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十大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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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天儿暖得极早,清明过后竟就开始下雨,地里的雪一点儿不留地化了个干净,大地露出黑黝黝的脊背,雪水和雨水滋润着黑土,亮闪闪的似乎能漾出油水来。
祝永鑫蹲在地头上,嘴里叼着烟袋,看着面前大片的土地,若是在三十年前,谁来告诉他,你以后会有这么一大片看不到边际的肥田,家里雇佣着长工、短工,婆子丫头,每天也不用下地干活儿,只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他定然一锄头刨过去,免得对方胡说八道。
但是如今这一切就在自己眼前,大片大片的土地,虽说现在还不是种地的节气,但是他眯起眼睛,似乎就能看到春耕秋收时候、那些精壮的汉子在地里挥汗如雨的样子。
他低头寻了块儿石头,磕打磕打烟袋,从腰间的荷包里又揉出些烟丝,塞进烟袋锅子里,掏出火绒火石点着,用力吸了两口,露出个惬意的表情。
其实荷花从南边儿送回来许多什么卷烟、水烟的东西,都是新鲜玩意儿,也都尝过,但是这烟袋锅子用了大半辈子,用惯了还真舍不得换。
“祝二哥,咋在地头上蹲着咧,头几天一直下雨,好不容易放晴了,地上都是潮气,赶紧起来吧!”齐老五背着一个大筐,手里拄着根不知道从哪里砍下来的粗树枝,正从山路上往下走,一边走一遍还嘟囔抱怨道:“今年天儿暖的邪乎,往年这时候都还是满地的雪呢,这可好,山上化得湿漉漉的,一踩一脚泥,可真是遭罪。”
“你如今也一把年纪了,孩子们都大了,你还这么拼干啥?”祝永鑫起身儿迎上去想要搭把手。
“我身上筐上都是泥,你快别沾手了。”齐老五侧身躲开说,“孩子是大了,虽说都成亲了,可下一辈儿刚生下来,也都是难的时候,我身体还算硬朗,能做点儿啥帮衬帮衬也是好的。”
“钱赚多少才是个头呢,你家如今的日子算是不错了。”祝永鑫探头一瞧,齐老五的背筐里满满的都是小根菜,这会儿的小根菜都还很细,下面的蒜头也很小,一个个白白的樱桃大小的蒜头,藏在一丛丛的绿色中显得格外诱人,忍不住道:“小根菜可是好东西啊,当年荷花也总领着博宁上山去挖,如今我也有些年没去挖过了。”
“得了,你家如今这样发达,儿子做官的做官,做生意的做生意,两个闺女也都嫁得好,现在正是享清福的时候,还用得着像我们这样奔命。”齐老五从山路上走下来,在路边的石头上蹭着鞋上的泥,冲祝永鑫道,“我也不求有你这样的造化,能有你家一半儿的一半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唉,都是儿女自个儿奔出来的前程,也不是我给挣下的,我只能算是享了儿女的福了。”祝永鑫吧嗒了两口旱烟道,“出去跟着他们南北的跑了几年,如今回来还是觉得村儿里最好,住得舒坦。”
“你少来了,这话跟我说说也就算了,跟别人说还不得让人戳脊梁骨骂你。”齐老五把背筐摘下来,自个儿也掏出烟袋跟祝永鑫一道抽烟,“咱们这穷地方有啥好的,人都说京城或者是南边儿好呢!”
“一辈子在这疙瘩过活,习惯了,别处好是好,可总觉得不是自个儿家,没啥大意思,还是守着自家的房子和地,踏踏实实过日子来得正经。”祝永鑫笑着说。
“二哥今年四十几了?这就开始有叶落归根的想法了?”齐老五嘿嘿了两声,“还早了点儿,应该在外头多享几年福再回来。”
“啥四十几,今年都五十了,俗话说五十知天命,老了,也是时候回来养老了。”祝永鑫说着起身儿道,“时辰不早了,赶紧回家吃饭去吧,我也回了,免得你嫂子又唠叨。”
“五十可是大寿,看来今年是得大办了吧?”齐老五抽完烟也起身儿说,“到时候博荣他们,定然也得回来吧?都好些年没瞧见了,也不知道现在在路上遇见还能不能认出来,还有你家荷花,如今想起来还是十来岁时候的模样呢!”
