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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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灰涩山霭被霞光扎透,天际皱成一张浸了油的薄纸,半明半昧间,却腾起几分淤热的温度潜进清市人民医院。
虽然黎明刚至,但这个点儿,住院楼里已挤满了人,一些病床甚至加塞在走廊,过路的人总是要侧着身才能在狭路相逢时,两位勇者皆可胜。
一个身穿蓝色病服的女人倒是没有特意侧身避让迎面碰上的大高个,她本就娇小玲珑,或许是生病的原因,整个人脸色煞白,弱不禁风。
女人平稳穿过走廊,不疾不徐地走到大厅的自动售货机前,刚投进三个币,便听到一声不确定的呼唤。
“洛呦呦?”
洛呦呦闻声回眸,大厅里的人来来去去,片甲缝隙都不留,一对清灵瞳珠嵌在眼眶子里左右环视了一周,也没有寻到声音来源。
“应该是听错了吧。”女人嘟囔着回头,最后一个硬币却从指间溜了去,在地上华丽打了个转儿后,滚进了机器底下。
“糟糕!”
洛呦呦慌忙蹲下,伸手往里探了探,然而五个指头被灰尘染黑了不说,她还摸到了一团缠绕的发丝、
“手机也没带,看来得再跑一趟了。”
“当——”
身后的人投入一枚硬币,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按了下她目光所及之处。
“咚!”方才被她放狠话的水瓶被金钱放倒在取货口。
洛呦呦愣在原地,整个人根本没有时间反应,只在那人弯下身取水时,看到一头浓密乌黑的短发,才注意到是个男人。
但对方从始至终也未开口说一句话,直到那瓶水被他拿到她面前,洛呦呦才明白身后人突然的举动是善意的。
罪过罪过,她误以为是个贪便宜的接盘侠。
洛呦呦拿过水,礼貌性地低下头:“谢谢。”
“不用谢。”
男人的声音蕴藏久违的安心感,女人拿着水的手指稍稍收紧了些,侧身让出位置,忍不住偏头瞄了眼身后仍未离去的好心人。
售货机上跳跃不停的橙黄与赤白灯光正巧打在男人的侧脸。
从她的角度看去,流光溢彩亲密舔吻着他高挺笔直的鼻骨,忽又钻进那双含笑熠熠的乌目里,惹得左眼下的泪痣颤动,半含着幽光。
朗月清风,察察其貌。
原来是他。
霎时凝固的时间点把洛呦呦轰然推入五年前的时间洪流里。
那段快乐与悲伤重叠的时光里,随意攫取出的一帧音容相貌都与眼前的男人严丝重叠,分毫不差。
直冲天门穴的血不期然挤掉脑子里的氧气,洛呦呦的两眼顿时黑点密布。
使不上一丝力气的身子下意识靠着售货机,她的小脸似乎比货架格子里的照明灯还要白了几分。
男人欲上前扶她:“怎么了?还好吗?”
水瓶在用力过度的手心中变了形,洛呦呦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又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供血不足的心脏,因着这点稀薄的氧气注入,身体就像枯草跃井,重见了久违的天日。
积攒起全部力气,她终于扯出一个勉强的上弯弧度:“嗨,好久不见,迟骋引。”
短短片刻,刹那天堂又一瞬地狱。
洛呦呦笑得有多吃力,眼前的这个男人就笑得有多轻松。
迟骋引的酒窝仍挂在两旁,目光却落到她的蓝白条纹衣上:“好久不见,你生病了?”
发热的胸口烫得鼻尖一红,洛呦呦低头看着左手的腕带,毫不在意地回答:“小病,结石。”
见面前的人没再开口询问,她又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不用谢,你先喝点水吧。”
摸了摸干裂的嘴唇,洛呦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借着开瓶盖的那一瞬,她飞快地瞟了眼他的双手,没有腕带,没有针孔,也没有检查单。
清甜的苏打水润了喉,女人的声音也比之前稍许大了些:“你呢?是来看望病人吗?”
迟骋引点头浅笑,脸颊两侧的酒窝盛满了售货机上粼粼浅浅的光。
好不容易恢复些活力的洛呦呦此刻又觉得头晕脑胀,在他面前,她好像从始至终都是一叶孤舟,没有船篙,不会辨向,任其漂泊,望不穿秋水,也达不及岸头。
一如四年前,她只能干站着,手足无措地面对着他。
迟骋引:“我来看望朋友的亲人。”
“哦。”刚喝进身体里的水一个劲地往手心里冒,洛呦呦换了只手,继续紧攥水瓶。
他们之间没什么可聊的,以前刚认识的时候都没什么共同话题,更别说现在空白了近四年。
“麻烦让一让可以吗?谢谢。”
身后一位和洛呦呦穿着同款病号服的中年女人打破了他俩的沉默。
洛呦呦向右边跨了两步,站到售货机的左侧。
迟骋引长腿一伸也紧跟着过来:“其实是秦杭看到你的。”
“秦杭?”洛呦呦细细咂摸着这个近乎很久未听过的名字,微微皱眉询问,“是他生病了?”
“不是,是我们朋友的父亲。”
说曹操曹操到。
拐弯处,一个穿着纯白t恤的男人擦拭着手上的水珠,扬起右手冲她一笑:“嗨,洛呦呦,你生病了?”
这不是问的废话吗?
