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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逝水流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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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霞又遇袭了?”

朱聿恒听完阿南的陈述,端详她愤愤的神情,便屏退了所有人,问:“怎么,你觉得是我母妃下的手?”

“不然呢?”阿南想到绮霞刚刚差点殒命,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三番两次对目睹真相的绮霞下手,之前还给我加罪名,说我谋害你幼弟,我好歹也与她一起共过危难,怎么可以这样?”

“不可能。此事关系重大,我已与母妃详谈过。她心中自有利害衡量,绮霞对她来说早无必要了。”

阿南见他如此肯定,想想如今这局面,太子妃也确实没必要再对绮霞下手,皱眉思索片刻,“啊”了一声:“那个人看来身材瘦弱,不似男子,难道说……”

“嗯,我母妃就算要下手,也会找几个身手利落的人过来。”朱聿恒点点桌子,示意她坐下慢慢谈,“依我看,是那位刺客按捺不住了。”

阿南“呵”一声冷笑,道:“我正要找她算账,她自己就撞刀口上来了,真乖。”

朱聿恒瞥了她一眼:“据我所知,她如今与竺星河在同一个岛上。”

“那又怎样。我想收拾一个人,谁能拦得住我?”阿南蜷在椅上,笑嘻嘻地看着他。

朱聿恒看着她那散漫的姿态,神情虽没什么变化,但心口慢慢冷了下来。

这么看来,她回来是为了借官府、甚至是他的手,干掉她讨厌又不便下手的人。

她终究还是那个女匪。离开海客匪首来到他身边,只是为了利用他而已,与之前并无二致。

朱聿恒别开头不愿看她,声音也变得冷淡:“虽然我们都知道凶手是她,但她还有决定性的证据,证明自己不可能是那个刺客——毕竟,她当时右手受伤了,正躺在殿后昏迷不醒。而你清楚看到,刺客是用右手杀的人。”

“是啊,这倒是个难题。”阿南歪在椅中,无意识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指,又道,“不过你们官府要给人定罪,什么时候需要所有证据完备了?我和绮霞就因为一点嫌疑,一个被海捕一个被下狱,我还没跟你好好算呢!”

“你的海捕文书上已经销掉了刺杀太子、谋害皇嗣几条,但你劫走朝廷重犯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这点是不可能撤销的。”

在拙巧阁与她携手狂奔时,他曾抛开了对她的所有介怀。他希望在以后注定所剩无几的生命中,能看着她在身边熠熠生辉、能有她陪自己奋战到最后一刻,也算是人生最后的慰藉。

可,她的心并不在此。他以为能握住的最后希望,其实不过是他的错觉。

她为另一个人而来,也会随时为另一个人离开。

“好好好,终究还是你站在制高点,我认错。”阿南虽不知他的心思,但也不跟他争辩,只笑嘻嘻蜷在椅中,问,“对了,上次说的青蚨玉,你帮我找到了吗?”

朱聿恒冷着脸,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匣子,放在桌上推给了她。

阿南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块无瑕碧玉,旁边有个小荷包。

她惊喜地将玉拿起来放在眼前,只见一团浓翠在掌中溶溶生辉,映得她整只手都成了青碧颜色。

“毕竟还是神州地大物博啊,我在海上蹲了十几年,可从未见过这么出色的碧玉。”

“我亦未曾见过青蚨玉,是下面人寻的。”

见朱聿恒的口气如此冷淡,阿南在心里腹诽着“怎么又不开心了,这男人真难伺候”,便把盒子一关就站起身说:“谢了,那我先走了。记得把引刺客出洞的局给布置好啊。”

朱聿恒淡淡“嗯”了一声,等她走出门时,又忍不住抬眼看向她的背影。

却见她出门时无意瞥向海上,便不由站住了脚,盯着前方看了又看。

朱聿恒正有些诧异,她却又急急转身,脸上带着惊诧的笑容朝他招手:“阿言,你快来!”

