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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今我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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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杭州的秋天,残荷金黄,烟波浩渺,偶尔一阵风送来,桂花香便飘散于大街小巷,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日头还有些热烫,绮霞坐在医馆的桂影中,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抬头看向上方。

一簇簇一丛丛的金色小花簇拥在绿叶间,微风拂过,细小的落蕊擦过她的脸颊,带来温柔的微痒感。

阿南送的松香缎马面裙上落满了桂花,绮霞抬手将它们轻轻掸去,忽然在心里想,阿南要是在这里的话,肯定要做了桂花糖和自己一起分享了。

这世上,和她一样又爱吃又贪玩的人可不多见;能与她手挽手去偷窥街上俊男靓女的更是罕有;而在必死的危难中,能奇迹般让她逃出生天的,只有她一个。

正有些伤感之际,忽听得医馆的婆子喊她:“绮霞姑娘,请进来吧。”

驰名杭州府的妇科圣手,在保和堂坐诊五十年什么人没见过,也对她的体质啧啧称奇。

老头在她腕上搭着脉,口中说道:“之前你月事不净,我以为你这辈子没养娃的指望了,结果你那个恩客董相公流水价花钱,各种滋补下来,你居然调养好了,还怀上了……”

绮霞欣喜又伤感地抚摸自己的小腹:“那,大夫你看我的孩子,目前状况如何?”

“不太好。没见过你这种人,都有身子了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现在整个人气虚劳损,胎气羸弱,难办。”

绮霞弱弱解释:“我也不想落水的,没办法啊……”

老头撇开她的手腕,皱眉道:“行了,滑胎药你要哪种?平时不喝避子汤,现在怀上了可要一番折腾了……”

绮霞心下一惊,忙道:“这孩子,我要的!”

老头诧异看她一眼:“要什么要?教坊的姑娘居然要孩子?人家都是怀上了打不下来才勉强生的。”

“我要的!”绮霞一字一顿坚定道。

老头捻须打量她,道:“那你跟孩子爹说,这娃没问题。只要肯花钱,我包你七个月后瓜熟蒂落,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见他这样说,绮霞眼圈一红,声音有些许哽咽道:“好,无论如何,付出一切,我也要把孩子好好养下来。”

走出保和堂,门外等她的卓晏在一群来看妇科的大媳妇小娘子中间显得格外惹眼。

家中出事后,他低敛了一段时间,但毕竟本性难移,过了那段日子,他又开始蠢蠢欲动,虽然无法再穿飞鱼服,可服饰又锦纹鲜亮起来了。

“怎么样,大夫说情况还好?”卓晏将手中的芭蕉卷递给她,绮霞从中拈了一颗盐渍梅子吃着,说:“大夫说没什么大事,你陪我去买点布料吧,我要学着做小衣裳了。”

“真想不到,以前在教坊中就属你最讨厌小孩子,结果你现在居然要当娘了。”卓晏觉得自己心情有点复杂,抓了颗梅子一咬,一股酸气直透胸口,“话说回来,你真的要离开教坊了?”

“不然呢?我可不愿意让孩子在教坊司长大,将来和我一样。”

“幸好有阿南啊,她一句话,就帮你解决了一切。”卓晏感叹道。

绮霞啃着梅子,沉默点头。

其实她与阿南发现自己可能有孕之后,很快便遭遇了变故,想来阿南也只能仓促对阿言提一两句。

但因为是阿南拜托他的事情,他立即替她办好了。

等绮霞回到应天教坊司时,便发现朝廷早已传了脱籍文书过来,甚至返还了这些年来她所交的脂粉费,随时可以带着钱走人。

“离开教坊司后,你准备怎么办?”

“说起来你不信,我现在可也算是个小富婆了。”说到这个,绮霞的情绪欢快了些,“顺天教坊司前几日已将我历年缴纳的脂粉钱送返了,哇,你肯定想不到我这些年被他们搜刮了多少钱!如今我拿着钱在河坊街买了个铺面收租,又在后面巷子置办了一处宅子,雇了一个婆子在家打理,下半辈子我只当包租婆,生活也绰绰有余啦!”

