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九.伟大战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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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稳步推进,整齐得像是马车的辐条。五千多人宛如巨轮,一根横梁贯穿其中,上承车舆、下启轴毂,战车咆哮着以无可匹敌的威势碾压一切。
空气宛如凝固,就连城墙上的人都屏住呼吸。只有寒风化作利刃刺痛肌肤,随战场上的箭羽飞矢攀上城墙。
宫廷炼金术师说风就是可供呼吸的气体,无形无色之物从静止到运动填满整个世界。他们复现了古帝国的汽旋涡轮实验,还从古海力亚手稿中得到许多数据和模型。那位长胡子的老人激动地向国王陛下禀报结果,元帅倒是没说什么,但被无畏先锋的剑尉长缇亚娜·冕卫问道“你的实验能帮我们做什么?”时哑口无言。
埃尔德雷德大人认为风与填满世界的东西是两回事。他请弗拉梅尔老先生解释搜魔人记录的异象——一名巫师能将风化作尖刀,能抽走他们身边的任何无形流动,彼时草叶不再摇晃、衣襟不再摆动,但搜魔人仍能呼吸。他们用长剑和禁魔武装轻而易举地制服染魔者,将他关入大牢。
蒂尔梵纳主教大人没有发言。但在座的各位新旧贵族都知道《圣言》的描述:
起源之初、圣裁之刻,天主一剑劈开无量海,受尽苦难的得以解脱;
一剑斩断混沌天,彼此纠缠的得以自由。
“美德”解放灵魂,将恶魔锁死在九重界狱,
“义理”构建物质,将一切划分为四大元素。
于是掌管国库的财政大臣博尔奇嘲笑道,研究四大元素之一做什么呢,请将你们的“贤者之石”炼成再来浪费陛下的时间吧。
幸好国王仁慈,仍然批准经费。
这将是最后一场战斗。我们世代承袭两柄利剑,德玛西亚已经掌握了胜利的贤者之石。嘉文在脑海里想象这样一只巨兽碾碎慌乱的蛮族人,他默默估算着距离。
约莫两千步时,“厄运军团”还在慌乱集结。
督军持着长戟开始大肆屠杀,不要提逃跑和反抗的,便是动作稍慢的,崴了脚的,往划定区域的方向踏出一步的都直接刺死。嘉文怀疑长得好看、长得不好看的说不定也要被杀。督军开始陆续撤出先锋位,哪怕还有些奴隶哀嚎求饶解开枷锁也不再理睬。
更多人却只是站着,他们远远望着滚滚而来的银色战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们牢牢把住武器,面色狰狞地互相说着什么。大概是比赛杀多少的狂妄之言。
抓住自己的武器很重要。厄运军团并未给所有人分发武器,大多是砍刀和长剑,还有许多残次品。嘉文甚至看见有人拾着木棍,还有人尝试偷别人的剑。那些没有武器的人都很瘦小,不知道多久没有吃饭。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惧,两腿颤抖,站都站不稳。那些人立刻被对方砍死,首级挂在腰间作战功用。
其中一人双手被缚,分配的武器早让抢了去。他偷摸着绕到一个光头大汉身后,嘉文心想,他为何不选择和他一样贫弱的人呢?这大汉满身横肉,穿着板甲,还拿着……那是什么?战斧?也许是个独行的雇佣兵。嘉文赞赏他的勇气,但没有荣誉的勇气毫无意义。
帝国人。
那奴隶、囚犯或是清算人,猛地探手向前。大汉也回过头,他咧嘴阴森地笑,甩起长斧砸向身后。可身后那人灵活地跟着转了半圈,双手从上方扣下,卡在颈侧,和手铐木枷一起锁住头颅。
那大汉伸手探不到身后,来回乱抓,又拿斧子乱砍。瘦小的人死死卡住他的脑袋,
张口咬在脖子上,顿时血流如注。
