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潜入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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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穆起身说道:“殷将军和几位兄弟,不打不相识,今天是一场误会,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他的大度和豪爽很对殷白盛的脾气,“张兄弟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度量,还干了那么多大事,殷某算是白活了,真是惭愧。千万别叫什么将军,殷某在军中只是一个百夫长,就叫我老殷得了!”
张穆微笑道:“那我就叫殷兄了。殷兄和这几位兄弟以前都和北兵大战过,在大军打散后还能不忘打击北夏人,很难得啊!”
说起曾经的战事,殷白盛的情绪变得高涨起来,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文英却一直不愿意动筷子,无论怎么劝就是不肯吃一点东西,大家伙也只好作罢。
吃着热腾腾的鱼,喝着灼喉的烈酒,桌上的人一个个红光满面,张穆端起酒碗说道:“感谢殷兄和几位兄弟的款待,饭后还得有劳送我们过江去。”
殷白盛连连摆手,“张兄弟说这谢字,真是愧煞殷某了。”他放下筷子,喷着酒气说道:“这里离扬州不远,现在整个江北就剩下扬州这一座城池还在大杭手里,但北兵把扬州围得跟铁通似的,可能很快就要发动攻城了,你们这个时候去,有危险呐!”
徐葭语气异常坚决,“我丈夫和弟弟都在那里,有再大的危险我也要去,一定要见到他们。”张穆也说道:“大嫂说得对,这大半年我们历尽千辛万苦,就是为了找到大哥,如今好不容易知道他们在扬州,无论如何都要赶过去,说不定还能帮下他们的忙。”
殷白盛点头说道:“张夫人和张兄弟的勇气让殷某十分钦佩!”说着,他看了看舱外黑漆漆的江面,语气恳切地说:“夜黑风高,这晚上过江非常危险,到了对岸找个住处都很难,我看今晚你们就在这船上将就一宿,明天一早送你们过江,怎么样?”张穆和徐葭不约而同地看向舱外,见两人不说话,殷白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继续说道:“当然,如果你们决意今晚就要走,也不勉强,我亲自送你们过去。”
徐葭看了看已经倒在地上睡着了的文华,想了想,对张穆说道:“要不,就明天再走吧!”张穆点头道:“也好,那就明天一早走,只是今晚要在这打扰了。”
“嗨,张兄弟不用这么客气,只是要委屈你们了。”殷白盛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殷某有一个想法,想听听二位的意见。是这样,我们在这江上,虽然吃喝不愁,针对的也是北夏人,但总是不得劲,殷某还是渴望到战场上和北兵真刀真枪地干,就算战死了也无所谓,作为军人嘛,本来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准备死的。因而,殷某想跟你们一起去扬州,打北兵去。”说罢转头问其他几个人:“你们要不要去?”
陈伟两兄弟齐声答道:“老大去哪,我们就去哪!”老马头哭丧着脸,嗫嚅着:“老大,我,我......”殷白盛眉头微微一皱,手一挥,说道:“算了,你就不要去。”随即扭头对对张穆继续说道:“两位如果觉得不方便,我们就自己去,总之,我们是一定要去的。”
张穆没有马上开口,他和徐葭对视了一眼,徐葭爽快地说道:“殷兄有如此打算,那是再好不过,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好!”殷白盛高兴起来,他端起酒碗,“来,再干一碗!”
