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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咏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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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咏鹅

古东主持的聚会,进行的很成功,结局也很完美。

在友好而热烈的气氛中,与会人员觥筹交错,畅所欲言,消除了误会,弥合了分歧,同意以和平方式解决争端,就三方关注的问题坦诚交换了意见并取得了预料之外的丰硕成果。三方一致同意,三方将建立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以共同维护林湾村繁荣稳定、团结和睦的大好局面,促进林湾村全面发展,在全县、全省率先进入小康社会。

两天后,在广东音乐《喜洋洋》欢快的乐曲声中,林湾村广播室及时向全体村民播报了这一经村两委会研究同意并经村民代表大会最终确认的会谈成果:

1,欢迎张富贵、林一林、秋水、秋叶加入林湾村,正式成为林湾村新村民;

2,自本学期起,聘任原鲲鹏集团财务总监秋水同志担任林湾村小学数学、美术代课老师,试用期半年;

3,全面清理村级土地承包合同,明确合同双方权利义务,对不合法不合规的合同一律终止执行、重新修订;

4,全村所有种养殖户必须按照县里规定的统一标准,按时足额缴纳排灌水费;具体标准以及缴纳情况在村广场公示栏予以公布;

5,对五组六组历史遗留问题,由村两委负责统筹规划,按照“谁受益,谁投资”和“三个一部分(即村集体出资一部分,村民个人出资一部分,对外募集一部分)”的原则,结合村级集体经济发展情况,分期逐步实施。

第二天,古东和农丽夫妇从自家座驾桑塔拉后备箱里搬出一大摞新书,送到村图书室,留下一位中年妇女当保姆,照顾女儿古漓和儿子古江。然后驾车离开林湾村,匆匆去了香妃湖县城城关镇。

当晚,没人管束的古江彻底放飞自我,公然当面讥笑林一林“没爹没妈林憨巴,无朋无友小苕溥”。石头愤而出手,和他两个同龄男孩之间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斗,石头一拳打破了古江鼻子,古江一拳揍得石头眼睛乌青,最终,死缠在一起仍不分胜负的两人分别被古漓和张晓娇揪着耳朵给拧了回去。

走了老远,鼻孔里插着一坨卫生纸的古江仍不忘回头跳脚,嚣张的大喊道:“个巴马石头你跟老子记得,我爸古东。你他麻敢打破我鼻子,看我明儿怎么捶死你,把你脑壳也捶瘪了,让你一屋人都成瘪脑壳!哈哈哈。”

林一林气得发抖,无奈身体矮小瘦削,力气弱小,加上上次阴了童君格一把后,三爷又给他下了“不许再用掏当术”的禁令,此刻有心无力,只能被同样弱不禁风的秋叶和芳芳两人夹着,在一旁为石头鼓劲加油。汪少甫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兴奋的在一边舞来舞去,两根鼻涕吊的老长,不晓得他到底想要帮谁,但见两人拳拳到肉,打在身上“噗噗”乱响,仿佛自己挨揍了似的,“嗷”的一声叫,跑的远远的。

不知是不是受长辈们的影响,林家康的儿子、林一林的堂兄林远志(大志)和徐跃进的儿子徐卫兵(大兵)两人虽然都在现场,却两不相帮,嘴里喊着“友好交流,点到为止,只许用拳,不许用刀棍”、“打呀,打呀,使劲打”,看戏不怕台高的为两边制定规矩,呐喊助威。

只是在张晓娇和古漓听到叫喊声跑来时,林远志才假模假样的帮着将两人拉开,嘴里一个劲说道:“哎呀呀,好歹都是自家兄弟,下重手就不亲热了唦。散了,散了…”

于是众人散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又没过几天,村里突然传出了张富贵和秋叶的一些风言风语,甚至有人深更半夜在一号院和二号院墙角听壁根,探究真假,还有极个别的长舌妇人在小卖部、医务室、理发室等公众场合故作谨慎却实为张扬的聚众议论。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竟然还有人将懵懂无知的秋叶拉到一边,旁敲侧击的打探消息。

