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涸澈之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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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烫的水浇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后腰上的牡丹烙印越擦越显,每擦一下身上便多出一块红印,绿抚看得心疼,上去夺过她手里的浴帕道:“小姐,您别跟自己过不去,那烙印若是想去掉,咋们就去请三少夫人给您看看好吗,您别跟自己撒气呀。”
疏君发疯似的拍打水面,浴桶里的水还有花瓣如彩画一般溅湿了绿抚一身,她嘶哑的低吼着,声音里带着无助:“都这么几年了,想去掉就能去掉的吗,况且,谁都不能知道,不准他们知道,我不准他们知道,现在风声依旧很紧,所有人都想知道,当年差点被卖到青楼的大家小姐是谁。他想起来了,我该怎么办。”她紧紧抓住绿抚的衣襟,红了眼眶:“我该怎么向他解释,怎么解释!”
绿抚无言相劝,只有用力的抱着她,用仅剩的余温捂暖她残破冰冷的心,不让她感受万里冰封的寒冷孤寂,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那件事发生之后,京城的药铺都看的紧,只要有人买祛印的药材都会被盘盘审问。
她像是畏惧,又像是怕冷。她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身体,蜷缩在装满热水的浴桶里,低头只看得到胸前波浪般的起伏,听得到砰砰的心跳声,还有自己受惊似的倒映在粼粼光亮水面上的面容。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这样惊恐的面容,是那么无助,那么弱小,那么懦弱。
若不是因为三年前那次意外,她也不会像这般郁郁寡欢,不会这样犹豫不决,不会这样轻易的流泪,不会这样毫无当年雷厉风行做家主的样子,更不会这样轻易的流泪。
那是在三年前的冬夜。
长夜漫漫,白雪飘飘,她再一次被禁足在普天青龙寺的静思庵,圆慧大师照常在酉时三刻前来诵经,用所谓的佛光洗去她身上残留的戾气。
圆慧大师乃是荣昌有名的得道高僧,她出生时的名字便是由他所赐,还未及笄时,他连小字都已经想好。隐安,能隐则安;疏君,疏之君子,近之妖恶。每每听到这样的话,她都暗暗的想,如果每个人都能够远离她的话,那么,她是否会独自一人远走高飞,浪迹天涯,做个逍遥自在的侠客。
答案是否定的。
有江离在,她不会走的太远。
或许是因为愧疚,前生欠给雷云的债,今生要还给他。
虽然雷云已经不再是人的形态,可是,她依旧待他如初。江离是她在荣昌的亲哥哥,待她也是格外的好,为了他能够明身正位,她愿意做任何事。
亲情来之不易,她不会像前生一样随意挥霍,她很在乎家人的温暖。
呼啸的大风吹落了屋顶推积成山的白雪,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院中的枣树叶子扑簌簌的拍打着枝干,带着求饶的声音。
疏君稚嫩的脸上露出不满,在摇曳的灯光下忽明忽暗,怀里幼小的雷云似乎很不安分,双眸紧闭,嘴里还不时的发出呜咽声。
已经半天未动过筷子,天天都是清汤寡水,雷云还小,爱食用鲜肉,可是在寺庙里,不是豆腐就是青菜,顿顿如此,她倒还好,只是苦了雷云。待圆慧大师一走,她就带着雷云悄悄溜出去寻一些野味。
她微叹了一口气,天寒地冻的,山上一只动物的身影都没有,恐怕只能去街上的肉店买一些。这次禁足,府里一个人也没带出来,银子也没有,难不成要她去偷?
她的目光在圆慧大师身上来回探索,只见他眉睫一动,一双沉静苍茫的眸子缓缓睁开,念着经文的唇忽然停下,对着她道:“一心不可二用,先把经文念完,你便歇息吧,今日风雪寒冷,屋子里的被褥我已经让慧空给你多添了两张,七日之后就是两月之期,届时,王府自会派车马来接,你歇着吧。”
说完,圆慧大师已然起身,双手合十微微躬身,他看着躲在疏君怀里的雷云,意味深长的笑道:“你可要好生待它,奈何桥上的它很寂寞,孟婆汤都不能让它六根归静,可见心里是诸多放不下的。”
提及雷云,疏君的面色多有柔和,她笑道:“前生未曾有幸照料,今日自当还报,”她屈膝,一脸诚恳道:“多谢大师将它带到我身边,我能有它,也算不枉此生。”
圆慧大师依旧笑道:“老衲不过是圆了一缕幽魂积攒下来的念,施主这话严重了,”他的眼里闪过一道亮光:“身边险恶之人不少,但是良善仁者会更多,只要心存善念,哪有不成愿的。到头来,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一生便也完结了。”