二人又聊了几句然后各自回家。
祝永鑫快到家门口,自个儿叹了口气,如今虽说日子过得好了,但是三儿两女都不在身边,就老两口相依为命,想来也不免觉得孤单。
刚才齐老五提起五十大寿,还有几天就是生辰了,可是家里半点儿动静都没有,老大和荷花都还在南边儿,博宁和栓子在京城,如今离着最近的算是茉莉家了,回来一趟却也要在路上走两日。
他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家走,忍不住自我安慰地想,孩子们都离得那么远,不过是个生辰,回来不回来也都是一样的,各自都有要忙得一摊子事儿,各家的孩子也都还小,回来一趟又劳神又费钱,还耽误事儿,倒不如不折腾。
虽然道理都明白,但心里总还是有些个不是滋味。
就这么胡思乱想地走到家门口,门里冲出来个人影,结结实实地撞到祝永鑫身上,并一把抱住他的腿嚷道:“姥爷,姥爷回来啦!”
祝永鑫听到这声先是一怔,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长得清清秀秀的,眉眼间隐约有些荷花小时候的影子,一双大眼睛睁得滚圆,黑溜溜的眼珠正盯着自己,满脸都是笑容。
“你,你是团团?”祝永鑫惊讶地说,弯腰抱起孩子,脑子里还满是难以置信的混乱,上次见到团团的时候,他还只有三岁,粉琢玉砌的一个小娃娃,见到谁都不认生,谁抱他都是笑呵呵的,十分讨人喜欢,一转眼就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团团在祝永鑫的身上扭股糖似的乱动,嘟着嘴道:“姥爷,我都八岁了,不能再叫团团了……”
“团团多好听,当初还是你娘起的呢!”祝永鑫抱着外孙,满脸笑容地迈步进屋,见东屋的门帘子挂起着,荷花跟方氏坐在炕沿上说话儿。
“爹,回来了。”荷花听见响动起身儿过来,接过团团把他放在地上道,“他都多大了还抱来抱去的,如今长身子的时候正死沉死沉的,不小心抻了腰可怎么好。”说罢把儿子打发出去玩儿。
“哪里就那么娇贵,你爹是庄稼汉子,又不是城里那些老爷。”祝永鑫看着外孙蹦蹦哒哒地上院子玩儿,这才不以为然地脱了外衣,丢在炕头上烘着去湿气,偏腿上炕问,“咋也没个信儿就回来了?”
“今年开春有恩科,锦棠哥那边事忙得很,之前也没定准能不能赶回来,所以就没捎信儿,怕万一赶不上让你们空欢喜一场。”荷花伸手把衣裳摊平,笑着说,“这一路急急忙忙地赶回来,锦棠哥累得不轻,到家就去西屋补觉了。”
“孩子呢?圆圆没带回来?”荷花一家有四年多没回来了,但是信件不断,荷花前年刚生了个女儿,起名叫做圆圆,只不过一直得不出空回家,到现在应该都两岁多了,还一次都没见过呢。
“她生下来从没赶过这么远的路,路上也没睡好,这会儿跟锦棠哥在西屋睡觉呢!”荷花说着从炕头扯出来个包袱,拿出一件儿衣裳抖开道,“爹,回来之前给你买的衣裳,等着摆寿宴时候就穿这件,先试试看可还合身儿,不合适趁早地改。”
祝永鑫心里高兴,眼角都露出了笑纹,嘴上却还硬撑地说:“你们能带着孩子回来看看我就好,还折腾啥,弄什么新衣裳还是寿宴的,自家人一起吃顿饭就蛮好。”
“要说呢,过寿的事儿应该依着爹的意思,但是毕竟大哥如今还在外做官,村里又都是彼此知根知底的乡亲,若是不热闹热闹,别人定要在背后指摘儿女不孝,我们到也都罢了,只是怕传扬出去耽搁大哥的声誉,爹就都担待吧,一切我们都会准备妥当的,爹只要安安稳稳地等着好日子就是了。”荷花笑着给他铺台阶道。