这一切,不仅让张富贵头疼异常,更让秋水陷入无尽的烦恼苦闷当中。

大刘和张富贵略施小计,便马上查到了谣言的起源地:林湾村小,并将目标锁定在一个丰乳肥臀的女教师身上。无巧无不巧的是,这个女教师姓蒋,名新娇,却是村主任林家康的小姨子,表面上很古板让学校学生都很敬畏的一个人。

至此,张富贵和大刘两人只好暂且忍耐。

无论林一林和秋叶如何舍不得,也无论张晓娇如何反对,咒骂林家康徐跃进背后阴人捅刀子,并暗地里撺掇大刘找机会偷摸收拾收拾他两个,在张富贵的强烈要求下,秋水仍然带着哭成泪人一般的秋叶搬出了一号院,住进了学校教职工宿舍。

最终大刘到底还是没有对林家康和徐跃进下手,不是不愿意,更不是不敢,只是因为他没得那个时间和精力。

一年之中,事儿最多最杂最繁重的农忙季节到了。

白居易《观刈麦》诗云:“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垅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说的便是这个季节。

江北俗语:宁可睡田埂,不插“五一”秧(不插“八一”秧)。说的也是这个季节。意指即使再累再睏,也宁可在田间小憩,必须抢在“五一”之前插完早稻秧苗,否则一时错,一年错,误了时节,必将会影响到“八一”前的晚稻秧插播,进而影响到全年收成。

临近“五一”,整个三江平原所有农家都开始忙得飞起,男女老少齐上阵,勾背弯腰插秧忙的景象处处可见。

谷雨过后,气温接连攀升,最高温度迅速突破30摄氏度。和抢插早稻秧的种植户们一样,林家湾南岸1000余亩精养鱼塘的养殖户们也全面进入紧张的忙碌状态,家家户户顶着烈日,箪食壶浆,日夜连轴转忙着换水、增氧、割草、投食、防病,个个忙得四脚朝天。尤其是鱼花池的照料,更是劳神费力,先要煮熟鸡蛋,剥出蛋黄然后用纱布团起揉碎,按比例配合其它鱼料喂养,同时还要分两三批次精心选苗,淘汰发育不好的鱼苗;清理备选的鱼花池,将喜食幼鱼苗的杂鱼捕捞上来,为即将到来的分池、换池喂养做好充足准备。之后,每天至少还要早中晚三次巡塘,结合天气变化情况,密切关注鱼苗和成鱼的生长状况。可以说,渔民们一年能有多大收获,很大程度上就看这一两个月的付出和管理成效如何。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张富贵就提着把镰刀,跟着大刘、张晓娇过月亮河桥去村南,为鱼塘割鱼草,挑选鱼苗,跟着学习四大家鱼的养殖技术要点。

在江北农村,每到农忙时节,农户人家便开始了特殊的作息时间:摸着黑出门,摸着黑回家;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迟;一天两餐,肉酒肉饭。

尤其是入夏以后,为避免中暑、中毒(打农药)和被太阳灼伤,农民们一般清早五点钟左右就出门,十点左右太阳当头之前收工,回家做早饭,这一顿也叫“早中饭”,两餐并作一餐;午后三四点钟太阳偏西时再下地劳作,直到晚上七八点钟天擦黑时才收工回家吃晚饭。到了秋季“双抢(抢收抢种)”时节,挑灯夜战昼夜不休也是常有的事。

这段时间,由于体力消耗巨大,不下地的老人妇人们一般都要给家中农活主力军、男女劳力们顿顿做干饭的,在菜品上也尽量丰盛一些,多少都要弄点肉荤和酒,借以消乏,并保证体能充沛。她们自己则就着剩菜或腌菜喝点稀饭。

连带着孩子们的作息时间也跟着调整变化。甚至于家中劳力少的,稍微大点的孩子在放学后也要下地参加劳动,多少给自家大人帮点忙。

张富贵和大刘、张晓娇三个大人全身心扑在鱼塘上,自然难以把林一林和石头两个照顾的处处周全。开始几天,张晓娇每天大清早就起来洗菜淘米,一次性为林一林和石头哥俩备好早餐和午餐,中午就在鱼塘上给自己和张富贵、大刘三人做饭,晚上收了工,再由拖着一身疲惫的大刘给一家老小五口人烧火做饭。