“那敢情好啊,带我去认认门?”卓晏也为她欣喜。

两人在布庄买了匹触手柔软的松江细布,便来到清河坊。绮霞买的铺子门面不大,但面对着熙熙攘攘的街口,被人租去卖四季果品和糖果蜜饯,生意十分兴隆。

此时正有一家三口过来店里买糖。父亲清秀温文,手中拎着大包小包立于门外,静等着里面的妻儿挑选东西。孩子母亲戴着帷帽,虽看不清面容,但玲珑的身材与清柔的声音,也令人感到可亲。

那孩子十二三岁左右,长得十分机灵漂亮,买了几包杂糖交到父亲手中后,又拉着母亲去看蜜饯,冷不妨一回头,他顿时对着门口的父亲叫出来:“爹,你又偷吃我的糖!”

抓着松子糖刚送到嘴边的父亲尴尬无比,只能苦笑道:“小北,家里买的糖,我也有份。”

“昨天晚上你还捂着牙在床上打滚,对阿娘说自己再也不吃了!”

“哪有打滚……一点点痛而已……”他讪讪地捂着腮帮子道。

“哼!等阿南姐姐回来了我要跟她告状,让她给我造个你一摸糖就会被打手的机关!”

卓晏强忍住笑,走到这一家三口面前:“楚先生,楚夫人,好久不见。”

偷糖被儿子当街喊破,又被熟人撞个正着,楚元知颜面大失,耳根都有些发红:“久违了,卓少何时从山东回来的?”

“已有几天了,在楚先生之后回来的。”他说着,笑嘻嘻地拍拍楚北淮的小脑袋,“小北,别欺负你爹,大人不能管太死,知道吗?”

楚北淮根本听不进去,只问:“阿南姐姐回来了吗?她上次答应教我做的捕鱼笼我还没学会呢。”

“她……”卓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回头看向绮霞。

绮霞眼圈微红,见几人都看向自己,只能勉强道:“快了,我想她一定很快就回来了……”

楚元知心知不对,便道:“我家就在附近,不如卓少和这位姑娘过来喝杯茶吧。”

到了楚家门口,绮霞错愕地咦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紧闭门户的小院,说道:“那是我新买的宅子,原来咱们竟是邻居了。”

两家虽没贴着墙,但中间只隔了一条三尺小巷,倒真是巧了。

楚元知恍然道:“难怪前几日我看到有人在修整院子,原来是姑娘你住进来了。如此甚好,那以后大家就是邻居,内子对这一带十分熟悉,你有什么事情尽可找她。”

金璧儿也对绮霞微微点头。

只有楚北淮还记挂着自己的疑问,扯了扯绮霞的衣服。

见绮霞欲言又止,楚元知示意儿子别心急,几人进了内院,他让儿子帮妻子去烧水煮茶,才问卓晏:“还未寻到殿下的踪迹吗?”

卓晏黯然点头道:“圣上特意指派了七宝太监前往搜寻,太子殿下更是亲赴渤海,朝廷如此多的人手在渤海上搜救,我想……不日便能找到了。”

口中这样说,但他的神情却让楚元知了然,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们依旧杳无音信,怕是凶多吉少。

绮霞却道:“阿南会与殿下一起回来的。我都能死里逃生,他们怎么可能回不来呢?”

楚元知听她讲着水下遭遇,沉吟问:“那最后,你是怎么回来的?”

“我也不知道……在那个可怕旋涡把我卷进去前,我好像感觉到阿南把我和拙巧阁那个傅阁主绑在了一起——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直到出水醒来后,才知道他的身份……”

绮霞醒来时,已经身在东海瀛洲。

拙巧阁随傅准下水的人不少,但黑暗曲折的洞窟中,就连薛澄光都迷失了,能到达最终机关中枢的只有傅准,也只有不到三分之二的人勉强从水下逃生。

阁中出现如此巨大变故,傅准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虚弱的人,过来瞧她的时候,比水下更为苍白阴郁。

他将一卷白色的细丝丢到她的面前,郁闷道:“下次见到阿南的时候,把这东西给她。”

绮霞捏了捏,见是一束入手冰凉坚韧无比的丝线,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但听到他的话,她枯槁的心中似乎注入了灵泉,整个人顿时活了过来:“下次见到……?你的意思是,找到阿南了?她回来了,那、那江小哥呢?”

傅准慢悠悠地靠在窗上,抱臂望着窗外那尚未修复好的玉醴泉,道:“暂时还没回来。不过祸害遗千年,像她这种煞星,哪片海敢收了她?”

