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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远山鸣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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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来到楚元知家时,破败门庭外正在上演升官发财的戏码。

官差带着官印官服和大小箱笼,咬文嚼字道:“南直隶神机营诚聘楚先生为左军把牌官一职,以后俸禄补贴、日常家用、妻儿用度衙门都会依例供给,请先生明日起准时到衙门点卯,切勿延误。”

邻居们顿时都震惊了。有人张大嘴久久合不上,有人交头接耳满脸艳羡,有人偷偷指着楚元知的手道:“就这样也能当官?祖上烧了高香啊!”

楚元知用颤抖的手接过官印,奉上茶水钱感谢各位官差。

阿南也不上前打扰,绕道后院一看,金璧儿正在做绒花。她熟稔地抄起来帮她绕着,向她问起楚北淮的学业。

“小北已经从蒙班转到地字班了,先生说他之前有底子,学得快……”一聊起孩子,金璧儿脸上顿时放出了光彩,打都打不住,楚元知过来后看见妻子和这个女煞星聊得火热,心下油然升起不祥的惶惑:“南姑娘,神机营说……有一批芒硝火油让我交给你?这些东西都是危险物什,你一个姑娘家要这么多干什么?”

“多吗?我看看。”阿南开心地翻看着那些东西,“你是天下用火的第一大行家,还担忧这些东西危险?”

楚元知苦笑道:“姑娘折煞在下了,在你面前我哪敢班门弄斧。”

“我说正经的啊,破阵我擅长,但设阵肯定不如你。”阿南查看着神机营给他送来的东西,懊丧道,“阿言这个坏蛋,抠死了!答应给我一半的,结果现在送来的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仓促之间,哪有这么快啊。”楚元知忙解释道,“这只是今天顺便带来的。”

“可以啊楚先生,刚入职就替上司说话啦。”阿南笑着揶揄他,蹲下打开火油,与他一起商议起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一定要尽快研究出来啊,楚先生,我真的急需!”

“放心南姑娘,两天后准时交到你手上。”

回到驿馆一看,卓晏正急得跳脚,见她回来了才松了一口气:“阿南,你身体还没好,跑哪儿去了?”

阿南笑道:“找楚先生去了,我和他商量些新的机关。”

卓晏将配好的药丸交给她,问:“这药没事吧?大夫说里面有些药材有微毒。”

“没事,这个药方叫‘玄霜’,少量服用可以在水下延长呼吸,镇静心肺,只是有些后遗症。”

卓晏还是有些不安:“阿南,你不要太为难自己。”

“谁叫命运喜欢为难我呢?可能我这个名字就起得不好。”阿南不由得笑了,她调着手上臂环,道,“所以,我要赶紧下海帮阿言把事情处理了,你看我这么忙,真的不能浪费时间了!”

第二次下东海的阵仗,比之前的规模更大一些。

官府在附近渔村招揽的善泳高手,个个精瘦结实,一看就知道是浪里来水里去的人物。

知道此行要跟着阿南这个姑娘,那二十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等知道后方还有一百水军也被调来随她下海,众人简直震惊了。

有几个相熟的渔夫忍不住交头接耳:“我听说官船出海时,娘们是不让跟船的啊……这姑娘真是朝廷派来打头的?”

“瞎说,怎么不让女人上船了?七宝太监下西洋时,每船还特地招了几个老婆子,干缝补浆洗的活儿呢。”

阿南听他们嘀嘀咕咕,也不理会,只裹着布巾遮着头顶烈日,笑嘻嘻地逗弄船前船后纷飞的海鸥。

反正到时候下了水,是龙是蛟,准能分个清楚。

按照阿南的记忆,船这次不再停在江白涟当时捕鱼的地方,而是往东南再行了二三里,在海中定锚。

阿南指着下方海底,朗声道:“这下方的海有十五丈深,觉得自己能潜到底的,就跟我下去,不行的话就乖乖呆着,待会儿有船送你们回去。”