第二天一大早,江上的白雾还没全部散去,老马头摇着船将几个人送到北岸,殷白盛最后离开船时,老马头赶上前,低声说道:“老大,我不是不愿去打仗,只是年纪大了,又一身伤,就怕不但帮不上忙,反而成为兄弟们的负担。”
殷白盛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你的想法我明白。你不去也好,就留在这里,如果我们哥仨有人能活下来,就回来这里找你,你可把我们这个窝看好了。”老马头使劲点头,“老大和两位兄弟放心,我哪也不去,就守在这里等你们,你们可一定得全须全尾地回来啊!”殷白盛没有说话,他抬头看着白茫茫的大江,就在这滔滔江水下,埋葬着他成百上千的兄弟,他在心里默念道:兄弟们,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回来守着你们,等着我!随即转身跳上岸。老马头的目光紧盯着他们快速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大路的拐弯处,然后才调转船头,向对岸划去,天地之间除了风声和水浪相互撞击的声音,没有任何生气。
登岸后一行人没有停歇,走了几个时辰,来到了扬州郊区,远远地就看到了北兵的防线,张穆和殷白盛悄悄上前观察了好一阵,期间只看到几个推着粪车的老农民从卡点通过,难闻的气味随风飘散,北兵捂着鼻子,大声吆喝着,挥着手让他们赶紧离开。张穆朝殷白盛使了个眼色,两人跟上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农。等到远离了北兵的视线,两人赶上前去,张穆走到老人身边,和蔼地说:“老伯,我来帮下您吧!”老人累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白,却忙说道:“使不得,这东西太埋汰,别弄脏了客官,你先走吧!”说着将车往路边靠了靠,张穆笑着说:“没事,我在家里常年干这活,没有这臭粪,哪来的粮食啊?”说着就接过了粪车,老人笑起来:“客官说话中听。”殷白盛走上前,“老伯,我来拉车,您先歇会儿!”说着将车前的绳子往肩上一套。
粪车吱吱呀呀地走着,老人拿出旱烟抽了起来,问张穆:“客官,看你们不是本地人,这是要往哪去?”
张穆答道:“老伯说得没错,我们兄弟俩是从外地来的,家里被北夏人占了,只好到扬州来投奔姑母。”
老人摇头道:“哎,都是这北夏人造的孽!不过,客官,现在扬州可进不去啊!”
“我们也是看到北兵在盘查进出的人,不清楚情况,正在这边休息,就看到您过来了。”遇到一个上坡,张穆紧紧把住车把。
“客官可不知道,这扬州已经被夏军包围很久了,除了拉粪的,其他人都不准进出,北兵是见一个抓一个,狠着呐!”老人敲掉烟锅里的烟灰,一起推车。
“是这样啊!”张穆擦了把汗,“这车挺沉的,老伯平时一个人推,不容易啊!”
“哎,没办法,家里就剩下老汉和老婆子带着两个小孙女,只好来城里拉些粪,种点菜,让俩孩子活下去。”
“您儿子和媳妇不在家吗?”
“几个月前,儿子和媳妇正在地里忙活,来了几个北兵,见儿媳妇姿色不错,就直接上前抢,我儿子气不过,抄起扁担就和北兵干起来,被北兵当场杀死了,儿媳妇就在地里被北兵糟蹋了,人也疯了,后来掉到河里淹死了。哎,造孽啊!”老人痛苦地叹息。
张穆心里一阵难受,张家庄的劫难仿佛就在眼前,他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老人忙说:“小心,客官歇着,让老汉来。”在前面拉车的殷白盛停下脚步,回头看到张穆的脸色,走过来拍拍张穆的肩膀,“兄弟,我来吧!”说着就接过了车子。
走了一阵,来到了几间草屋前,屋边不远的地里起了两座低矮的新坟,到了院子,老人就大声喊起来:“老婆子,来客了!”紧闭的屋门吱吖一声打开了,一个衣衫褴褛、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人打开门招呼:“远客,快请屋里坐!”两个瘦小的小女孩躲在老妇人身后,身上衣服破破烂烂,怯生生地看着两个陌生人。
心情沉重的张穆说道:“老人家,不麻烦了,我们就在外面歇会儿!”