可不到一个星期,不知道是由于体质问题还是因为苍蝇叮过或饭菜变质,林一林吃了冷菜冷饭后闹了两次肚子。本就瘦削的身体更像一根竹竿似的,看上去弱不禁风。

张晓娇心疼不已,怪自家兄长:“都是你,听风就是雨,前怕狼后怕虎的把秋水赶到学校里去住,要是有她在,我林儿哪会遭这业?哥,我们还是把她接回来吧。”

张富贵坚定摇头不同意。才几天,他脸上胳膊上的皮肤晒得黝黑,人却倒是精神十足。张晓娇的提议他何尝没想过,他也不是那种胸量狭小整天活在别人眼中的人,可事关秋水、秋叶母女俩,他不得不尊重她们的意见,为她们考虑。

“吓,万一要是有人再在背后瞎嚼舌头,我让大刘一刀切了它。”张晓娇赌气道。

张富贵瞪了她一眼,仍不做声。张晓娇眼珠子转了几转,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哥,要不,你把她收了吧,看林家康徐跃进他们还能说你俩什么?”

张富贵睃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尽打胡说。”

“啷么,哥,你该不会瞧不起她吧?嫌别人是二婚?你不也是二婚吗?”张晓娇口无遮拦道:“再说了,娶了秋水,你还可以白赚一个漂亮姑娘呢,我看你平时‘叶儿’‘叶儿’叫得蛮亲热的,那孩子好像也很喜欢你呀。”

听张晓娇提到“叶儿”,张富贵眼神一下子变得柔和了许多,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但却依旧摇头道:“不要再提这事了,我没这心思。”

张晓娇一听这话,顿了一顿,面露悲情道:“哥,我晓得,你心里还念着嫂子,可是,哥,嫂子一走已经五年了,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老一个人单着,我这做妹子的也放心不下,嫂子在地底下也不安呐。”

张富贵不理她,直接起身走开。张晓娇还想追上去劝说,却被大刘一把拉住。大刘瓮声瓮气道:“不要再劝了。老三的心思我知道…昂,他心里有个坎,不把杀害嫂子和家鲲父子几个的凶手揪出来,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昂,在这之前,他是不会考虑个人的事的。”

张晓娇听罢,愣了一会,嘟哝道:“都过去这多年了,还能找到凶手线索吗?再说了,一林娃儿吃饭的事啷么办呢?”

大刘试探道:“要不你去找找余寡妇,看她能不能帮忙顺便照顾一下。”

张晓娇朝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还用你说?我都问过了,这些天余…余兰也忙,到处帮四邻乡亲栽秧呢。一天管两顿饭不说,栽一亩秧还能赚一两块钱。唉,孤儿寡母的,也是个造业人。嗳,你嘴里别老是寡妇寡妇的,小心哥骂你。”

大刘站在那里呆愣了半天,忽然一拍脑袋道:“你看这样行不行,昂…每天晚上我多做点饭菜,放余寡…余兰小卖部冰柜里冻上,隔天就让石头一林和苕溥三个小家伙自己热一热就能吃。”

张晓娇眼睛一亮,笑着在大刘宽厚的背上拍了一下:“还是你这瘪脑壳好用,我们和余兰说去,准行。”

但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第二天一早,石头林一林汪少甫三人看着一坨坨冻得硬邦邦的饭菜,彻底傻了眼。这要等饭菜化开,恐怕一节课都要上完了。石头和汪少甫只好空着肚子去了学校。

第三天,林一林主动提出要学习石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却将余婶提前解冻的饭菜炒成了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石头和汪少甫只好又空着肚子去了学校。

这之后,掌勺的事就都由石头一个人包了。还真别说,石头好像传承了他爸的衣钵,拿起锅铲就自信满满,除了颠不动铁锅,一招一式很有些大刘的味道。

石头、汪少甫上了学,林一林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只好泡在图书室里,昏天黑地的看书,倒也清静。

