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她也终究要脏了皇室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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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的老妇人斜倚在床上。
身后垫了五六个引枕才将身子支撑着靠坐起来,肩上披着银色狐裘外裳,身上压着一床厚厚的万福被,金线绣制的福字熠熠生辉,极尽奢靡。
在这些昂贵、讲究的外物之下。
老妇人满头银发,面容削瘦,脸颊凹陷,愈发显得眼窝凸出。
可即便病的这么严重,她亦有着一股尊贵之气,打量的视线投来,便让人感受到威压。
夏宁屈膝拜见,“臣妇夏氏拜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她醒了跪拜大礼。
动作规整利索。
竟是挑不出一丝错来。
请安声亦是立整清晰,不曾听出有胆怯不安之意。
太皇太后的眼睛早已模糊,只可看见一团模糊的人影,面容看不真切,她拢起眉心,开口道:“你靠前些来,让……哀家瞧瞧……模样……”
气息断断续续,嗓音透着病中的乏力。
但精神看着还算不错。
夏宁自是应从。
她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方要停下时,侍立在太皇太后身侧的华嬷嬷却悄悄对她比了个手势,夏宁又往前走了几步,在床踏板前才下跪。
太皇太后又道:“抬起头来。”
夏宁依言。
这会儿夏宁离得近,她才看了个真切。
浑浊疲乏的眼亮了一瞬。
太皇太后亦是女子,更是在后宫见过无数年轻貌美的女子,却从未见过夏氏这样的。
南延女子以柔为美。
眼前的女子骨子里难掩英气,但那一双眸子分明又是勾魂的妩媚之态,尽管她掩饰的极好,乍一眼看着端方大气,实则外貌之下却遮掩不住一股不输于男人的韧劲。
她扯了一抹浅笑,嘴角的皱纹层层,“当真是……令肃儿豁出去也要……娶回家的小娘子……生的这幅……好模样……”太皇太后说着,又去看身旁的华嬷嬷,“你说呢?”
华嬷嬷也含着笑,躬身应是。
太皇太后收回了视线,再度看向夏宁,眸光比方才的审视柔和了些,“今年多少……岁了?”
夏宁垂眸答来:“今年二十有二了。”
她沉吟了一声,“肃儿今年亦有……二十……”
华嬷嬷浅笑着接上,极为自然,仿佛不是太皇太后忘了似的,“将军今年二十有七了。”
太皇太后似在思索旁事,并未接话。
视线更不曾落在夏宁身上。
华嬷嬷便接着道:“将军与夫人的年龄相仿,二十七岁也恰好到了男人对自家娘子知冷知热的年纪,懂得体贴人了,夫人又是个沉稳温柔的性子,两人历经了这么些事,今后两小口的日子定会比旁人更恩爱、融洽些。”
这句话将耶律肃夸了,更是将夏宁狠狠夸了。
却夸得有些盲目。
沉稳温柔,夏氏身上随便拎出来一件事让百姓评论,恐怕都与‘沉稳’‘温柔’搭不上干系。
夏宁配合着露出娇羞的神情。
“托华嬷嬷——”
“是啊,肃儿常年在外东征西战,平定南延边境……”太皇太后忽然抬了眼,打断了夏宁的话,“选个年轻貌美的夫人放在家中固然能招人怜惜些,但……架不住肃儿脾气,这孩子啊……”
夏宁脸上的神情收敛了起来。
垂着眼,默不出声。
面上没有不甘,更没有恼怒。
一个行将朽木的老妇人,便是说些什么,她也不会在意。
也只当没听出来她话音中的落寞之意。
他们祖孙不和,那是他们之间的家务事,说给她这新妇听又有何用。
夏宁不接茬,只是沉默的跪着,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太皇太后一阵急喘的轻咳,似是情绪波动引起的不适,银色狐裘下枯瘦的身子随着轻咳颤栗的,胸膛里发出破拉风箱的声响。
华嬷嬷连忙递去茶水,扶着太皇太后喝了一口,又不停的顺着她胸口的气息。
许久后,才缓了过来。
本就蜡黄苍老的面色,此时更苍白了一分。
华嬷嬷低声劝道:“您莫要动气,身子要紧。将军是您自小看着长大的……如今朝中事务多而杂,定是抽不得空来看您一眼,不是故意与您置气的。”
太皇太后却只摆手,伤心的叹息一气。
华嬷嬷又劝道:“您瞧,将军晓得您让夏夫人入宫,还让夏夫人带了许多药材来,都是极为难寻的好药。这份孝心,奴婢看着都觉得心里头暖融融的。”
说了这些,太皇太后面色才缓了些。
“是难为他了……”
华嬷嬷笑了,“将军虽是冷面,待您的心却是亲切的,他年幼丧父丧母全靠您的护佑,便是与谁置气,断断也不会与您置气,您担忧这些做什么。”华嬷嬷说完后,笑容和蔼的看向夏宁,“夏夫人,您说是么?”