巨大的失望让绮霞怔怔呆了许久,才问:“那,皇太孙殿下和其他人……也没找到吗?”

“他们当时捆成个粽子,比我们更紧,你说逃得了谁?”

“他们在一起也好,至少,朝廷会倾力去救他们的,一定能找到他们的……”

傅准没搭理她,声音转冷:“阁中不许外人停留,看在阿南的面子上我让你养伤多日,这份人情以后我会找她讨还的。你走得动就快点走吧,免得让她欠我更多。”

绮霞心急如焚,自然也不肯在这里多呆。身体恢复些后,她便强撑着身子搭乘航船沿长江而上,返回应天。

看着面前的卓晏和楚元知,绮霞想起一件事,赶紧告诉了他们。

在她乘船逆流而上之时,曾与另一艘顺流而下的船擦舷而过。

靠在船窗边闷闷想着心事的她一抬眼,看见了对面那艘船上一个风姿绰约的碧衣少女。

她当时愕然睁大了眼睛——那是方碧眠。

本已在蓬莱被擒的她,如今手中拈着一束白菊,正回头与身旁的一个男子说话,笑靥如花。

那白衣公子沉静地望着两岸远山,不言不语间自有一种清雅高华的气质。

那晚方碧眠以希声将她溺在水中的记忆太过可怕,绮霞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身子往窗后缩了缩,只从窗棂后盯着方碧眠看。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方碧眠笑盈盈地抬头仰望着白衣公子,面颊娇艳若初绽芙蓉,眼中那种憧憬映着日光波光,足以令世上所有人心折。

就连心中还在惧怕她的绮霞,也不由得被她容光震慑,看呆了一瞬。

但那白衣公子只对方碧眠摇了摇头,随即转身便进入了船舱,头也不回。

船身已经擦过,绮霞又躲在窗内,使劲凑到窗棂前也看不见她的反应与神情。

只有江心涟漪荡开,一束白菊花被狠狠抛入江水中,落花流水飘散,最后被波浪卷走了所有踪迹。

“方碧眠确实被青莲宗救走了。那日逆贼焚烧蓬莱阁,趁火打劫,朝廷伤亡颇重。”

但山东如今正全力搜寻皇太孙殿下的下落,哪还顾得上抓捕方碧眠,居然被她逃脱了。

皇太孙失踪,朝廷束手无策,他们几人在这边干着急,也是无计可施。

告别了楚元知,卓晏陪绮霞回家。

婆子把家里洒扫得干干净净,小小的庭院内落满阳光。

两人坐在葡萄架下,葡萄颜色尚还青翠,但已经有鼓胀胀的漂亮模样了,一串一串挂在日光中十分喜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最后卓晏说:“再给我吹一曲阳关三叠吧,以后可能很难再听到你的笛子了,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绮霞给笛子贴着膜,笑道:“我虽不在教坊了,但你要是想来也依然可以来找我呀。白涟与你也是朋友,将来我孩子还要叫你一声伯伯呢。”

卓晏凝望了她一瞬,道:“我被调去凉州卫所了,一年半载怕是不会回来。”

绮霞诧异抬眼:“怎么突然要去那种地方?我听说那里可偏僻荒凉了,你过惯了富贵日子,能适应吗?”

卓晏叹了口气,说道,“我也老大不小了,整日混迹花丛确实没意思。之前殿下替我谋划过,让我可去边关参军,他将我安排到了与父母相近的卫所,我随时可以拿着公文过去。我们卓家以前是靠军功起家的,如今我也算是继承祖业,从头开始。”

听他作此抉择,绮霞有些疼惜但也有些欣慰,道:“也好,男人总得替自己打拼一番事业,那我便在这里预祝你平步青云,早日衣锦还乡了!”

“看,你又拿对其他男人那一套来敷衍我了。”卓晏在葡萄架下伸展四肢,笑道,“当兵的人要平步青云,那不得来几场大战?到时候边关不宁,百姓苦不堪言,都要赖你头上。”

绮霞自己也笑了,她认真地望着卓晏,轻声道:“塞外苦寒,务必保重。”

卓晏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依旧窈窕的腰身上,说道:“你也是。”

