明面上,但是身份的隐蔽意味着更加安全,可对方竟然了如指掌直呼其名……
他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市,不由得愣愣出神,西昌投诚官员临死前的话语在他脑中回响:“那个人在东宫,和佳梦关有联系。”他将目光投向远方,漫天的乌云无边无际,雷声隆隆。
马先转过身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老杨头停下烟,瞳仁阒然泛光:“东家在大雍已经安排妥当了,这几天应当就要动身。”他扫了一眼马先和床上的钱日生:“咱们这次的对手势力极大,可以说手眼遮天,眼下我们已经露了行藏,所以要赶紧换个地方了。”
宋掌柜看了钱日生一眼,转身便去安排,夜里赵把头的人通过水路将一行人接走,他们沿着秦河南下,随即转入了一座叫做平阳的小城,低矮的城郭掩映在夜色里,一眼望去其实比佳梦关也大不了多少。
几十年来诸侯并起,将显赫近三百年的梁朝蚕食的只剩一座孤零零的都城。尽管摇摇欲坠,可强如北齐、东洛、西昌这样兵强马壮的诸侯豪强却谁都不敢僭越,生怕落下诸侯弑君篡国的口实,而平阳作为王室唯一的食邑也得以保留,以示恭顺。
“这里是东家的‘安全地’,任凭是谁都不敢在这里撒野,要不然就是‘犯上谋反’。”老杨头看着夜幕中徐徐后退的江岸,神色黯淡的叹息一声:“这里也是绝地啊。”
钱日生伤势终于转好,却变得更加沉默,时不时的就会看着自己缺指的左手呆呆走神,渐渐的他享受这种独处的安静。
他被安置在一处清冷的院落中,远离街市但四通八达,老杨头要他安心住着,本以为是离群索居远离是非,可当宋掌柜带着他走进宅院的时候,钱日生知道这是不可能了。
霖儿看见钱日生尖叫着就扑了过来,钱日生神色复杂的看了看,只见扶风公子正半躺在正厅中抿酒,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烈日当空,钱日生手心却渗了一丝凉汗,这种压抑的感觉让他想起了佳梦关的惊险遭遇。宋掌柜对钱日生悄悄说道:“就在这里呆着,别多嘴多事,绝对不会出岔子的。”
真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扶风公子对钱日生没有半点疑问,钱日生也不多说一字,心照不宣的每天继续陪着公子读书出行,有时真令他有种恍惚的感觉,可断指处的疼痛却提醒他这一切都不是梦。
扶风公子有个习惯,每天中午都要去棋盘街的一个馆子听曲,他似乎到哪里都执拗的要听曲,钱日生作为随从自然是要跟着的。为了防止公子嫌弃自己身上的“怪味”,钱日生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宋掌柜也给他送来了几套新做的衣衫,质地考究却不喧宾夺主。钱日生往日穿衣都是破烂邋遢,陡然穿了新衣反而感觉浑身不自在。
“这样的料子,你不经常穿吧。”
公子一眼就看出了钱日生的拘谨,鼻子嗅了两下便面无表情的往前走去。钱日生跟在一旁,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自从入了平阳,扶风只去宋掌柜的酒楼吃饭,宋掌柜会特地为他安排一间包间,然后亲自作陪和公子在里面密谈。
钱日生无心介入,只是默默的冷眼旁观,公子的吃穿用度都是东家暗中资助的,按道理关系应该亲密无间,甚至感恩戴德才对。自从离开了樊阳,扶风也好像起了变化,特别是每次看到宋掌柜,眼波都会闪闪烁烁的,而对待钱日生则变得前所未有的平和。
一个人的变化不会突如其来,就像自己也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变得这么敏感。
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非常微妙,让他想起身为仵作的师父和刑房刘师爷之间的关系。大面上互相依仗,可暗地里都生怕对方拿捏着什么把柄,久而久之竟然达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每次遇到需要“改刀”的命案,验状上师父签刘师爷的名字,刘师爷署师父的名,如果东窗事发,笔迹核对起来谁都跑不掉嫌疑。正因为如此,师父每次验尸完都会把案件的来龙去脉详细的记录在小账上,而刘师爷那头肯定也有类似的底档。
所以每当郡守调任升职,师爷都会随身带走,而仵作行的规矩则是明哲保身,绝不和官员合槽,都会留在当地扎根。
两人心照不宣的维持着原本的陌生,但是扶风却会用各种各样的语气挖苦嘲讽钱日生,比如说要把他卖回人市上,让他们把自己卖到番邦,但是他绝口不提宋掌柜,只是或明言或暗示,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前任随从们的凄惨下场。
钱日生知道他是虚言恫吓,因为宋掌柜说过——“公子对自己一无所知”,可几次三番下来他多少也有些惴惴不安。
“我知道你的小秘密。”扶风有时候会冷不丁的用一种虚飘飘的语气攻击着钱日生的内心,至于是什么“秘密”,他从来不说具体,只是会凑上来细看钱日生的表情变化,随后哈哈大笑。仿佛一只老猫抓住了老鼠,却不急于下口,要尽情的捉弄一番才行。
钱日生已经习惯了扶风的尖酸刻薄和喋喋不休,但是“秘密”二字还是让他心里一颤。心中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东家究竟能不能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