他说得深奥,疏君一向参透不了他的话,也是,他是得到高僧,而她不过是一介小民,怎么能参透,所以她也不大在意,不过对他的感激却是真切的。
若是身边没有雷云,她真怕自己哪天突然暴走,一发不可收拾。
还欲说什么,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一个身着麻衣的小僧走进来,行了佛礼,看着圆慧大师道:“有位姓蔡的施主着急寻师傅,师傅快快去吧。”
圆慧大师向他点头,然后看了看疏君。疏君会意,笑道:“我会把经文念完,大师慢走。”
送走了圆慧大师,疏君披上一件厚厚的绒衣,推开房门,白色冰冷的星点一颗又一颗打在脸上,寒风刺骨,刮在脸上生疼。
天色暗下,透过月色,能看到皑皑白雪发出晶莹的光芒,为她照亮早已看不清的山路。
临近春节,街市闹哄哄的,格外热闹,再畏冷的人也会穿的严严实实出来凑凑热闹。
身上的衣物是从王府带出来的,异常的华丽,就算裹着脸,也还是会惹来不少人艳羡的目光。
想着不能偷,那自然就得用买。
她不擅装扮,所以带出来的首饰十分简单,其中最贵的就是一副珍珠耳环和一个蓝玉手镯。
走到当铺,她念念不舍的拿出手镯,那是今年她过生辰愉禛送给她的礼物,在府里,她自幼除了与江离关系最好,第二个便是三哥愉禛。这个手镯一定花了他不少月银,不然那老板也不会再三的询问是否要当掉。
她异常坚定的点头,只见那老板笑脸盈盈的接过手镯,给了她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钱庄计票,还有一张当卖发票和一些碎银子。
临走前,她对老板说:“帮我留着它,七日之后,我会赎回来的。”
那老板看着面善,见她还要回来赎,不由得一怔,问道:“若是你急需用银子,可以写下借条,这手镯,就当是借据,若是还清了债,这手镯自然物归原主。”他趴在柜台上,往下看道:“而且,七日之后这个手镯的价格就不是五十两银子这么简单了,期间若是有人出高价想要买它……”
他还未说完,疏君打断他的话道:“多谢你的好意,只要你保证七天之内不卖掉它,赎回它的时候我再出一半的价格。”
她不喜欢欠别人东西,但也不喜欢别人欠她的东西,回府之后,她自然有能力再将它赎回来,只希望在这几天之内,三哥不会到当铺来。
愉禛向来喜欢古玩,无事的时候也会到当铺来走走,看到好东西自然会买下,若是他看到这个镯子,会不会生她的气?
她没有继续想,裹着厚实的衣服仍然会被寒冷侵袭,她瑟瑟的抱紧了自己,雷云亦往她的怀里缩紧了身子,像是依靠。
想想前生犯下的孽,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哆嗦,只希望此生不会再看到那副面孔。
花了五块碎银子买了两斤瘦肉,提在手上沉甸甸的,好像托住了一大块石头,一手抱着雷云,一手抱着包的紧紧的猪肉着实有些吃力。
走到深巷,发现这里十分寂静,连一只虫叫声都没有,实在有些奇怪。虽然她的武艺尚未回到巅峰,但也不是特别差,遇上一两个小毛贼也是能对付的。
墙底下堆积着厚厚的白雪,路中间被扫出一条看清底色的道路,黑黢黢的,犹如一条蜷曲的蛇,前方稀稀燃着火光,犹如蛇吞吐着信子,叫人看了心底有点玄乎。
脚步声从后方逼近,她脚下的步伐也越发的快,难道是在当铺当掉的五十两银子被瞧上了?她不信自己倒霉,若是路过那还说得过去,总之别遇上麻烦就好。
她站到墙下靠墙而立,乳白色的围脖伸着长毛将她的脸捂得密不透风,一双明而锐的眼睛盯着从她身边走过的两个高大汉子。他们也不像是要停下的样子,其中一人觉得她奇怪还多看了她一眼。
两人走远,她松了一口气,刚走到一个三岔路,身后又有脚步声传来,她刚要加快步伐,却不知从哪里钻出一只手将她拖进了暗处。
那人伸手捂住她的嘴,手上的猪肉也落在了不远处,那个人就只是捂住她的嘴并未对她做什么,敌不动我不懂,她先静待一会儿,看看那人想要做什么。
只是还不容她细想,又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她刚要探头出去,身后的人突然用力将她按进了他的胸前。
那边传来了一声男声,有些粗犷:“到手的鸭子又跑了,刚才不是让你快一点快一点,你就不能少吃一点。”
淡淡的墨香从他身上飘入她的鼻里,透过薄薄的衣物她能感受到他的颤抖而滚烫的身子。她的脸骤然热了起来,冒出了细细的密汗,前生除了雷云,今生的只有二哥三哥,除此以外,她不曾靠任何一个男人这样近,幸好是黑夜,又捂住了脸,不然的话,她此刻的脸一定是潮红一片。
男子喘息着,好像很紧张,她听到他的心跳徒然加快,犹如快跑跺脚的兔子,砰砰砰的乱跳。
她被箍在怀里,无法动弹,看不清外面的人长什么样子。只听到一个稍微虚弱的男声道:“那丫头怕是早发现我们了,不然也不会走的那般快,这怎么能怪我。”
粗狂男声轻哼一声,不以为然道:“你最是嘴碎,任何借口都能找到,肥鸭子又飞了,我看你怎么跟三娘交代。”
啪的一声,瘦肉被丢在地上的声音,粗犷的男子又道:“上次的货三娘不是很满意,是个破鞋,我看刚才这丫头不错,出手阔绰,一身华服,就那一身衣裳就够我们一次货的价格。”