祝永鑫里子面子都满足了,心里欢喜得很,越发觉得还是荷花这个闺女最是贴心,连说话儿都让人听得心里头舒坦,于是便点点头表示认可道:“罢了罢了,那你们看着折腾吧,我就不搀和了,别花太多银子,不然你娘心疼又要在背后念叨。”说罢接过荷花递给他的衣裳试穿了一下。
荷花上前扯了扯衣襟儿和下摆,捏了捏胖瘦宽窄,又看了看腋下袖口,见大致都还服帖,就下摆稍微长了一点儿,便用针别上做个记号,然后让他脱下来改改。
祝永鑫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那手艺就别显摆了,还是让你娘改吧。”
荷花被他说得一愣,半是玩笑半是嗔怪地说:“爹,我知道我女红不好,你也用不着这般提醒我。”
“我不过白嘱咐一句,你们娘俩儿说话,我去找你四叔唠嗑儿去。”祝永鑫说罢便背着手出门去了。
方氏看着他出了院门这才撇嘴道:“你瞧瞧你爹,越老越能折腾,好端端的事儿不好好应承,非要别人三催四请的,然后才迫不得已的点头,还要显得自个儿多不乐意,都是为了迁就别人才答应的一样。”
“俗话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的,我看我爹也差不多是这样。”荷花之前就一直憋着笑呢,这会儿见祝永鑫出去了,总算是能笑出声来。
“五十大寿是整寿,有难得你们一个个儿回来的齐备,咱们虽说不能铺张浪费,却也别太吝着银钱,一定好生给你爹热闹热闹,他嘴上虽然不说,可你们一个个儿的有出息,他心里头高兴得紧,恨不得别人都夸你们呢!”方氏对荷花叮嘱道。
“娘,这还用您交代?这回的寿宴你们二老就踏踏实实地等着开席就是,别的我们都会置办得妥妥帖帖的。”荷花满口应承道。
农村摆寿宴虽说讲究不少,但大多都是讨好彩头的,并花不了多少银钱,毕竟比不得那些个城里的有钱人。
寿堂就设在了自家院子里,坐北朝南地搭起彩棚,棚柱上贴着齐锦棠写好的寿联:“人增高寿,举杯同歌无量福;天转阳和,开杯共醉小阳春。”
北方农村的房子,虽然也是三开间儿的,但是进门就是灶间,并没有南方那样的正厅,所以荷花干脆叫人在院子里正南正北地搭了个寿堂,门口挂上荷花特意打南边儿带回来的苏绣寿帘,绣的群芳祝寿、五福捧寿等喜庆的图案,北面正中贴着一个红底儿黑字撒金的寿字。寿字下面安放供桌,正中供着延年寿星君的神码儿,另有香炉、寿蜡、蜡扦儿等什物。两端留着地方摆寿桃、寿饼,正前方的地上铺着大红毡垫和圆形的绣垫,方便儿女上前叩拜祝寿。
寿堂里安置了两个八仙桌,是当日自家长辈和村儿里有头脸人的位子,外面的喜棚里也都摆好了桌椅板凳,用来招待村里的宾客。
家里都收拾好了,齐锦棠又陪着和荷花去城里联系厨子和打杂儿的,要提前一晚就到齐家村去做准备。可巧在城里正遇到刚赶回来的博荣一家还有栓子。
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回了家,方氏许久没见两个儿子,一边欢喜一边抹眼泪,几个人少不得是一阵劝慰,栓子在旁边又是说笑话又是耍宝的,总算是把方氏给逗得笑了,还挨了两巴掌拍打。
祝永鑫那边早就把宝儿和栗子抱在怀里亲了一圈儿,很快就被方氏推开道:“你刚从地里回来,别往孩子身上蹭咕。”
“我就是去地头儿看看,又没下地干活儿,衣裳都是早晨新换的。”祝永鑫连忙分辨道,“我这不是好久没见俩孩子,想得慌嘛!”