那场景宛如河边索命的孽鬼。
周围人都后退,让出一片空地。直到大汉断了气,那人才松手,取过他的战斧,砍下他的头颅,再摘过他腰间的四个脑袋。
人们再次围住他,虎视眈眈。那人挑衅地环顾四周,最后坐在厄运军团划定区域的角落。
“五个脑袋已不算少。虽然奴隶和角斗士永生无法获得自由,但足够的战功能获得军官的赏识,还有金钱。”
督军已经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他们冷眼看着,不再管这群消耗品内部的损耗。
“战群里每个战团都有人头额度,虽然战团的指挥权通常由部落酋长、族长、贵族领主和区域长官自己掌握,但仍然受上级战群管控。督军一样代表皇帝的意志,无论人头数、裁决数,马匹、车辆和辎重,还是盔甲武器的损耗。”
“而厄运军团不算在内。”
约莫一千步,后方的战群有些骚动。一群穿着盔甲骑着高大骏马的人手持长剑,和另一群骑着矮脚马,拿着造型奇特的弯刀争吵。他们互相鄙夷,做出侮辱的手势。最后前者挥剑直指西方敌军,又移过后者方向,连画三个圈。后者怒不可遏,持刀想上,但穿着黑铁盔甲的骑兵拿长戟把他们分开。
“贝西利科人。大陆最东端的港口城市,三年前刚被帝国兼并。那里的人悍勇无比,骑着‘宏伟屏障’诸山脉的温血快马。”
“另一方是洛克隆德人。那处平原位置极佳,来自北方瓦尔筑山脉的水源流入‘中海’,渡船往西能去帝国最南端的‘石墙’。坐最快的帆船向东去皮尔特沃夫要五天,到南方古帝国的城市,纳施拉美和泰利什尼要十多天。”
“到我们这儿几天?”嘉文不假思索地说出口。
……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抬起头来看莫雷森勋爵。勋爵还在看远方,如同栩栩如生的禁魔雕像。守卫边境的巨像。嘉文突然反应过来。
“啊……抱歉。”他低下头。
我总是想得太少。
又是一阵沉默。
勋爵像是刚回过神,他今天第一次停下调节仪器的手,另一只手依然扶在男孩掌背。他收回目光,郑重地说:“不,您应该知道。”
“哪怕德玛西亚王国上下从教皇到染魔者都不知道,您也该了解。一名伟大的国王应该知悉国内全境,也该了解外界。您知道,我们最初可没有‘石像’。”
“您的父亲要花一辈子和弗雷尔卓德与诺克萨斯打交道,您未来也一样。古语有言,知己知彼。您的先祖,‘铁壁’克罗斯最懂这个道理。建国几百年后,我们逐渐拥有完整的长城、精密的禁魔系统,还有十四王**团。”
“您能毫无顾虑地向我问,我感谢您的信任,殿下。但遗憾的是我也不知晓。从未有商船联通两地,航海图上也没有——无论帝国的无敌舰队还是哪家商人和家族。我想,无论如何也不出三周吧,您的叔叔大概更了解这方面。”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您想,我可以帮您稍微调查。就不要麻烦霍夫曼先生和卡尔弗先生了,他们大概还要赶回去复命呢。”
“您说的是,大人。”
不到七百步。
嘉文强迫自己计算距离。但还是没法压住脑海里纷乱的思绪。
勋爵今天说得话太多了。他一定以为自己愚笨,理不明白道理。还害怕自己鲁莽地找两位伯爵。
他不得不解释得足够清楚。他的担心是正确的,今天,我的表现太差了。
“这是最后一场战斗。”父亲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我们会收复丢失的领地,重新签订公国的盟约,将军团驻扎在城墙外。最新一批的禁魔石像已经安置好轨道和基座,东方的三座长城将真正毅然挺立、据敌千里。”
“外来者的目光消解在阳光里。世界再没有这样一处长久和平的王国。”
外来者。和平。二者一定冲突?