寝殿里烧着炭火盆子。
热浪汩汩。
但她仍跪着,脚下的石板却极冷。
一冷一热交加,冲的她面色微微发白。
听见华嬷嬷冷不防的提到自己,垂着眼应道:“是。”
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都是说给她听得。
却不想,夏宁是个冷心肠,最不愿沾染这些权势家事,这会儿空有一副聪明面庞,说的话却有几分木头美人的味道:“将军实在是忙,今日休沐还去了京郊驻地,不然定是会一同入宫的。”
没说生没生气。
只说不来是因为忙的。
旁的,她一概不答。
她说话时略抬了下脸,华嬷嬷这才看见她面色微恙,体贴的询问道:“夫人面色瞧着不大好,可是这几日被大婚的琐事累到了?”
夏宁抬手摸了下脸颊,眼神间又显出些薄薄的羞涩,“是有些累……”
“既然累了……哀家也不……留你,出宫歇息……去罢……”说着,抬手拍了下被面,“去把那物……拿来……”
华嬷嬷应声,去取了一物来,交到夏宁手中。
“这是禾阳出生时,太宗皇帝赏的一对儿玉镯,如今……便给了你,就当是……哀家替禾阳托你好好照顾肃儿了……”
夏宁手中的东西用一方块红绸包着。
在太皇太后的话音落下后,华嬷嬷才揭开红绸,让她看一眼里头的宝物。
一对水头极好极纯的玉镯,绿水儿碧透。
若只这样,那这对玉镯只是值个高价,远远配不上皇室中生女赏赐的分量。
难能可贵的是,这对玉镯里有一絮飘黄。
溶在绿水里头,像极了一轮晨阳。
恰恰对上了禾阳的封号。
夏宁自是感恩戴德的谢了,小心翼翼的将玉镯用红绸包起来,磕头谢恩:“臣妇定不负太皇太后的嘱托,一心服侍好将军!”
磕头磕的发出一声咚的声响。
太皇太后这才对她面色和睦了些,“好孩子,快起来……磕破了皮没得让……你夫君心疼……下回不让你入宫瞧我……”
夏宁被这一句话臊的红了脸,扭捏着唤了声:“太皇太后……”
华嬷嬷在一旁笑着。
三人这会儿看着极为和睦。
若……夏宁不是跪着的话。
这时,太皇太后才‘看见’她还跪着,忙让她起来,又赐了座。
夏宁又是一个福礼谢恩。
太皇太后的精力到底不如从前,说了这几句话后露出浓倦的疲态,夏宁适时起身告辞,由年轻宫女将她送出慈安宫外。
夏宁前脚刚走,寝殿里也冷寂了下来。
显得偌大一间空荡冷清,尽管炭火盆子熏得闷热,却压不住人心里头的冷。
华嬷嬷扶着太皇太后,抽去她背后的引枕,令她能舒适的躺下,一边道:“太医说了几回,那提精神的汤药不可多用,虽当下精神好些了的,却是会透支气血,您歇会儿,躺会儿,切不可再召人来说话了,后头太后、陛下来,老奴也要斗胆替您挡下来。”
言辞缓缓。
但听得出关切。
太皇太后任由她念叨着,自己睡得平坦后,视线望向门外。
引得华嬷嬷也一同看向门外。
隔会儿,才听见太皇太后虚弱的声音响起:“是个聪明,心中有计算的性子。”
华嬷嬷坐在床前的踏板上。
两人离得近,语气随意,像是坐在一道儿闲唠的老姐妹。
华嬷嬷道:“奴婢眼拙,今日瞧着过于温顺了些,跪了那么久,出去时腿都在打晃也不吭一声。”
她才说完,太皇太后便哼笑了声,“在宫里头呆了大半辈子了……就是我眼拙……你这眼睛也……不会眼拙……你还是她半个师傅……说出这话……糊弄谁?难不成……天下人都是……吓得,那一桩桩件件……是个温顺性子……能做的出来的?退一万步……真是个泥人性子,我那……孙儿会动了真心?如同着了魔……非要娶她?”