“别想了,现在看她也跑不了多远,”虚弱的男子微喘道:“身边也不见有什么下人,一定是哪家偷偷跑出来的千金小姐,我们快追,量她也跑不了多远。”
匆匆脚步声渐行渐远,疏君挣脱那人的束缚,眼前漆黑一片,不过,她还是能顺着光亮找到被他们都在一旁的鲜肉。
一抹气息出现在她身后,她警惕的转身,目光锐利,虽然她不知道他是谁,但是救她一次并不代表她会对他放松警惕。
触及到她眼中的戒备和冷漠,那人竟然对她微微一笑,道:“姑娘保留戒备是对的,若是相信小生,便跟我来吧,那两个人不找到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疏君冷笑,只道:“多谢救命之恩,若有来日,定当……”
话还未说完,那边粗犷男子的声音开始响起来,她神色一紧,立马跟在了男子的身后。
明月从厚厚的云层探出头来,顺着银光,她清晰的看见男子俊俏的侧脸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星星雪花渐渐演变成鹅毛大雪,那条深巷被扫过的地面又覆盖了一层积雪,掩盖了所有的痕迹。
一路上闲聊两句,疏君对男子的戒备才消减了一半,直到回到男子家中,她才算是真真放下,也敢把雷云发出来透透气。
雷云早已被饿的头晕眼花,走起路来都是摇摇晃晃,疏君看着沐卿切切道:“不知公子可否将家里的刀借与我一用,”她有些难为情的将手里被纸包的厚实的猪肉放在桌上。
沐卿面色沉静,此时也有些绷不住,不过到底是读书人,他只是勉强扯动嘴角:“将它给我吧,要切多少?”
疏君四下张望,发现这家不过是平常木屋,虽有些简陋,但到底是干净的。
听见沐卿问她,她并没有摘下围脖,所以脸上的笑意他看不见:“都切了吧。”说完,她并没有仔细看沐卿的脸色,反而逗着雷云傻乐。
沐卿面上划过一道愤怒,不过转瞬即逝。
呼号的大风不停的哀嚎,一道白色的身影闪进城北当铺,老板看清人影,忙下来引到后屋,上了茶点之后才坐下。
来人似乎有些着急,但并未表现在脸上,只是静静的看着老板眉间的一颗黑痣道:“我听传信的说您有要紧的东西给我看,可是银两数目不对?”
老板连连摆手,不疾不徐道:“公子多心了,您常来光顾我的生意,有了好东西自然是您先看,”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秀帕包裹的东西放在桌上:“这是刚才一位客人当掉的镯子,我看着与您前些日子买走的镯子一模一样,便觉得奇怪,所以就让人给您带信了,可是家中进了贼?被人偷了去?”
愉禛俊俏的面容扭成一团,剑眉微微皱起,急急问道:“来当掉的人长什么样子?”
老板仰头回忆了一番,摇头道:“脸上被围住,看不清面容,是个小姑娘,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对襟裙,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千叶海棠和一对双飞燕,燕尾是珍珠镶嵌的,发髻梳得简单,耳坠是一对珍珠,其他的看不太真切。”
愉禛叹气,看着手里的手镯发呆,那傻丫头,急着用银子怎么不写信回来,那件衣服可比这个手镯值钱多了。半晌,他笑道:“那您就把这只手镯再卖给我吧,刚好凑成一对。”
闻言,老板惋惜一笑:“公子可以等七日之后再来,那小姑娘说七日之后她会回来赎的,叫我千万别卖了出去。公子您看……”
愉禛知他的意思,叹道:“世事两难全,那便算了,若是七日之后那小姑娘没有来,您可要提前来告诉我。”
老板笑盈盈道:“自然自然,如果您实在想要的紧,可以去城北的钱庄看看,我怕那小姑娘拿不动那么多银子,就给了她一张钱庄的银票,现在的话,她可能正在钱庄取钱呢。如果您现在去,说不定还能碰着呢。”
吱嘎一声,房门被重重打开,进来两个满身堆满了雪,犹如雪地里蹦出来的毛孩子。恰时,沐卿刚好端着肉出来,看见来人,急忙放下手里端的鲜肉,帮着他们摆放满载而归的收获。
两只野兔,两只野鸡,还有一只冒着血沫的冬鹿都被扔在了地上。
雷云看见地上满满的食物,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声,好像开始安耐不住。刚刚回来的两人也被这声吸引,掸掉身上的残雪,惊道:“这雪狼的叫声我还是头一次听见,狼也是第一次见。”
说完,稍微年长的中年男子道:“雪狼是灵物,向来厌烦人类,更不会出现在有活人出没的地方,雪狼再年幼,终究会长大。不知姑娘是如何得来的?”
二人一来便猜到了雷云的身份,她不免有些惊讶,不过惊讶之余却依旧带着审视的目光。她淡淡道:“一高僧所赠。”
她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猎物,温和道:“这些都要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