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昭昭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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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金色的树枝在黑暗中,闪着光。
它是纯金色的,从树枝,到树叶,再到叶脉,都闪着最纯粹的金光,但它看起来又是一个活物,而不像金属。
叶添添听说金枝已经听了很久,但真的见到还是头一次——在梦里头一次见到。
这也许是因为他今天看了白山君的论文——她的标题是《圣山、天池与神树——论原初野兽图腾的自然来源选择》。
诚然他对非人类生物方面的了解非常不足,更没有系统地接受过妖族的教育,但就算以人类的眼光来看,这篇论文也是不合格的。
单从内容来说,白山君的文章可以说无可指摘,没有任何问题,至少没有硬伤性的错误,但是除此以外的其他东西——太次了!
结构一片混乱,框架一塌糊涂,关键字过于宽泛,完全够不上"关键"这个要求,丁老师居然只让她差0.3,叶添添真心觉得是丁老师在放水。
不是老师太严格,实在是学生不靠谱啊。
他盯着这篇论文改到凌晨三点,一合眼就看见了梦里的金枝。
——看来这就是那个白山君带来的"契机"了。
既然金枝已经确定了不是某一根确定的树枝,而是一种普遍的信仰,那么这根金枝出现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何况它的长相是如此的符合"金枝"这个称呼,尽管事实上的"金枝"并非是这样的。
他在黑暗中,看着它。
金枝闪着光,从上面伸出无数纤细的光丝,复杂交织连缀成网,渐渐铺展扩大,缓慢交叠,将叶添添裹在里面。
叶添添没有动,因为他察觉到上面没有敌意。
与其说是为了困住他,不如说是为了更方便的展示给他看一下东西。
细丝牵连,相互间连缀的每一个结点,都是一副完整的画卷。
他看到。
上面有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且有朦胧的歌声,缓缓靠近。
那些结点并不是固定的,每一根线都在移动,因此每一个结点也都在游移,上面的图像也变幻的飞快。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将每一幅画都看的非常清楚。
他看到,人们剥下树皮,用炭笔在洁白的树干上画下粗糙但传神的山神头像,虔诚地跪拜,诚挚地**;
他看到,人们在自己身上纹上简单的野兽,坚信纹上了野兽的图案便会拥有野兽的能力,入水会有蛟龙保护,上山会有猛虎护佑;
他看到,苗族姑娘们银帽后方拖着的长长银带,那象征着鸟的尾羽;
他看到,景颇族巫师头顶上带着巨大的鸟喙,那是他们最崇拜的犀鸟;
他看到,朝鲜族人热爱白衣,因为那是神鸟仙鹤的颜色;
他看到,壮族衣衫上绣着青蛙的抽象图案,那是他们的图腾"马拐";
他看到,一群一群妇女手握石子,向着半山腰的石洞投掷;
他看到,鄂伦春的猎人们在打猎前先向山神祭祀,祈求山神的慷慨与爱护;
他看到,红山玉猪龙的出土,鎏金铜蚕的出现...
那是从前。
他们还很强大的时候。
人人都信奉他们,人人都尊重他们,人们为他们哪怕最轻微的举动而惶恐不安。
那是从前了。
他想。
人们早已不再这样做,多少村落里的神庙被冷落,变得荒芜颓败,要么化作赚钱的工具,香烟袅袅,都带着金钱的芳香。
他们不是神。
他们只是工具而已。
叶添添心中怅然,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毕竟眼看着自己衰败下去——并且很明显,他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实在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然而故事并没有到此终止。
他虽然下意识后退了,后背却撞上了那些金线织就的网,柔软极了,轻轻反弹了他一下。
结点们动着。
图像也变换着。
和先前的单纯图像不同,叶添添这次能够看到的又多了一些。
微弱的光,并不是单一的色彩,而是各种各样的颜色,极弱,又散乱,交杂着,好像在清晰的图像上蒙了一层彩雾——幸而他还是看得清楚的。
这些并不陌生。
就是他日常生活中所见、所闻、所感的一切。
那些平日里琐碎的、仿佛根本不重要的小事情,现在却如同汇成河流,化为江海,他几乎无法承担这样的重担,迫得他不得不后退。
那些微弱的光芒,是他仍然存留在这世界上的希望和理由。
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展示自己的信任,也许也并不像之前那样相信,那样崇拜,那样全心的祈求与依赖。
但他们并没有不信。
并没有。
人们从来没有抛弃过神。
他们心中的神,存在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存在于每一张春节时粘贴的"福"字里,存在于每一句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天呐"里,存在于腊八节吃的每一碗腊八粥中,存在于冬至的每一碗饺子里,存在于元宵节的每一碗元宵与汤圆中,存在于灯节点燃的每一盏灯中,存在于每一场婚礼中张贴着的"囍"字里...
他们没有。
是神自己抛弃了自己。
叶添添自己都从来不相信自己,他虽然是神,却是接受正统人类教育长大的,他坚信马克思主义***思想,坚信唯物主义和唯物史观,不相信世界上有鬼,不信仰任何宗教——
他自己否定了他自己。
何况他的觉醒在何生的帮助下,仅仅只是恢复了力量而已,他从前的记忆,因为不愿意重新感受一次那些死亡的痛苦,也没有带回来。
他拥有了非人的力量,但在他心底里,他仍然只是一个人,只是碰巧,多了一点点力量,这力量于他而言,相当于更高等级的科技。
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挽救,唯有从事物内部自我否定自我毁灭的东西,不可以。
正因为他自己都不信,所以这世界上,哪怕再多的人信仰他,也不能拯救他自己。
从外部烂掉的苹果,还可以挖去烂肉,从果核开始烂,要怎样发现它已经坏了,要怎样保住它呢?
他自己,已经是文化的造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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