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恰逢中秋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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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
门外传来余音不绝的钟声，陆烟客拉着周牧宜从厅后的内室上了二楼，推窗一望，这才发现天幕已尽染重重夜色。
远处的南屏山上，净慈寺晚钟宏鸣，循着西湖明澈如镜的水色天光，波撼不息，澄澄清音涤荡人心。
在这连绵不断的钟声里，周牧宜收回了自己的思绪万千，心念却愈加坚定。
还没来得及感慨一句“南屏晚钟，美景如斯”，她突然听见自己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
啊啊啊，肚子啊肚子，你为何偏要在此刻叫这么大声煞风景！
她尴尬地咽了咽口水，搜肠刮肚地想着解嘲之语，才刚开口，又是两声响亮的“咕咕”。
唉，我这辈子，是绝无可能做个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了。
见她不自然地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的陆烟客低低笑道：“奔走了一日，也该是时候抗议一番了。”
周牧宜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在他宽阔的胸口，闷声喊了句“陆大哥”，暗叹自己这回可真是把脸丢得干净彻底。
“我也饿了，突然想吃东坡肉、叫花鸡、虎跑素火腿、蟹汁桂鱼、莼菜汤，我去叫他们做些来，如何？”
想着自己今日已然没脸，本着破罐破摔的原则，周牧宜登时昂起头，笑得很是灿烂：“好！”
话音未落，她便拉着陆烟客回到厅上，将他推出门，连声喊着“快去快去”，自己则在房内坐等。
陆烟客含笑着出了门，见外头有些风大，转身将门关好，这才来到廊下嘱咐小厮让厨下做这几个菜来。
小厮刚走，方如苑从廊柱下现了身：“都说清楚了？你的身世也说了？”
“我的身世且再等等。”
“为何不告诉她？你不是打算将来翻案时，让周妹妹也做个证人么？”
陆烟客目光深邃，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偏厅：
“我原本的确是这么计划的，可是那会只当她是救命恩人的女儿，将她看作亲妹，想着一同翻案也好。可她一向有些冲动，做事容易不管不顾，我便故意装出一副嫌弃的样子，想办法磨砺她的脾性。
“可如今不知怎的，我再也舍不得让她上公堂、翻旧案，白白被往事灼了心。只盼她无忧无虑，余生安稳。”
他轻叹道：“从前见你跟杜铖缠结不清，老是暗中为对方谋划打算，总觉得你们二人何必如此费事。眼下自己亲历了一番，才知道个中滋味。”
方如苑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我跟杜铖……不提也罢。只是你不让周妹妹知道前尘往事，又该如何为曾伯父翻案？”
“其实当年有一名驿卒被安排给我爹送信，并借此留在那里看住他。我家破人亡之际，他也在场。从这人身上突破，翻起旧案，便可不用牧牧出面。”陆烟客神色坚毅。
“想来那人就是陈枫了。”
他点了点头：“陈枫不过一个小小驿卒，等我捉了他，自有千百种方法逼他开口说出当年实情。如此一来，我的真实身份就无需暴露，牧牧也可置身事外。陈枫从前与周伯父交好，牧牧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希望他能念着这份旧情，将十三年前的真相说出来。”
“怪不得你非要安排周妹妹来浙江一趟，”方如苑目光了然。“这次你亲自护着她，想来不会有什么事，浮息阁的人我便叫他们都撤了。”
“好，陈枫回上虞了没有？”
“线报说后日方回。”
陆烟客抬起头，望着半空中皎洁如玉的圆月，忽道：“我记得杭城里每逢中秋便会举办灯会，西湖边也有在香樟树上挂圆月灯，祈求团圆久安的习俗。你说牧牧会不会喜欢这些？”
方如苑眉心微蹙，酸酸地叹了口气：“她喜不喜欢中秋灯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凡是心中有情郎的女儿家，定是希望能和爱慕之人长长久久。”
见她如此，陆烟客忍不住笑道：“等我的事完了，必把杜铖捉来，点了他周身大穴，叫他这辈子都离不开方府。”
“那我便盼着阁主早日捉了陈枫，速速为曾伯父翻案。”方如苑眉头舒展，余光瞥见一名小厮端着菜肴出现在廊下，福了福身，告辞离去。
陆烟客回到偏厅，饭菜很快上齐，周牧宜满心欢喜地瞧了一遍菜色，指着其中一盘道：“陆大哥，你看这叫花鸡，生得肥嫩，死得喷香，真不枉来这人世‘咯咯’一场！”
陆烟客有些忍俊不禁：“这肥鸡得了你一番评价，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那是自然，我给你切一只大鸡腿吧！”
他摆摆手：“我食量少，也不喜荤腥，用些素菜便好。”
周牧宜点了点头，拿起筷子便是一顿大快朵颐。
见她吃得香甜，陆烟客心里也甚是欢喜，喝了口莼菜汤道：“明日是中秋，南城门会晚一个时辰关闭，专给城中人去西湖边赏玩月景，到时候会有些杭城旧俗，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好啊好啊！”周牧宜塞了满嘴的鸡肉，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那今晚你早些休息，明日也不必早起，待到黄昏我们再出发。”
两人用完饭，见夜色已深，便各自去了房间安睡。