嘉文握紧拳头。他慢慢地说:
“这是最后一场战斗。但永远不会有和平。”
勋爵微笑。
六百步。
“洛克隆德人把传统的反弯刀带去战团。他们是游牧和商人文明,惯用本地的矮脚马拉货运输。那里的人捕猎大型动物,自古有勇士和虎狼搏斗,牧人也有精湛技巧和充足气力将牛羊斩首。”
“帝国南部习俗里顺时针为好运,反之为厄运。正规军团、战群里不允许械斗,他们通常拿战果作赌注。你看,贝西利科人以此贬低洛克隆德人。”
嘉文轻轻地说:“我们靠荣誉和法理统治尚且如此艰难,帝国那些部落如您所说那般悍勇,却屈服于暴力……”
勋爵续道:“面对黑铁军的铁蹄却轻而易举地臣服。是的,殿下,这就是帝国的特殊之处,为政之道。他们不懂仁慈,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毒液。达克威尔不在乎牺牲和憎恶。尽管仇恨,尽管屠戮,哪怕一座城市只剩下一个人,也要他跪下、在余生为皇帝而战。”
“帝国就是这样在所有被征服地区的仇恨,和——被征服者成为新的征服者,新生帝国战团征服其它地区,叫其它无辜者继承和仇恨者相同的命运——这般扭曲的荣誉中维系。帝国是位垂暮的老人,他不断吸食年轻人的血液,却无法阻止血脉的衰老和枯竭。”
勋爵探手伸出一朵玫瑰,然后轻轻将其碾碎。他目光低垂,像是厌恶,像是惋惜。
不到五百步。
一群身材魁梧的人围在一起。这支战团都上身着青色皮革绣黑边,右肩和右胸裸露,不论男女。右臂套着皮革护腕,关节披着几块巨大甲胄,腰间系起战袍,白色和青色的布像是女人的裙子。
尤为显眼的是比人还长的单刃巨剑。不敢相信人要如何扛着六七尺的重型武器在战场上打架!
野蛮人。强盗。
他们的酋长——嘉文恶毒地用词——拖着着最大的剑,硬实土地被拖出一条长长的沟壑,叫每三个壮实的男人牵一匹龙蜥,那丑陋的爬行怪物至少二十尺!
全身长满墨绿鳞片,后爪相对较小,前爪比人的腰都粗,关节处延伸一大片肉,像是鱼鳍,突出根根骨刺。
怪物脖颈前伸,脊背隆起,长长的背棘如同风帆。战士们灵活地像是飞上去,小心避开脑袋后的两根长角,握住固定在脊背上的锁链。长剑一晃而过,斜靠在巨兽身侧。闪烁的银光惊到它,不安地长鸣一声,前爪抬起,站在地上的战士立刻拉住拴在脑袋下边的缰绳安抚。这时嘉文才注意到他们除了那把巨剑腰间还挂着许多长短不一的武器,对比起来那把巨剑得有十尺!
挂这么多武器生怕少一件要命,嘉文只听说过一种人。他在舞台剧中见过。
强盗。
“他们可不是强盗。”
又来了,勋爵适时的解说。嘉文怀疑这世间没有这个男人不知道的事。
“您的视力和记忆力真是绝佳!”嘉文忍不住恭维,“简直像是魔法!”