被叫名字之人瞅了他一眼,但还是耐着性子应道:“唔,肾结石。”
秦杭双手抱胸,笑着睨她:“刚刚我就对骋引说,售货机前的那人好像洛呦呦,叫他先过去看看,没想到真的是你。”
原来如此,他怎么会认出我。
洛呦呦低头盯着自己的拖鞋,自嘲一笑。
秦杭的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发什么愣呢?”
女人敛起失了光的眸,嘴角勾起左边的小梨涡:“嗯?你说什么?”
“我说,你吃早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苍白的小脸左右摇了摇,洛呦呦老实回答:“没有。”
右手搭在迟骋引肩上,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刚跨出住院部大门,秦杭就朝北指了个大概方向:“附近有一家粤菜馆做得不错,比较清淡,适合你们两个,你们就在这儿等一下,我把车开过来。”
现在,这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洛呦呦的目光顿时无处安放,只得落在过马路的秦杭身上。
“你……住院多久了?”
迟骋引的声音突然闯进洛呦呦的耳朵,炸掉了她本已呆滞的视线。
垂在身侧的左手扭扭捏捏扯着衣角,洛呦呦小声回复:“今天是第五天了,医生说明天复查没问题的话,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结石的话,以后得注意饮食卫生,少吃动物内脏,多喝水。”
听话地点了点头,可随即想到他应该没看自己,洛呦呦又轻轻答了一句:“嗯,我知道。”
叶隙间投射到空地上的碎阳,星星点点,眼看着又要陷入死寂,她咬着下唇沉默数着脚边的光斑,抛出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凌晨到的。”
“哦……”
洛呦呦没发问后,俩人又陷入无言的尴尬里。
还好不是出行高峰期,秦杭的车没花几分钟便到了他们面前。
洛呦呦迅速撇下迟骋引拉开车门,一头钻进后座:“秦杭,你什么时候换车的?”
“有两年了,怎么样,还不错吧?”秦杭回过头,一脸得意。
“不错!”
玛莎拉蒂能有差的吗?后座的人想着,心里重重松了口气。
粤菜馆离医院不远,一刻钟就到了。
秦杭带头领路,刚落座就摆出东道主的架势,对着洛呦呦慷慨道:“我请客,这上面的随便点。”
后者也没客气,点了个鱼片粥,一屉奶黄包后把菜单给了秦杭。
“就吃这么点?”秦杭嫌弃看着对面这个不懂得敲竹杠的人,“看来还是得我来,那就店里的这十个招牌菜每样来一份。”
“你吃得完吗?”正端起茶杯的洛呦呦顿住,“大早上的,三个人吃会不会太多了?”
秦杭摇了摇食指,将菜单给了服务员:“不要小瞧我们男人的胃,再说骋引一晚上没吃东西了。”
洛呦呦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因为根本不需要两个男人帮忙解决这一桌满满当当的佳肴,就她和秦杭两人就够了。
这几天在医院被亲朋好友看管着,不能随心所欲地吃,她的胃早就饥渴难耐了。
鸟儿好不容易离了笼,当然得吃饱喝足。
一顿酣畅淋漓下来,洛呦呦摸了摸自己胀鼓鼓的肚子,有些羞赧地擦了擦嘴。
秦杭靠在椅背上,点燃了一支烟。
迟骋引放筷,伸出右手。
“你就吃这么点儿?”秦杭看了他一眼,手却没闲着,把烟盒给了他。
“嗯,”男人半阖着眼皮点燃烟,语气清冷,“饱了。”
一团薄烟从迟骋引鼻间氤出,撩人的白纱顺着高耸无瑕的鼻梁,晕到眼下的泪痣。
青烟隐去那一点儿黑后,又爬上那润凉的双眸,掩过微蹙的眉间,消散于发顶上空,再寻不到踪迹。
洛呦呦小心观察着,忍不住暗忖:想不到几年不见,竟然变成个老烟枪了。
秦杭叼着烟,瞅着对面沉思的人:“洛呦呦,你还在鸣生小学?”
洛呦呦匆匆回了神:“嗯,你们呢?目前在哪儿高就?”
吐出嘴里的烟雾,男人开口:“我在工商局,合同工,我爸就指望着我在局里多受点熏陶,早日上岸呢。”
秦杭的事其实洛呦呦早有耳闻,点了点头,等着另一个人的回答。
感受到她沉静的目光,迟骋引取下烟,搁在指间哂笑:“我?目前失业青年。”
女人小嘴微圆:“失业?”
接过他的话,秦杭补充道:“他是在华市流浪与回清市继承公司啃老之间犹豫呢。”
迟骋引轻轻拍了下身边人的肩头:“如他所说。”
洛呦呦心神领会,没再发言。
看了眼手表,秦杭用力吸完最后一口,将烟头杵灭在烟灰缸里:“快八点了,我们等会还有事,先送你到医院,以后再来看你。”
洛呦呦连忙摆手:“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就行。”
斜对面的男人适时提醒:“你有现金吗?”
不仅一分钱没有,手机也在病房里,果然是杜冷丁的副作用让大脑变愚钝了。
洛呦呦尴尬笑了笑,没说话。
秦杭站起身,摸出钱包,只剩一堆卡和票据。
“骋引,你带零钱了吗?”
“带了。”
洛呦呦恭敬摊开双手,乖乖接受迟骋引的第二次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