那二十人自然没人会说自己不行,周围水军中选出来的精锐也一起应了。阿南将玄霜一一分发下去,让他们含在口中镇定心神。

众人佩戴好铜坠坨、气囊、驱鱼药、水下弓弩、分水刺等,脱了外衣,在日光下活动筋骨,一一跳下海适应水温。

等身体活动开了,阿南一声招呼,众人随她一起潜入海中。

虽然悬挂了铜坠坨,但到了十丈以下,下潜已十分艰难,有些人拉着锚上的铁链,才能继续向下。

等落到海底,阿南迅速扫了一眼,共有十一个渔人和三十五个水军能跟上来。

她也不再等待,一招手示意众人跟上自己。

在海中生活了十几年,阿南只靠着水温便能辨认方向,因此定锚的地方离她记得的水城虽有偏离,但相差不远。

凭着记忆,她带着一群人向着前方游去。

她穿着自己惯用的水靠,因为素喜艳丽,灰白色鲨鱼皮水靠上绘满艳红赤龙纹,在一片蓝绿的水中十分惹眼,一下便可看到她在前方指引的身影。

很快,那道弧形围墙便出现在他们面前。众人看向里面,划水的动作都因激动而变得急促起来。

宏伟街道上,金灿灿的车马和珊瑚花树历历在目,连珊瑚树上艳红的宝石花鸟都还站立着。

水下城池不知用了何法,竟不长丝毫水藻水苔,以至于稍微掠去尘埃,那光彩就迷了众人眼睛。

阿南拿下气囊,按在口鼻上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再利索地将袋口扎紧,思索着该如何进入这座水城。

而彭英泽迫不及待,看见如此宏伟的水下城市,哪还能按捺得住,一挥手就示意水军们跟着自己从城墙上游进去。

幽深的水下,一片死寂。就算他们游进城去,也只是搅起无声无息的水波。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阿南看着他们投向水底城池的身影,却只觉得头皮微麻,仿佛他们正要投身巨大的凶险之中。

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但她在海中这么多年,下意识就觉得十分不妥。

她加快速度往前游去,正要阻拦他们,眼前水波陡然一震,大片黑压压的细影从城池中疾弹出来,如同万千支利箭,射向越过围墙的人。

阿南反应何等快捷,一个仰身避开射向自己的那片“箭”影,身体急速下沉,扑在了城墙之下。

她抬眼上望,才看清那千万疾射的细影是大片集结的针鱼群。海上常有渔民会被这种鱼扎伤,但这么庞大、又潜得这么深的针鱼群,她却从未见过,甚至令她怀疑,是不是被人饲养在其中当做护卫的。

企图越过围墙的人,此时全身无遮无掩,个个都被针鱼刺穿了水靠与皮肤。

冰冷的海水迅速刺激伤口,剧痛令所有人都抽搐着在水中挣扎翻滚,伤口的血因为水压激射而出,化成一团团黑色血雾,如同朵朵妖花开在众人周身。

看着上面诡异可怕的场景,阿南立即取出携带的驱鱼药,打开竹筒在水下泼洒,让土黄色的药物随水流弥漫开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个个取出药物,浓重的鱼药弥漫,终于让针鱼渐渐退却。

那令人心悸的鱼群,在将他们扎得遍体鳞伤之后,集结在一起,如同一匹巨大的黑灰色缎子,在水中漂向了远方。

幸好,针鱼虽迅猛无比,但毕竟细小,虽然大部分人见了血受了伤,但并无重伤者。

只是几乎所有人的气囊都被扎破了,这下根本无法在水下维持太长时间。

彭英泽一马当先,受伤最重,艰难地挪到城墙边,咬牙切齿拔着自己臂上扎着的鱼。

阿南向他游去,而他举着手中瘪掉的气囊向她示意,要她与众人一起撤退,放弃这次行动。

阿南转头看向水城内,她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下,但这么多人受了伤,又没了水下续气的东西,怎么可能还继续得下去。

她正在思索自己是不是一个人进城时,后方忽然有几人泼喇喇地打水,拼命地向上游。

彭英泽正想大骂一声不要命了,转头一看,那脸在水下变得惨青——

是十几头巨大的鲨鱼,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游了过来。

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南,此时看着那些幽灵般出现的鲨鱼,也觉后背冷汗渗了出来。