但老天仿佛不折腾林一林几次就不爽似的,没过几天,村里接二连三的晚上停电,余兰害怕得连冰棍雪糕都不敢进货太多。大刘试着留了一次饭菜过夜,不想第二天一早全变馊了。石头三人只得暂时和“美好生活”作别,再次过起了一日两餐的日子。

这一天,林一林心里有点牵挂秋叶,一早就起来,去了二号院。却见石头斜挎着书包,正准备上学,林一林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向小学进发。

林湾村村小位于村部北面,学校主体建筑是一幢四层大楼,共有三十几间教室,能容纳一千多名师生,是林湾村以及附近几个村的集中教学点,故也称中心小学。

学校后面不远,有山名“泉山”,据称是因山上多温泉而得名,属凤凰山支脉。山虽不高,但山势连绵起伏,山上植被茂密,鸟语花香,或有清泉潺潺、小溪淙淙,涓涓细流,一路向东,汇进了奔流不息的月亮河或烟波浩渺的香妃湖。

从村部到学校约四五百米,中间连着一条宽阔的柏油路,路两边植满香樟和桂花树,一年四季亭亭如盖,郁郁青青。靠近校门五六十米,路两边各建有一排砖瓦结构的平房,一边是经营各种文具、玩具和儿童用品的小店,一边全是早点小吃铺子。经营户多是村里无力下地干活的鳏寡孤独或特困户。房子由村里统一出资修建,以极为低廉的价格租赁给他们,让其自食其力。

许多家境好的,大人便每天给孩子们一些零花钱,供他们在学校附近小吃摊上过早。林远志和徐卫兵就在此列。

最受林湾村人欢迎的,当属糊汤粉。用龙骨熬制的老汤打底,每天加几根新鲜筒子骨,添几颗八角桂皮红辣椒,灶膛里烈焰升腾,满铁锅鲜汤咕嘟咕嘟翻滚不停,熬得又浓又酽,凉水桶里浸着白白嫩嫩细细长长的米粉。顾客来时,师傅便用长竹筷从桶里捞出米粉,盛到竹勺子里,再将竹勺子放进滚沸的汤锅里浸烫几秒钟,同时用铁汤勺舀一碗浓汤,然后左手将竹勺捞起,右手长竹筷在竹勺子上“啪”的敲个脆响,将竹勺子里烫的软软乎乎的米粉倒进碗里,撒上一把葱花,浇上半勺佐料,再淋上几滴芝麻香油,那股子浓香一瞬间便扑进你的鼻孔,充满你的口腔,穿透你的五脏六腑。如果再配上隔壁摊上一根炸的金黄金黄的油条或者是一个烤的酥脆酥脆的锅盔,那可真是堪称龙骨凤髓,人间绝味。

林一林跟着石头走到小吃店前,被糊汤粉和各种吃食混合的香味勾引的头晕目眩,一双脚怎么也挪不动了,肚子里咕噜咕噜唱响了奏鸣曲。

“哎,一林兄弟,你也来过早啊。”林一林正徘徊不定,忽听有人和他打招呼,循着声音看去,见堂兄大志(林远志)和大兵(徐卫兵)两人坐在一个名叫“林家铺子”的小店门口,一人面前摆着一碗糊汤粉,手里各拿着一张油饼,一口汤一口油饼吃的正香。大志叫了他一声,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嘴唇油光水滑。

林一林晓得这不过是村里人见面时的礼节,遂也不答话,咽了咽口水,笑着朝大志摇了摇头。忽见徐卫兵向他招手,嘴里含混喊道:“苕溥,苕溥你过来。”

林一林有点恼火。自从古江恶作剧的给他取了“憨巴”和“小苕溥”两个绰号以后,慢慢的在这帮同龄人中也叫开了,为此,石头没少和人打架,但越打这名声传的越快。时间稍长,林一林也就当狗叫了,懒得再理会。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听着却格外的刺耳,心里不由得一阵厌烦,正欲扭头走开,忽听背后响起汪少甫的声音:“嗷,大兵锅,嘶,粉,我要七。”接着便是“噗踏噗哒”快跑的脚步声。

林一林这才明白原来徐卫兵是在叫汪少甫,不禁哑然失笑,心道:原来自己还是挺在意这“绰号”的,不然怎么会变得如此这般敏感多疑,看来自己真是有点饿晕头了。

汪少甫跑到徐卫兵跟前,扑上去就要抱过他面前的汤碗,却被徐卫兵一把护住,一脸鬼笑道:“慢来。苕溥,这是我的。你要是能背一首诗给我们听,我就给你…五分钱,让你自己买半碗糊汤粉。好不好?”