老人见状,拉过两把椅子,“也好,屋里暗,外面亮堂些。”自己也坐了下来,老妇人和两个小孩端着三碗水过来,“远客坐着。”说完转身就进屋了。
张穆环顾四周,平整的地里只有两三个老人在劳作,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着,长满了杂草,很多房子都倒塌了,地里的坟头比房子还多,从土的眼色看,就知道这是新坟。也许是看到了他的惊讶,老人开口了:“客官看到了,这些新坟埋的人都是近几个月被北兵害死的,尽是些青壮后生和不堪受辱的大姑娘、小媳妇,留下来的都是我这样不中用的人。老汉姓郭,原来儿子和媳妇种菜,每天送到城里去卖,我和老婆子在家里看孩子,有时去地里帮下忙,虽说日子不宽裕,但吃喝不愁,儿孙绕膝,现在,哎!如果不是还有两个小孙女,我和老婆子也早就去死了,这年月没活头啊!”老人用粗糙皲裂的手擦了擦深陷的眼窝,嘴唇颤动着。
殷白盛双拳紧握,眼睛圆瞪着扬州的方向。张穆转头看了看身后低矮破旧的茅屋,黑黑的门洞里,两个小女孩正倚在门框边,见他回头,马上躲起来了。他想了想,从包袱里拿出所有的干粮,对老人说:“郭老伯,这点干粮拿去给孩子吃吧!”殷白盛也赶紧把干粮都拿了出来,老人连连推辞,“这使不得,客官远道而来,扬州现在也非常难进去,你们得留着自己吃!”
“没事,您拿着,我们还有。”殷白盛把干粮按在老人手里。见两人真心实意,老人也不再推辞,他将干粮紧紧抱在胸前,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不瞒两位客官,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从昨天到今天,就清水煮了点白菜吃,我们老两口倒可以捱一捱,可苦了两个娃了,这下好了,我赶紧给他们送去!”说着,起身就进屋了,屋里马上传来孩子高兴的惊呼,两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张穆凑近殷白盛耳语了一阵,殷白盛连连点头。
老人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小块干粮,另一只手在下面小心托着,生怕掉了一点细屑。“北兵一来,家里粮食就被抢光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重新坐下,老人舔干净两只手上的干粮碎屑,朝两人问道:“客官,老汉能帮你们做点什么吗?”
张穆没有客气,直接开口道:“有一件事,还真需要请郭老伯帮忙。”
“千万别说什么帮忙。你们说,就看老汉能不能做到。”
“是这样。我们从家里逃出来时,父亲叮嘱一定要找到姑母,他老人家临终时就交代了这一件事,如果没办到,他在地底下都不会瞑目。因而,我们必须想办法进城去寻找。”
老人认真听着,不住地点头,“那是得去,但北兵盘查得紧啊,一言不合就打,打个半死再抓走,都不知道抓到哪去了。你们准备怎么进去呢?”
张穆看了一眼殷白盛,殷白盛凑过来小声说道:“郭老伯,您刚才说拉粪的车是可以进出的,我们准备装作拉粪的,混进去。”
老人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觉得这也不失为个办法,于是说道:“目前也是没有别的办法。那这么着,我想办法弄几台粪车,我家里有两台,我再去别家借几台。”说罢,就起身了。
张穆连忙说道:“老伯您先歇歇,不忙。”
“哎,这拖不得。”老人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要赶紧,得赶在城里关门之前进去。”话没说完,人已经走远了。
不多时,老人就和另外两人推着几辆粪车来了,都是须发花白的老农,老人介绍道:“这时白老伯和梅老伯,我们是几十年的邻居。”殷白盛从包里拿出一些碎银子给几位老人,“老伯,这钱用来买车。”老人一看不高兴起来,“快把钱收起来,你们给了我那么多粮食,我没钱给你们,哪还能倒过来要你们的钱呐!”
殷白盛不由分说,把钱直接塞进郭老伯和另两人手里,“几位老伯,你们平日里种地不能少了这车。车子万一路上搞坏了,你们还得重新做,这钱一定得给!”