次日午间时分，周牧宜才堪堪睡醒，洗漱完出了房门，站在二楼的廊檐处往下一看，只见院落开阔，水榭错落，一株香樟稳立中庭，一片葱竹密林隔开外门和内院。
昨晚来的时候，天都要暗了，根本没看出来原来陆大哥的家这么大。
她站在廊檐上张望了许久，慢慢下楼来到昨夜用饭的前厅，见热腾的饭食已然摆好，只是不见陆烟客的身影。
吃完了朝食，一名小厮带着她在院中四下走了走，直看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勉强逛完一遍。
日头西斜之际，陆烟客终于出现，站在林子前头对她含笑着伸出手。她连忙跑过去牵住，惊叹道：“陆大哥，原来你家这般大！”
“这所宅子确实还可以。我娘祖籍杭州，世代商贾。她走的时候，给我在江南留了几处宅院。”
原来陆大哥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哎……
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周牧宜也闭口不问，免得勾起什么伤心往事，但却把他的手在掌心握得更牢。
两人出了门，往南行了半刻钟，瞧见斜阳下的西湖旁人头攒动，挑着担子的货郎们在湖边站了老长一排，摊子被样式各异的纸灯笼装点得五色纷呈，岸边的摇橹船上也应景地缀着明月般的灯笼。
不远处的堤岸边，一株香樟迎风招招，枝头挂了好些写满字词的圆灯笼。
“好美啊！”周牧宜欣喜地看了又看，深怕错过如斯美景。“此中有真意，抒发不出来！”
她感慨一声，拉着陆烟客奔到一处摊位前，货郎作了一揖，指着灯笼笑道：“姑娘可要看看这圆月灯？你与这位相公一同将它挂在香樟树上，余生定能团圆久安。”
“敢问小哥，这是杭城的习俗吗？”
见货郎点了点头，她心下一喜，转头望着身边人，双眼晶亮：“陆大哥，我们也去挂长长久久的圆月灯吧！”
“好。”陆烟客的眸光里满是柔和。
货架上的圆月灯虽形状一致，却各自在灯面上写着不同的祝愿语，不是“吉庆”、“如意”、“平安”，就是“胜意”、“有余”、“欢喜”。
周牧宜低头细寻了一遍，认认真真问那货郎：“小哥，怎的没有‘银钱无尽’和‘吃遍天下美食’呢？”
货郎连忙递给她一只素面灯笼：“姑娘，若是小人这里没有你喜欢的团圆语，自己写一个也是使得的。这灯面是用油纸制成，落雨不湿，可结实得很呢！”
周牧宜嘴角微扬，拱手道了谢，取出铜钱买下灯笼，从荷包中摸出毛笔，欢天喜地地转身道：“陆大哥你的字好，快帮我写一个吧！”
“你要‘银钱无尽’和‘吃遍天下美食’？”陆烟客忍不住一笑。
“嗯！”
她用力点头，笑眼弯弯，挽着陆烟客的手，瞧他一笔一画将自己的小小心愿郑重写好。
“陆大哥，我这两个愿望是不是有些俗气？”周牧宜看了看灯笼上那几个字，见旁边还有些空余，思索片刻道：“不如再写句雅致的诗词吧！”
“好，‘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如何？”见她眉头微蹙，陆烟客又道：“这句呢？‘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周牧宜摇了摇头：“陆大哥，你读过那么多诗书，岂不知浓情深处，是哀而不伤，思而不狂。纵是人间寻遍，不过只求一个静水流深，有味清欢。”
陆烟客闻言，淡然一笑：“那我便写‘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可好？”
“苏学士的词果然清新明雅，就写这句！”
周牧宜看着他走笔如行云流水，顷刻间已然完成，转身从货郎那里取来点好的蜡烛，小心翼翼的放进圆月灯中。
“我们去挂灯笼吧！”她道。
陆烟客却仍是站在原地，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打开，露出一颗半拳大小的夜明珠。她低头一看，只见那圆润的珠子在通明的灯火下仍旧熠熠生光。
“这是，东海的夜明珠？”
陆烟客点了点头，将灯笼里的蜡烛取出，换上夜明珠后才小心吹灭了烛火。
她吃了一惊，急忙道：“陆大哥，东海夜明珠实在太贵重了，放在这里好可惜！”说着便要伸手取出来。
陆烟客却将圆月灯举过头顶，笑道：“烛火虽好，总有燃尽之日。我们牧牧要银钱无尽，又要吃遍天下美食，还要你我二人长长久久。此等宏愿，须得万世不熄的夜明珠才撑得住。”
“可是，可是……”周牧宜够不着那灯笼，只好低头绞了绞手。“可是夜明珠真的太贵重了……”
陆烟客宠溺地环住她，语调轻柔：“不过是一颗会亮的珠子，日日摆在库房里落灰。如今它得了大用，我们该为它欣喜才是。”
周牧宜扑哧一笑：“没见过你这般把浪费银钱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之人！”
“那以后你帮我管着，免得我挥霍无度，家私尽散，如何？”
陆烟客边说边将圆月灯送到她面前，她笑嘻嘻地接过来抱在怀里：“好啊好啊！我最爱数钱了！”
两人说笑着穿过人群，来到不远处的那株香樟树下，见枝头已然挂了好些圆月灯，陆烟客拿起靠在树干上的竹竿，叉起灯笼举到最高处。
“别别别，别挂那里！”周牧宜急忙挥手。“高处招风，若是大雨倾盆，便是油纸怕也承受不住。”
她踮着脚左望右望，寻见一处树叶茂密的粗壮枝叉，从陆烟客手中接过那根颇重的竹竿，轻而易举地将圆月灯挂了上去，拍了拍手笑道：“陆大哥你看，有这么多叶子帮我们遮风挡雨，将来行路，必定一世安稳。”
陆烟客抬起头，看见那只小小的圆月灯在枝头摇摇曳曳。
那么微弱的一点暖色，却像是深刻脑海般，辉映出长长久久的浓烈。
望着周牧宜的笑颜在那团暖色下荡漾不息，他忽然有些贪恋这一刻的安宁喜乐。
和这一刻的眼中有月，心底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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