青灰的背部和翻白的肚皮,正是出海人最怕的白鲛,甚至有人叫它噬人魔,正是海里为数不多会攻击渔民的凶猛大鱼之一。

此时众人身上所携带的鱼药几乎都已用完,再加上人人带伤流血,今日怕是难逃这场祸患。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拼命打水,向着水面急促游去。

鲨鱼受到惊动,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

这般急切出水,就算逃脱了鲨口,怕是也要受深重内伤。可阿南又如何阻止得住他们。她只能靠在城墙上,抄起水下弩按在臂上,看向上方。

彭英泽受伤最重,向上游了三四丈便已力竭,下方一条鲨鱼猛然上窜,张口便向他扑咬而去。

彭英泽大惊,尽力上游,可他的速度如何能快过鲨鱼,右脚掌被一下咬住,向下方拖了下去。

彭英泽张口惨呼,声音在水中并未传出多远,阿南只看见他口中大股气泡冒出,怕是已经呛到了水。

来不及思索,阿南手中的弩箭已经激射而出,分开水流,直刺入鲨鱼的腹中。

吃痛的鲨鱼猛然一挣,彭英泽的身躯在水中被甩出了半圈,但终究是脱离了鲨口。

他毕竟是行伍中人,在这般剧痛绝境之下,依旧下意识挥动手中分水刺,向着扑上来的又一条鲨鱼狠狠扎去。

可惜海水阻慢了他的动作,鲨鱼身子一偏,分水刺从它的鳍边划过,只割开了一道血口,并未造成太大伤害。

阿南第二支弩箭激射而出,不偏不倚射入鲨鱼的鳃裂之中,直至没杆。

那条鲨鱼伤了要害,顿时在水中翻滚挣扎,甚至撞歪了旁边另外两条鲨鱼,使得彭英泽身边压力陡减。

借此机会,他竭力摆动双臂,向上游去。

身后的群鲨如鬼影一般,紧追不舍,甚至有几条已经窜上了更高的地方,撕咬其他几个带伤的渔民。

阿南搭上弩箭,一箭箭射出,每一箭基本都能射中一条鲨鱼,只可惜跟鲨鱼庞大的体型比起来,弩箭毕竟微小,即使射中了,也不过是让它们吃痛而已,只能稍微阻一阻它们的速度,为上面的人争取一点逃离时间。

可惜弩箭毕竟有限,阿南最后一次伸手摸了个空,只能丢掉弓弩,打开皮囊又深深吸了两口气,等再扎紧时,已经感觉到了头顶水流紊乱。

她将后背抵在身后的城墙上,警觉地抬头上望。

头顶的黑色血雾之中,有一条鲨鱼正向她急速游来。

她当即套上分水刺,在它张开遍布利齿的血盆大口猛扑向她之时,阿南将身一矮,左手在城墙上一撑,借助海底的泥沙,屈膝从它的腹下硬生生滑了出去。

她手中的分水刺一路划过鲨鱼肚腹,利落地将鱼腹剖开一道大口子。只可惜这柄分水刺不甚精良,刃口已歪了。

那鲨鱼重重撞在城墙上,激起大片泥沙,水下顿时浑浊起来。它凶性大发,转身张口向着她疯咬。

泥沙骤翻,水流乱卷,她无法在发狂的鲨鱼身边保持平衡,仓促间挥臂直刺鱼眼,可歪曲的分水刺扎偏了,卡在了鱼头上,她的身子也被发狂的鱼带得在水中翻飞,差点被甩飞。

阿南当机立断放弃了这柄分水刺,撤身且游且退到城墙边,借助那坚实的砖石来保护自己的后背。

面前浑浊的海水之中,黑影更多更乱,上方的鲨鱼已经集结向她冲撞而来。

阿南胸中那口气已经消耗殆尽,心肺那种压迫的疼痛又隐隐发作,却根本没有时间吸气。她在鲨群中左冲右突,惊险无比地堪堪从它们的利齿边擦过。

在这生死攸关的一瞬,阿南的手按住臂环,指尖扣在了阿言送给她的那颗珍珠之上,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臂环之中,传来轻微的琉璃破碎声。被封印在其中的黑色浓雾疾喷而出,因鲨群乱游而紊乱的水流,迅速将周围海域洇染成一片诡异的蓝黑色。