方氏拍拍宝儿的头:“眼瞧着都是大姑娘了,奶奶都抱不动了。”转身看着栗子想要伸手去抱,却被宝儿一把拦住了。
“奶,他看着瘦,其实身上的肉紧实着呢,您可小心别抻着腰。”
“那也亲一口,就不抱了。”方氏跟两个孩子亲昵了一会儿,便道,“你二姑家的团团和圆圆都在西厢房呢,你们几个小的自己去玩儿,宝儿你年纪最大,好生看顾着点儿。”
把几个孩子都打发走了,方氏这才问:“老二这次回来不?”
“自然是回来的,我订亲都快一年了,两个人还谁都不着急,我寻思着,给爹过了大寿之后,我陪着你们跟他一道去京城,一来是让爹娘看看新媳妇,二来订亲都一年了,那两个人还谁都不着急,这么拖着什么时候是个头?依着我,今年里选个好日子赶紧把婚事儿办了,你和爹也好早点儿再抱孙子。”
“这个是正事儿,这样最好了!”方氏连连点头,然后忽然看到栓子踮着脚想往外溜,扬声道,“栓子,你鬼鬼祟祟的打算干什么去啊?”
“我……我去上个茅厕……”栓子陪着笑说。
“刚进门的时候不是去过了。”方氏半点儿不为所动地说,“你别以为离家远我就不知道你在外头什么样儿,没少给你大哥和二姐惹祸吧?”
“没有,娘,我可老实了。”栓子连连辩白道,“不信你问我二姐,我可是安安分分地做生意呢!”
“我早就说,你若是想做生意,回家来做不也是一样?家里如今有地也有铺面,还蹦跶不开你是咋地?你若是喜欢南边儿也行,找个好地方安安稳稳地定下来,总这么东跑西颠儿的算什么回事。”方氏平时也见不到几个孩子的面儿,只能互相写个信,如今总算是见到面儿了,便把平日攒在心里的话一股脑都说了。
“娘……”栓子蹭到方氏身边,一边撒娇耍赖一边用眼神儿向荷花求救。
荷花开口劝方氏道:“娘,咱们这边小地方,跟南方那水路港口的确差得远呢,买个店面什么的守着的确稳定,但是也做不出什么大出息,栓子如今看着没什么章法,其实反倒灵活机动。而且他精得很呢,大宗的生意都是围着大哥管辖的范围内做的,上头有人关照着自然是不一样的,若是自己买铺子做,一旦做大了少不得要上下点孝敬,自己赚的那点儿银子都不够填塞那些官员的。”
“就是就是,娘,你看我二姐都这样说呢,我自个儿有分寸的,而且还有建羽哥和大哥看着我,不会有事儿的。”栓子知道荷花在家里说话极有分量,见方氏态度有所软化,赶紧趁热打铁地保证道,“我绝对不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老老实实做本分生意,娘你放心!”
“行了,我知道了,儿大不由娘,你在外头自个儿多加小心,凡是别自己乱来,多找你大哥和你二姐商议。”方氏的眼神略有些落寞地说。
荷花见方氏这样心里不由得有些难受,如今自己也为人母,知道这其中的滋味,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哪怕明知道孩子事事顺遂也少不得要牵念挂心,更何况如今自家可谓是天各一方,谁跟谁都挨不上。
“娘,我寻思着,这次跟着我们去京城,要不就在那边安顿下来算了?”荷花试探地问道,“一来博宁在京城,他成亲后小柔少不得要怀孕生孩子的,娘在那边好歹有个照应,二来我们都在南边儿,回家一趟着实太远,你们若是去京城了,有运河在,走水路就要方便多了,说不定每月都能得空过去看你们,闲了也能把你们接到家里住住,总比咱们如今这样一南一北的来得方便。”
这话方氏听在耳中不能说不心动,但是她也知道祝永鑫的脾气,便有些犹豫地说:“等我跟你爹商量商量再说吧,外头再怎么好也不是老家,你们年轻会闯荡,我跟你爹年纪这样大了,已经是该想着落叶归根的年纪了。”