“像魔法可不是好事。”莫雷森勋爵微笑,“魔法既是天赋又是诅咒,这世间没有不劳而获的事。须知万物皆有代价。”
反正身边没别人,嘉文也不再在乎忌讳。尽管让勋爵大人嘲笑他不成熟吧。他只想弄明白。
“有机会请去搜魔人藏书室看一看,那里有许多隐秘和知识。搜魔人《石则》:凡事皆有缘由。”
“勿近,勿视,勿究。染魔者付出的东西凡人难以想象,殿下,哪怕谈论魔法,想到魔法都要警惕,它是毒药,却胜过世间一切毒物。它会腐蚀人心——它是活的。”
“好吧,好吧……”嘉文满不在乎,
“他们是云际要塞那块儿的,我听父亲说过。内陆公国最东端,又和诺克萨斯接壤。父亲早猜到那些蛮子要卑躬屈膝给伪帝当狗了!您说的是,这些人不知廉耻、藐视祖先和传统,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嘉文鄙夷道。
“事实正是如此。但您不能忽视过程和背景,殿下。瓦尔筑地区的云际要塞星罗棋布,那群居民高傲而顽强,腰间挂着武器多少证明其掌握技艺的精湛,而巨剑则象征力量崇拜。他们反抗了帝国数十年,早在三世……在您出生之前还在战争。”
嘉文注意到勋爵的口误,他从不犯错,哪怕是细微到音节。皇子怀疑他连衣服的褶皱都要设计成什么暗示,不然一定舒展整齐。
勋爵解开水囊喝了一口。嘉文看见是行军水袋,他动了动鼻子,不是酒。
“瓦尔筑地理位置和历史很重要。诺克萨斯的反相字母C,其口中咽喉即瓦尔筑山脉。它妄图吞下整个大陆内陆,诸多独立公国难以抗衡,反抗最猛烈的就是瓦尔筑人。我们曾经也想跨越几千里拉拢和结盟,帝国人自然视其如巨神峰的月石和圣日仪轮。他们武艺卓绝,饲养南方龙蜥,是值得尊敬的战士。”
“瓦尔筑可不像贝西利科,战士话语权还不够,全是软弱的商人扎堆,三年前被帝国人半月就打下来。也不是落后野蛮的部落或是小镇。唯独此地绝不该投降,我猜是签订了暂时的协约。”
嘉文惊呼:“和我们一样?伪帝要学我们?”
“不,殿下。帝国的政策不允许哪怕些微温和的盟约,宫廷承担不起这份代价,皇帝也不可能让步。只是僵持不下的妥协罢了,这次帝国深入西边主动入侵,大概就是防止我们远征插手,另一边已经进军云际要塞。”
多线作战!只有帝国辽阔的疆域和上百战团支持他们这么做。
嘉文羡慕又愤恨。
“那瓦尔筑部落还不知情,一个战团的人来西边为伪帝而战……来对付更向往和平,友善的德玛西亚。”
“帝国人不讲荣誉。要塞人更高傲——换句话说,闭塞和落后。他们已经不俗,但难免目光短浅,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看四百万新亩国土的视野。”
“可伪帝想多了……父亲不会允许军队出征那么远的……还是不愿与我们友好的城邦……”嘉文不知不觉已经换上了尊敬、正常的称谓,而非部落。
“是啊,帝国人不会明白您父亲的想法,许多人都不明白……”勋爵轻叹。
嘉文心中一凛。
他等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您认为,他们会投降吗?”
“在可预见的年岁里……不,希望我活着的时候不会。诺克萨斯逐渐腐烂生疮,可皇帝却一任比一任凶残和暴虐。达克威尔,那个人已经疯狂,我有时会有错觉,好像他回来了……”
莫雷森勋爵的语气难得沾上一丝飘渺。
“舔舐古帝国废墟的毒蛇,上个纪元的暴君,来自不朽堡垒的冤魂……”
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彼时天崩地裂,火海翻腾。彼时生灵涂炭,凡俗不语。直到圣主荣光普照,祂的名讳迷失在冥界帷幕……”
突然晴天霹雳,铁甲寸断。清冽的嘶鸣割裂长空,凡俗的生灵惨遭神罚。
嘉文放下“聚焦”,不,这惊鸿一幕,肉眼也能看见敌袭。
长弓嗡鸣,铮断弦惊。尖锐仿佛在耳边撕扯,空气都倒卷翻滚。
一丛箭雨穿云破空,如同闪电劈斩银色军团。
三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