“就算坏了,这埋汰东西能值几个钱?”几个老人坚决不肯收钱。
张穆看见这几个和自己父亲年纪相仿、穿着破鞋烂衫的老人和他们身后那一堆堆的坟茔,心里一阵阵地痛,他诚恳地说道:“老伯,你们家里都有小娃儿要养,为了他们,你们要好好活着,也许不久以后,大杭官军就打回来了,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大家都要好好地,互相帮衬一把,没有过不去的坎。这点碎银子你们收着,以备家里不时之需。”
几个老人见他说得真诚,一时都没话了,最后还是郭姓老人开口了,他对另两人说道:“哥几个,这两位客官都是难得的好人,他们急着进城,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这钱我们就拿着。我看这样,我们几个和客官一起去,毕竟我们熟悉,也有个照应。”其他两位老人连说好,郭姓老人看了看张穆和殷白盛,又说道:“两位客官的衣服要换下。”说着进屋找了几件旧衣服出来,摸着儿子曾经穿过的衣物,老人神色悲戚,另外两位老人也回家拿了旧衣服过来,张穆和殷白盛一再感谢,换上衣服,几人立刻动身。
汇合了在树林里等候的徐葭一行后,张穆简单地说了计划,徐葭和陈伟两兄弟立即换上旧衣服,把包里的干粮都拿了出来,分给了三位老人,几人推辞不过,只好接着,为了不被北兵盘查发现,他们把干粮埋在了城外,准备从城里出来后再挖出来。几人仔细地将与粪农身份不符的东西全部解下来,用油布包好,藏在粪车里面。
几个大人推着粪车,文英和文华扛着粪勺,跟在几位老人后面,朝扬州城而去。朔风呼啸,天地阴沉,北兵跺着脚、缩着脖子,盯着张穆几人仔细看,走在最前面的郭姓老人赶紧回过来说道:“军爷,天气不好,我们把家里人都叫来了,想赶在下雪前多拉几车,等雪下来了,路面打滑,就没法拉了。”看着冻得满脸通红、拖着浓鼻涕的文华,车上的污秽物也散发着阵阵异味,北兵皱了皱眉,挥挥手让他们过了。来到城门口,守城的大杭兵没有过多盘查,几人顺利进了城。找了一处偏僻的角落,几人将衣物换下,与三位老农惜别。
偌大的扬州城,经过北兵的长期围困、屡次攻打,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繁华,一片萧条。虽然临近春节,街上依旧冷冷清清。徐坤和孙大林出了兵营,到街上采购一些生活物品,路过一家酒肆时,店里飘出的酒香勾起了孙大林的酒瘾,拉着徐坤就进去了,“走,兄弟,喝酒去!”徐坤对酒没有兴趣,只是不想扫了孙大林的兴致,在兵营里,除了张岳,他也就是和孙大林有些来往。两人挑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酒菜上齐后,孙大林连干了两碗老酒,大呼过瘾,由于被围日久,城中粮食很紧缺,酒就更缺了,一般的酒肆里早就没有酒卖了,就算有,也是掺了很多水的,酒味很淡。徐坤小口喝着酒,望着街上稀稀拉拉、满脸愁苦的行人,神情凝重。扬州被围日久,朝廷从来没有来救援过,可能是朝廷自顾不暇,抑或是根本进不来,北兵将扬州围得像铁桶似的,前期城里还组织通过大运河偷偷地运些物资进来,后来北兵将运河也彻底拦截,如此长久下去,扬州怎么坚持?等到粮草彻底耗尽,不用北兵攻打,自己就垮了。但是,早前李知廷大帅就和他们这些中下级军官说过死守扬州的原因和意义:北兵进攻大杭,最重要的路线有两条,分别经过襄阳和扬州,如今襄阳已被攻破,如果扬州也丢了,北夏大军将跨过大江,与顺汉水而下的另一路北兵汇合,横扫退守江南的大杭,整个大杭将遭受灭顶之灾,很快就将倾覆;如果保住扬州,就能将庞大的北兵拖在江北,成为钉在其背上的一根刺。扬州的守军退无可退,只能与城池共存亡。经历过襄阳保卫战的徐坤并不畏死,只是这样被动的防守让人太憋屈,他宁愿去战场上冲杀,就算死也死得痛快,但他是军人,必须遵守上级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