“好…不好,嘶,一毛,我要一满碗。”汪少甫踌躇着不敢答应,鼻翼一瘪一瘪的使劲吸气,两条“白狗”却根本不听使唤,仍不依不饶的拼命往外蹿,看见石头和林一林,眼睛一亮,拉过林一林含混道:“一林背,嘶,他看书多。”

徐卫兵摇头:“我跟他不熟。这样,一毛就一毛吧,我就喜欢听你背诗。也不要你搞蛮复杂的,简单点,就背你最拿手的《咏鹅》吧。”

汪少甫咧开嘴笑了,手臂一抬,拿袖笼擦去鼻涕,大声道:“允唩,嘶,我会。”

说着,收腹吸气,唤回又冒出来的两条“白狗”,拉开架势,学着鹅走路的样子,两手手掌心朝下,五指叉开,如划水一般,在身子两侧摆动,脚下迈着八字步,一步一摇,脖颈伸直,抬头看天,扯着喉咙大声背道:“唩、唩、唩,抬头向天锅,白毛浮清水,赫掌拨汹波。”

林一林听得浑身起疹,头皮发麻。这是什么《咏鹅》,怎么听着怪腔怪调的?

“哈哈哈,好,苕溥背《咏鹅》,林家湾第一。”徐卫兵和大志拍桌打椅,乐得前仰后合,开心不已。

汪少甫转身“噗噗噗”跑回来,将手伸到徐卫兵眼前,含混道:“嘶,钱,大兵锅,一毛。不许赖。”徐卫兵见周围好些人都在围观,不好意思食言,从裤袋里扣扣索索摸了半天,摸出一毛钱,“啪”的一声拍在汪少甫掌心里,故作豪迈道:“给,赏你的。”

汪少甫喜得眉花眼笑,乐颠颠跑到林一林跟前,将一毛钱拿给他看,两条“白狗”好像也闻到空气里混合的香味似的,也跟着欢快的淌下来,林一林忙从裤袋里掏出一张卫生纸,覆在他口鼻上,熟练的给他擦去。

林远志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头,忍不住叫了声:“一林。”

林一林抬头,面带笑容问:“大志哥,你喊我有事?”

林远志点头道:“来,坐我边上。”

林一林顺从的坐到他身边,侧头看着他。林远志压低声音说道:“一林,不是我说你,好歹我们是兄弟,你来林湾村时间不短了吧,应该也看到了,在林湾村,我们堂堂林家子弟,么时候给人低声下气过?你要是想吃糊汤粉,也犯不着跟那个苕溥讨好卖乖呀。这叫人看见说出去了,还不把我们林家人面子都丢光了?”

坐在一旁的徐卫兵紧随着林远志,一句一点头,嘴里“吧嗒吧嗒”响个没完,忙里偷闲的“嗯,”“嗯,”“就是,”“就是”不停的附和。

林一林越听心里越是不爽,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变得越来越冷。待林远志说完,林一林冷笑着问道:“大志哥,我啷么就跟人讨好卖乖、丢你的脸了?”

林远志不高兴了:“嘿,你还嘴犟。你看看那个苕溥,一年到头一天到晚挂着两条浓鼻涕,袖笼脏的像两张鞋底子,恶心死了,村里人哪个不嫌弃?你呢倒好,像个小跟班似的跟着他,跑前跑后的老给他擦鼻涕。这不是讨好卖乖是什么?说你讨好卖乖还是轻的,往重了说,你这叫犯贱?”