即使憋着气,阿南也立即捂住了口鼻,一纵身向着上方拼命游去。

黑雾毒性剧烈,在碧蓝的水中烧出大块黑色,有几条鲨鱼已开始在水中翻滚。

阿南突破鲨群,冲向上方蓝绿色的天光。

正在此时,一种怪异的波动裹挟着尖锐的啸叫声,陡然震过整片海域,让她在死一般寂静的海中,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莫名力量的驱使,她回过头,向下方看去。

水波汇聚而成的青鸾,从斜下方飞速地扩散,冲向四面八方。

它们冲出的地方,正是那个她一直没能看清楚的灿烂高台。四只青鸾同时从高台上喷射而出,向着四面而去,随着水波越扩越大,直至横掠过四方水域,最终消失于苍茫大海的边缘。

阿南面前水波陡震,眼看着青鸾水波向她飞扑而来,那水波痕迹不偏不倚直冲向她,似乎要斩断她的身躯。

明知道面前只是透明海水泛出的波纹,阿南还是下意识地偏了一偏身子,避开那扑面而来的青鸾。

然后,她看见自己鬓边一缕散乱的头发,在水中被那横掠而过的波光斩断,随着水波在她眼前一飘而过,随即消失不见。

这青鸾的冲击力,好生可怕。

一瞬间,阿南脑中掠过一道凛冽的白光,一种可怕的预想,几乎扼住了她的心口。

未等她回神,下方的鲨鱼又扑了上来,尖锐密集的利齿在幽暗的水下闪着骇人的光,似要将她撕碎吞噬。

难道本姑娘在海上纵横这么多年,居然会死在这一刻?

阿南咬一咬牙,在水中翻转身子,想寻求一处空隙脱困而出,却终究不可得。

周围密密乍乍的鲨鱼,看来足有六七十头,她的周身上下全都聚拢了伺机而噬的鲨群,等待着将她撕成碎片。

阿南抬起臂环,准备最后再杀几条鲨鱼,至少,也不能让它们将自己吃得太愉快了。

只是……

她的眼前,忽然闪过放生池那一片烟柳长堤,掩住了公子被关押的楼阁,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他,或许,也是永远见不到了。

还有……阿言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她是帮不上忙了,希望他能自己找到那条生路,好好地,长久地活下去吧。

紧一紧臂环,她手中的流光破水疾射,那光华压过了周围所有粼粼波光,如同新月光辉,在扑过来的鲨群中耀眼闪过。

周围所有的鲨鱼,几乎同时挣扎扭曲,血箭齐迸,将她的周身染成血海。

阿南不敢置信地在水中睁大了眼睛,自己都不相信这薄薄的流光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周围的鲨鱼扭曲挣扎着,大股大股的血箭从鱼身上疾射而出,一时间她周围的海水全部被染成猩红,如坠血海。

只迟疑了一瞬,阿南便立即竭力打水,冲出海面。

鲜血消失洇没的边缘,碧蓝的天光之下,粼粼的波光笼罩着她眼前的世界。

大批手持机括的水军,正成群结队向她身处的海域游来。即使这边大群鲨鱼聚集,也挡不过他们密集发射的水弩与鱼叉。

在那如同暴风骤雨般射来的武器中,水下顿成血腥屠杀场,几乎染红了这片大海。

冲破这片血海,她浮出水面,脱离了梦魇般的地狱。

日光穿透云层,笼罩整片湛蓝大海。阿南大口喘息着,因为晕眩而眼前一片朦胧。

迎着上方虚幻的光晕,她看见站在船头俯瞰她的阿言。

日光反射着水波,荡漾在他的周身。他蒙着一身潋滟光华,伫立在船头等待着她。

而她从暗黑与血腥中奋力游出,向他伸出双臂,冲破阴寒的水中,紧紧抓住了他伸来的,温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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