朱聿恒起身走到她身旁一看,只见外面辽阔海天之上,半阴半晴的天气氤氲迷蒙。原本苍茫的海面忽然呈现出万千楼台幻影,似是远空之中的仙人殿阁,又似是雾霭烟霞的幻影,光晖离合,缥缈难言。

海风猎猎,拂动他们的衣袖衣摆。他们仰望半空海上的奇景,一时因为这幻境而陷入久久难言的虚浮震撼之中。

许久,朱聿恒才听到阿南道:“都说蓬莱多海市蜃楼,没想到我们真的遇到了。”

“听说秦始皇当年命人东渡求长生,亦是因这边多虚幻蜃景,才向海外仙山而去。”朱聿恒望着空中,声音低喑,“只可惜仙山神楼全是虚幻,纵然一统六国挥斥八荒,他还是难免归于骊山。”

“而现在我们也要向渤海而行,只是我们早已知道海的那一端是什么。”阿南倚在栏杆上,扬眉道,“但只要我们拨开重重迷雾,就一定可以解除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好好活下去。”

看着她坚定凝望自己的眼神,朱聿恒那心中刚升起的介怀,似乎又渐渐地消融了一些——

虽然她口口声声都是她的公子,可面对与她无任何切身关系的地火与渤海时,她总是二话不说为他赴汤蹈火。那么,就算她心心念念着另一个人又如何呢……

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他们并肩立于蓬莱阁上,仰望着空中那渐渐呈现又徐徐消散的幻境,有种万古难言的震撼与怅惘。

直到一切消散,阿南才意犹未尽地抬头看他:“阿言,你以前见过海市蜃楼吗?”

朱聿恒颔首:“见过,不过是在沙漠里。之前跟随圣上北伐时,我曾见过沙漠中突现湖泊绿洲。但那情景全都是倒悬的,听说那叫反蜃。”

“海上的老人们跟我讲,海市蜃楼是大蚌吐出的虚气,可我一直很怀疑,觉得那可能和彩虹一样,都只是日光的反照而已。”阿南说着,打开匣子将里面的玉石拿出来,在日光下辗转着,将反光射到自己的手掌上,“行宫的瀑布在日光下彩彻区明,全是日光在水上投射的幻影。在水上或者在沙漠中,平坦辽阔之处光线可能更容易虚浮折射,于是便会将他处的情形投射到上空,让我们看到了远处的风景。”

朱聿恒与她一起遥望远空,缓缓道:“确实,水性难测,光与水相遇后,往往能营造出很多我们所未曾想见的幻象……”

阿南摩挲着那块玉石,思忖道:“如此说来,光线投射,反蜃,幻象……”

她这喃喃的话语,令朱聿恒脑中一闪念,不由问:“难道说,刺客行凶时,也是借用了这个手法,因此才会造成她不可能杀人的假象?”

“很有可能。”阿南点头,摩挲着手中碧玉,一仰头对他展颜而笑,说,“行了,一切线索都对上了。现在就等你引蛇出洞,让我把刺客所有手段揭露得干干净净!”

见她已胸有成竹,朱聿恒也不再多问,低头看她手中玉石,问:“我看这与寻常碧玉也差不多,为何要叫青蚨?”

看他管这种浓翠叫寻常,阿南给他一个“暴殄天物”的眼神,解释道:“传说青蚨有灵,若你抓了小虫,母虫必定会飞来。因此传说以母子血分别涂在钱上,用母留子,母钱便能在夜间复飞会还。”

“无稽之谈。”

“只是用作比喻嘛。比如这种玉被称为青蚨玉,就是因为将它横贯切成极薄的玉片之后,叩击其中一片,与它相接的另一片也会响应发声。”阿南说着,用手指轻轻叩击了一下玉石,听着上面的回响,满意地笑了,“这难道不和传说中的青蚨子母感应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朱聿恒博闻广记,道:“此事《梦溪笔谈》中亦有记载,沈括于琴弦之上置纸人,弹动与其对应的弦时,则纸人跃动,弹奏他弦则不动,便是这个原理。”