话说到这儿免不得有些伤感了,荷花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再言语,这种事儿也不能勉强,只能让祝永鑫和方氏两个人心甘情愿地跟着儿女走出去才行。
直等到大寿的前一日,茉莉全家才跟博宁一道回来了,家里一切早就准备妥帖,栓子见到茉莉就道:“大姐,你和二哥真会躲清闲,知道等家里都忙完了才回来。”
茉莉闻言抬手就朝栓子额头打了个爆栗,“臭小子嘴里没一句好话,你以为我乐意这么晚回来,还不是你二哥,在京城耽搁了好几日,把我急得嘴上都起泡了。”
大家定睛一看,可不是嘛,茉莉的嘴角起了一溜儿小水泡,看来还真是急得不轻。
方氏看得心疼,上前拉着茉莉看了看,“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这么个暴脾气,不过是晚回来几日又能怎么样,还值得把自己急成这样。”
博宁无奈地摊手道:“我也没法子,谁知道之前编校的那本书会出问题,我可是白天晚上的赶工。”说着扭头对方氏道,“娘,你是不知道,大姐这一路跟催命似的,我都快疯了。”
“若不是我紧催慢催的,咱们现在能到家?难道你想等爹的生辰过了以后再回来?”茉莉白了博宁一眼。
“好了好了,博荣和荷花回来这么多日都消消停停的,就你俩一回来热闹。”方氏去西厢房安置好两个孩子,回来打了个圆场叫众人进屋等着开饭,茉莉和荷花忙跟过去帮忙,晚上大家吃了顿家常饭菜,安排好住处便都早早儿地歇下了。
大寿这日凌晨,小秀、荷花、茉莉几个人天不亮就起来了,祝大姐、林氏、枝儿、盈双等也都来帮忙,现做了寿桃、寿饼,取两个大瓷盘,铺上红纸然后一层一层分别往上摆,叠成宝塔状,最上头盖上一张红纸剪出来的寿字,分别放在供桌两端。将早就准备好的三牲、酒肴、果品都一一摆好。
家里三儿一孙,所以共备了四对儿寿烛,祝永鑫忍不住看向博宁和栓子道:“你俩也早点儿让爹报上孙子,下次六十大寿能多点几对儿寿烛,就算是你们两个孝顺了!”
这话说得挺重,连栓子都不敢再嬉皮笑脸的,忙跟着博宁后面点头应诺。
祝永鑫点烛焚香、烧纸鸣炮,领着全家拜了天地祖宗和寿星君,枝儿忙把煮好的长寿面端上来。
一碗面其实是一根儿长面条盘踞而成的,不能咬断了吃,全家看着祝永鑫吃光了长寿面,博宁和栓子把手里的鞭炮都点燃了,夹杂着孩子们的笑闹声,院子里顿时一片欢腾。
祝大姐又端了一大盆面条出来,家里人都纷纷端碗上前夹面条吃,连圆圆都被荷花喂着吃了小半碗儿,算是沾沾祝永鑫的喜气儿。
按照乡下的规矩,只有小孩子可以给长辈磕头,成年的男女都不能随便对活人磕头叩拜,会折对方的寿。所以摆好两个圈椅让祝永鑫和方氏坐好,让宝儿和枣儿先领着孩子们上去磕头,祝永鑫一一给了红包,然后起身儿,随后兄妹五人冲着空椅子和寿字叩拜行礼。
自家拜寿之后,请来的厨子和打杂儿都就开始准备午饭,村儿里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开始登门,贺礼大多是吃食和尺头之类,吃的留一半还回去一半,尺头在案上摆一阵子,吃罢饭也要都还给送礼之人,只有子女送的东西才尽数收下。
寿宴每桌十八道菜,六荤六素六凉菜,又暗合久久之意。
团团第一次在北方吃席面,看着那满登登上尖儿的一盘盘菜睁大了眼睛,伸手扯着荷花的衣摆悄悄道:“娘,一盘子菜比南边儿三四盘子还要多。”
荷花笑着说:“是啊,北边儿就是这样,添饭添菜都要上尖儿,显得主人热情款待。”
团团点头表示自个儿记住了,眨巴着眼睛到处乱看。