天气晴好的秋季,绮霞一个人在杭州等待着。

她给孩子缝的衣服,针脚还是那般拙劣,歪歪斜斜的绣花和当初船舱门帘上的鸳鸯一样,总是不成样子。

“可能这辈子也当不了贤妻良母了,亏待了你爹,又要亏待你啦。”她摸着肚子,和自己的孩子说些无聊话。

有时她会逛到钱塘江边去,在疍民聚居的岸边,买上一条鱼几只虾。

她记得江白涟的船,被他修补好的船舱内,他娘也会坐在秋日中缝缝补补,晒着太阳。

江母认出了有一面之缘的绮霞,笑着招手让她上船来坐坐。

绮霞按照疍民规矩,脱了鞋子上船。

日光温煦,水风轻缓,江母给她煮了上次一样的枣茶,又见时近中午,便将船尾炉子上正在煎的刀鱼给她端过来。

“这东西啊,这时节不多见,是白涟朋友今天打到了,就送了两条给我。”说到江白涟,江母的脸上满是笑意。

绮霞接过她递来的筷子,和她一起吃了半条,然后将鱼头连着骨头掀走,再吃下面的鱼肉。

她现在吃鱼,已经不翻身了。

江母见她这么懂规矩,不由得笑了,显然是想起了上次她过来时处处犯忌讳被打出去的遭遇。

“姑娘也会我们这些水上人家的习惯了?”

“嗯……一个水性很好的朋友教的,和他在一起后,自然而然就会了。”

绮霞慢慢嚼着这鲜美清甜的鱼肉,觉得眼睛热热的。

已经养成的习惯,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改了。

她尽量维持表情自然,问:“江小哥出去挺久了吧,还没回来吗?”

江母满脸放光道:“他这回可出息了,被朝廷征召去了蓬莱,好像是上头大官亲点的。自他走后,州府衙门按月过来给我送钱粮,我也不知他是干什么大事去了,总之肯定是好事。”

绮霞咬紧下唇,点了点头,江母见她神情有些不对,正在诧异,她已经捂住口,干呕了起来。

江母忙给她递茶,问:“怎么了,吃不惯这鱼腥味?”

“不,没有腥味,是……”她轻抚着肚子没有说话,但江母也是女人,哪有不知道的,顿时眉开眼笑道:“哟,这可得恭喜姑娘了,哪家的小子这么有福气啊?”

绮霞没回答,只勉强笑了笑。

“既然有喜了,可得注意点身子,少吃蟹,多吃虾……”江母絮絮叨叨和她说着。若在以前,绮霞大概会嫌弃老妇人多嘴,但此时她只安静听着,一字一句默然点头应了。

“对了,可以托人去普陀求个信物,特别灵验!”江母说着想起一事,笑道,“白涟生在寒冬腊月,瘦小枯干的,自小多病多灾。我们疍民又不能下船寻医,当时真以为这孩子养不大了,后来岸上有人帮我们去普陀求了个开过光的锁——有钱人家的孩子求金锁银锁,我们只能求了个最小的铜锁,结果打那之后,这孩子受了上天庇佑,下河入海长得高高壮壮的,十三四岁就弄潮夺标,你说,这可不灵验么?”

可那铜锁,已经被我弄丢了啊!

绮霞喉口哽住,心下不由得涌起无数悲哀难过。

“所以这些年来啊,他走南闯北,各处行水,我一点都不怕。有那个铜锁在,就能镇住他的命,再怎么险风恶浪,说不定明天他就回来了。”

绮霞怔怔听着,脸上的泪水忽然就流了下来。

江母诧异问:“姑娘,你怎么了?你现在可是有身子的人,再怎么样,也要开朗一些,不能伤感啊……”

她拼命点头应着,不敢多留,仓皇下了船。

踩着遍地的黄叶,在沙沙的清脆声响中,她提着江边买的鱼,慢慢走回自己的小院去。

她想着不顾一切将她从深渊中救出来的阿南,想着手握日月照亮黑暗的阿言,想着心中那条破浪而来动人心魄的身影……

她抚着自己的小腹,仿佛可以看到那里面的小生命正在渐渐成形,长成江白涟的模样。

她想,这个孩子一定很会游泳,会像他爹一样,纵有万千人踏浪弄潮,都是拔头筹的那一个。

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这孩子一定很像自己,也很像江白涟。

她抬手擦去眼泪,拼命呼吸着,让自己不要陷于伤心绝望之中。

毕竟,再怎么险风恶浪,说不定明天,他们就回来了。

阿南会回来的,阿言会回来的,江白涟,也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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