“对,沈括将之称为‘应声’。而青蚨玉因为质地特别纯净匀称,因此是做应声器物最好的原料。”阿南说着,喜滋滋地放好这块碧玉,见匣中还有个厚重的小荷包,便拿起来看看。

刚拉开一点,里面便有碧绿幽光闪出。阿南“咦”了一声,拢了荷包看向里面,是一颗圆径过寸的夜明珠,正在里面幽荧放光。

阿南倒吸了一口凉气,话都来不及说就将它取出来对着日光看了又看,差点被这浑如云气的幽光珠子迷住。

“是你之前说过的夜明珠吗?这可是稀世奇珍,你真舍得给我?”阿南口中这么说,手却始终抓着珠子不放,目光简直粘在上面扯都扯不下来。

见她喜形于色,朱聿恒心情也随她愉快了些:“舍不得,还给我吧。”

阿南这人从不掩饰自己,立即揣好这颗夜明珠道:“不过我刚好缺一颗珠子呢,来得正正好,那我就用上啦!”

朱聿恒不再说话,与她一起倚靠在栏杆上,望着风烟俱净的渤海。

阿南又忍不住拿着碧玉看来看去,手在上面比划着,似在寻找最佳下刀的角度。

想到她说的“应声”,朱聿恒估计她是要将它分解成薄片,不知有何作用。

他凝视着她欢喜的侧面,心想,这世上有些东西真是奇妙。

比如说,两个本来相隔很远的东西,却能因为相似的特性而被触发,从而彼此响应,不远万里。

如宿命,如孽缘。身不由己,难以逃避。

物与物如此,人与人,往往也是如此。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瀚泓带着一行官员过来了。阿南当然不会掺和这些场面,收好东西便要走。

抬脚时听到“洪灾”二字,她想起那次是她未能挽回黄河决堤,导致下游无数州县尽成泽国,心中略微一沉,顿住了脚步,倾听里面的声音。

这行人正是山东各地的官员,过来商议赈灾事宜。朱聿恒到山东不过两三日,但他头脑清捷过人,早已将当地的情况摸清楚,三两句便理出了各州府县几个乡受灾、无法自给的灾民有几许;储粮可匀出几成用于救济、几成用于工赈……

“真是贵人事忙,阿言怎么什么事都要管?”她看着他专注而沉静的侧面,听他与众人商议如何分派麦种才能不误秋播,下意识嘟囔了一句。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公子呢……

在海上时,她每每看见公子烦闷,便总缠着他想让他开怀。可公子总是说,他想到贼匪篡位后必将鞭挞苍生,山河动荡翻覆,百姓无边疾苦,因此无法开怀。

在她的心里,公子一直心怀天下,烛照世人。

可现在……

她默然回望后堂,朱聿恒正铺展黄页,与众人专注商榷各项事宜。

而她的公子,现在是不是正与作乱的青莲宗搅合在一起,要趁天下大乱之际,谋取他最好的局面呢……

正在心烦意乱之际,她的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卓晏。

他无精打采地劝告他道:“董大哥,朝廷议事,你在这儿怕是不妥。”

“哦,卓兄弟说的是。”阿南见朱聿恒那边安排得滴水不漏,并无她插手的必要,便赶紧跟着他离开了。

二人沿着蓬莱阁的城墙而行,卓晏俯头看向江白涟的船只,问:“董大哥,听说绮霞刚刚遭遇刺客了,幸好被你和江小哥救回?”

“不,我离她太远,已经赶不及了,是江小哥救了她。”阿南感叹道,“真没想到,江小哥这么认死规矩的人,竟然会为了绮霞而破了疍民最大的戒律。”

卓晏道:“那有什么,要是我,我也做得到。”

“你又不是疍民。”阿南想着当初绮霞落水时,江白涟要三沉才救她的情形,心中颇有些感触。

卓晏靠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的码头,忽然自言自语:“你说她是不是傻?她当初还嘲笑过疍民女子缩着脚睡在船上,是‘曲蹄婆’呢……”

“可能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其他都不会在意了吧。”阿南瞥着他丧气的侧面,心想,你爹还不是为了卞存安鬼迷心窍,什么都不顾了?不然你们卓家何至于败落到现在的地步。

见卓晏郁郁寡欢,阿南便拍拍他的背,安慰道:“振作点啊,马上就要出海了,我们可都要靠你保障补给呢。”

“放心,我管好水上,你们放心下水,保证不会出问题!”卓晏拍着胸脯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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