荷花一个人照顾着两个孩子吃饭,免不了有些忙不过来,宝儿十分有眼力见儿地过来帮着带团团,茉莉见了连忙夸赞,又对枣儿道:“你瞧瞧人家,你也是个做姐姐的,得好生跟着学学。”
枣儿见状便过去非要帮着荷花照顾圆圆。
“得了,圆圆太小了,你别添乱了。”茉莉又把枣儿撵到一旁去了。
“大姐,你怎么这么说孩子呢!”荷花瞪了茉莉一眼,招手把枣儿叫到身边,然后让团团坐在自己腿上,面对这枣儿道,“你挑些清淡烂软的给他吃。”
几个孩子虽然平素不怎么在一起,但都不是爱闹或是挑事儿的,相处了两三日彼此也就都熟悉了,圆圆也不认生,乖乖地坐在荷花腿上吃着枣儿喂给她的吃食,不时还冲她笑笑。
荷花扯着帕子帮她擦着偶尔流下来的口水,自个儿跟茉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祝永鑫五个儿女都从外头回来给自己过寿,村里的人又都给面子来得齐全,耳朵里听得都是别人夸赞自家孩子的话,心里更是高兴得不行,谁来敬酒都推也不推地就干,越喝兴致越高,跟村儿里的几个老爷们嚷得格外大声,“我祝老二这辈子没本事,可是我儿女生得好,咱不说出息不出息的,只说这个孝顺,我不敢说是咱们府道比起来最好的,却也不比谁差了去……”
方氏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头,一个劲儿地拉他坐下,“几口酒下肚就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了,嘴上跟开了闸的河道似的,什么大话都往外说,也不怕让客人们笑话。”
一旁的齐老五迷迷瞪瞪地梗着脖子道:“嫂、嫂子,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大哥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你家孩子多孝顺啊!你看看这寿堂、寿帘、寿屏……摆了这么多桌寿宴,请了全村儿的人,还搭了戏台子,嫂子你还有啥不知足的,我那儿女要是能有你家孩子的一半儿,我、我下辈子都知足了……”
荷花在一旁听着对茉莉道:“爹是真喝醉了,没醉的话不能说这样的话,虽说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但人心隔肚皮,咱家渐渐红火起来,眼红的人不是没有,如今爹还说这样的话,一不留神可就容易让人记恨。”
“管他们做什么,我这回还想跟你说呢,等过了寿,把爹娘接去南边儿吧。”茉莉一边儿吃东西一边儿说,“咱们都在外边儿,爹娘在北边儿终究是不方便的。”
“你跟我想到一处去了,我原本想让爹娘跟博宁一起住在京城的,不过后来一想,京城那边过日子太过拘束,爹娘怕是不会喜欢,倒不如接到我哪儿去,依山傍水的,有果树也有菜地,离着你们也算不得太远,走水路方便得很。”荷花见姐俩儿想到一处去了,十分高兴地说。
茉莉听了荷花的话连连摇头道:“你那里到底还是偏了点儿,我觉得还是到我哪儿住的好,义新府离着京城近,离着你和大哥也不远,来回不管是走水路还是走旱路都方便。”
“八字还没一撇呢咱俩争个什么劲儿,我前几日试探着问过娘的意思,娘没给我个准信儿,说是要跟爹商议商议,这两天里外的忙,我还没抽空再去问她。”荷花轻轻叹了口气道,“爹娘不比咱们年轻,他们几十年都在这儿过来了,亲戚朋友也都在村儿里,一下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心里未必乐意,咱们先看看情形再说吧!”