自从病了后,太皇太后精神差劲了许多。
更没有精力说这么些话。
这会儿,长长的说着这么一串话,整个身子都微微的喘着气,瘦弱的身躯跟着一同耸动。
华嬷嬷跪立着,伸手在她后背上顺着气,缓声道:“旁的性子是对旁的事,在您跟前恭谨温顺才是实实在在的。”
太后瞧了她一眼,浑浊的眼中泛起一抹揶揄:“绕了半天,竟是……在这儿候着……夸夏氏?”
顺了会儿后,气息已然匀了许多。
华嬷嬷作势收回胳膊,“方才还说奴婢是她半个师傅,如今说两句公道话,您就说奴婢偏心偏疼她,罢了罢了,索性不说了。”
嘴上说着气性话,眼梢却笑意深深。
两个年龄相仿的,各自笑了几声,得了半分闲趣。
她们熬过了青春年少,熬成了宫中最尊贵的女子,可谁知一眼望不到的日子,能只得慧心一笑的事情,屈指可数。
也唯有与身边这几个从小一起长到老的,才能说几句松快话。
但,闲趣也只得一事。
笑过后,太皇太后便不再说话,半敛着松弛的眼皮,像是困了要歇息。
华嬷嬷端了凳子在一旁守着。
冷不丁的,听见太皇太后说道:“我如何不知她一介娼妓爬到如今的地位有多不易,同为女子,本已艰难,但……她也终究要脏了皇室的血脉……”
华嬷嬷被热气熏得昏昏欲睡。
忽然听见最后一句话,吓得陡然清醒过来。
眼神有些异样看过去,“娘娘……”
太皇太后看着她惊忧的目光,嘲笑一声:“当初……哀家何曾想让禾阳生下那孩子……那时候,哀家拦不住……如今,我老了……更拦不住了……只是为了新帝……我也要撑着……看着他接下辅国公的位置……心甘情愿的……”
华嬷嬷起身,走到床边,半跪着。
伸手替她将被子掖好。
方才那惊惧的眼神仿若只是错觉,一闪而过,“您都说了,夏夫人是个心中有成算的,您的良苦用心,自然会掂量清楚的。”
“呵……”她轻笑一声,“但愿吧。”
说完这一句话后,她便不再多言。
沉沉睡去。
华嬷嬷守在一旁,望着太皇太后愈发削瘦的面庞,心中酸楚。
都活到这个年纪了,又何必背上那么多责任来为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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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夏宁由宫女引着一路送到慈安宫外,之后边说手中还有事情要忙,实在不得空送她出去。
夏宁自然说不妨事,她认得出宫的路。
在转身的那一刻,夏宁面上的温顺柔软的笑意瞬间沉下。
眼底神情默然。
想起慈安宫中的对话,又想起那位南延最尊贵的女人,嘴角勾起了抹讽刺。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的路数,她可不会上当。
在夏宁看来,耶律肃终究会接下辅国公的重担,只不过,她不愿这个契机发生在她的身上。
朝堂之上的筹谋算计,动辄就能要人性命。
她惜命的很。
走了一段路后,夏宁双腿自膝盖以下酸疼的走不动路,一动,骨子里刺痛不止,想来是在慈安宫受了凉气,她如今身子大不如前,眼下反应才会这么大。
她不得不停了下来,扶着墙壁歇息。
长长的甬道里,只有呼呼的疾风贯穿着。
吹得她身子更冷。
站了会儿,身上愈发发寒,她深知不妙,豆蔻似的指尖用了狠劲掐大腿,深呼吸两口气,想着提一口气撑到宫门外。
才走了两步,眼前阵阵发黑。
胸口心跳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