“嗯,若是不情不愿地跟着去了,倒不如不去了,大不了咱们每年多折腾两趟,轮流回来看看。”
茉莉话音未落戏台子上就又开始响起了锣鼓,姐妹俩就也不再多说什么,也跟着凑热闹看戏。
一场寿宴直吃到近傍晚才散了,关系相熟的人家都有女人留下帮忙收拾,剩菜剩饭的自家留下也没用,荷花便直接说:“咱们也都不是外人,这些盘子碗里的东西,你们看着好的就自个儿装回家吃,不好的就都折到桶里拎回去喂猪,都是好东西做的,别糟践了。”
“荷花这话说得不错,糟践粮食菩萨可是要怪罪的。”齐老五的媳妇跟着搭腔儿道,“你们也别乱,一人找准一桌儿收拾,那桌上的东西就归那人,手脚都轻着点儿,盘子碗的都是村儿里各家借的,砸坏了荷花家还得描赔。”
“刚吃了她家的酒,听了她家的戏,如今还要拎着往家里去,摔个把盘子碗的谁还会计较。”那边一个跟齐老五媳妇熟悉的妇人笑着说。
“你若是砸了就让你赔。”齐老五媳妇笑着嗔了一句。
众人嘻嘻哈哈了一阵儿,便都挽起袖子开始帮着干活儿。
博荣已经把烂醉的祝永鑫搭进屋去了,小秀把早就预备下的醒酒汤热了一碗,方氏捏着祝永鑫的鼻子硬给灌了进去,然后把人往炕上一丢,听他哼呀一声,便满脸不乐意地道:“今个儿真是疯魔了,喝成这样不说,那满嘴的牛吹得,人家说你儿子当官女儿赚钱的你就也跟着说,那些个不尽不实的话也往外扯,我掐你几把你都不知道疼?”
祝永鑫翻过身,满脸通红、醉眼朦胧地对着方氏看了半晌,然后咧嘴笑道:“荷、荷花,当年那个算命的婆子说得真准,你一准儿就是那菩萨跟前儿的金莲,落道咱家来了,咱家日子就越过越好了……”
方氏一巴掌打开祝永鑫伸过来的手,啐了一口扭头就走了。
荷花在外头听见说自己名字才进来,见状笑着说:“娘,你跟个喝醉的人计较什么。”说罢拧了温热的毛巾进来给祝永鑫擦了脸和手,安置他睡下,这才又出去帮着扫尾的收拾活计。
祝永鑫的酒足两日才醒透了,头疼了两日,整个人都有些萎靡不振,方氏气他那日胡说八道,这两天也不管他,只忙自个儿的事。
眼瞧着博荣兄妹几个都不能住太久,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要启程回去了,晚上熄了灯,方氏伸手捅了捅祝永鑫的腰眼儿道:“睡了没?”
“你用这么大的力气,睡了也让你捅醒了。”祝永鑫嘴里咕哝着,翻身面对方氏问,“大半夜的你又咋了?”
“荷花和茉莉都跟我说,让咱们把家里的地和铺面都租出去,跟着她们去南边儿,你觉得咋样?”
“孩子们的一片心意,那就跟着去呗。”祝永鑫一点儿都没犹豫地说。
方氏气恼地拧了他一把,“你这人怎么没心没肺的,家里亲戚朋友的都在齐家村儿,去了南边儿咱们谁也不认识,吃的住的也不知道能不能习惯,咱俩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着往外奔什么……”
祝永鑫的语气却忽然认真起来道:“孩子们都在南边儿,回趟家来回就要一个多月,过个生辰还要大人孩子的都折腾回来,他们一个个儿的都忙,哪里抽得出这许多功夫。咱俩在这儿日子过得是不错,可是孩子们在外头能不惦记吗?而且你在家不也三天两头地念叨着他们?倒不如跟着过去,这样咱们省事,孩子们也省心。不然你说咱俩如今收租子弄饭馆儿是要干啥,还不都是为了给孩子留着用,如今也为了孩子们,去南方又能有啥不适应的,别人还不都是一样的活。”
方氏被祝永鑫一番话说得心里一阵触动,登时没了响动,半晌才有些回过味儿来,猛地翻身问:“你这老头子,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别是谁教给你的吧?”
“咳咳……”祝永鑫尴尬地咳嗽了几下,然后低声道,“栓子那小子跟我说的,我觉着挺有道理。而且你刚才也说了,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再不出去走走,等黄土埋上脖子可就走不动了。”
方氏听了这话,在心里掂量了半晌,最后一咬牙道::“行,那就这么定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