林远志苦口婆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林一林也不耐烦和他多说,冷着脸挤出个笑,道:“那我在这里谢谢大志哥的好意提醒了。要没别的事,我就过去了。”

说着,起身便走。

林远志见他仍向汪少甫那边走去,急中带怒道:“你啷么这么倔、不听人劝呢?你不嫌丢人,我还丢不起这个脸呢!哎,林一林,你回来!你不就想吃糊汤粉和油条吗,全包在我身上了。嗟,给你一块钱,今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胀不死你!”说着“啪”的一声,将一张一元钞票往桌上重重一拍。

四周坐着过早的、走路上学的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抬头驻足往这边看过来。

林一林脸上“腾”的一下变得通红,一字一句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说罢,转身牵着汪少甫,走到汤锅前,亲切的叫了声:“老爹,麻烦您给他下碗粉。”

“好嘞,一碗糊汤粉!”掌柜的在热气腾腾的灶台后高声吆喝道。

汪少甫迫不及待的站在汤锅边,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不一会,糊汤粉下好,一个年长妇人给端上来。

“一起,一林,一起七。”汪少甫扯着林一林嚷嚷道。

“好,好,一起吃。”林一林将汪少甫按在板凳上,另拿过一只碗,小心翼翼给自己挑了一筷子米粉,倒了浅浅一点点刚刚盖过碗底的浓汤,俯下身,鼻子凑到碗边,贪婪的吸了一口那醉人的香味。

“真是she人卖呆!”林远志喝骂一声,拉着徐卫兵就要走。

林一林置若罔闻,喝了口汤,故意眯缝着眼,长长的大声的吐出口气道:“哈-好香”。

林远志见了,眼里含怒,咬牙切齿的低声骂道:“贱坯!一碗粉都吃不起。”

哪晓得一向沉默寡言的石头耳聪目明,不仅听到了他的骂声,而且还敏锐的捕捉到他眼里闪过的一丝阴鸷,当即回骂道:“你才特么贱坯呢!你一家都是贱坯!”

“特么的,还真是无法无天了哈,大志,你看看,现在的小比崽子们,一个比一个欠收拾。”徐卫兵在一旁笑骂道。

没等林远志接话,一个嚣张的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个巴马‘小算盘’,不用猜老子就晓得你又在背后挑灯拨火。你他麻真要有种的话就站出来一次,和人正面硬搞行不行?哟哟哟,姐,我不说了,跟你走还不行?”

林一林扭头,见古江站在柏油路上,笑嘻嘻朝这边张望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却被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个子不高但模样周正的女孩一把揪住耳朵,几乎是拖拽着向学校走去。林一林猜测,这女孩应该就是古东的女儿古漓。只是和古江四处张扬闯祸的个性恰好相反,这女孩平时深居简出,极少在外露面,至今林一林也只是远远的看见过她几次,还没面对面打过交道。就算今天,两人离得这么近,也只是惊鸿一瞥。

被古江这一打断,徐卫兵悻悻然不再做声,对古江这个混不吝,他还真是孙悟空遇上如来佛---毫无办法。林远志本想装腔作势一番说两句大话后借坡下驴,却一眼瞥见石头手里把玩的小弯刀,心里顿时就虚了,嘴里嘟囔道:“算了,不跟这帮贱坯们一般见识。老子还当他得了好多遗产呢,原来是个穷鬼。”

话音刚落,却见一个瘸腿的老人,手握一只长柄大铁勺,一瘸一拐的从店里走到林一林眼前,长勺一倾,朝他碗里倒了一勺浓稠的粉汤。林一林抬头,见是店里掌柜的,正笑眯眯看着他,问道:“你是家鲲的娃儿?”

林一林疑惑的点点头,不晓得他怎么认得自己,摸了摸瘪瘪囊囊的口袋,羞涩道:“老爹爹,我,没钱。”

老人家转身,又从凉水桶里捞出一坨细粉,用竹勺子在汤锅里浸烫好了,再用铁勺托着,一瘸一拐的来到桌前,小心倾倒进林一林碗里,满脸微笑道:“你娃么时候来吃,都不要钱。”

说罢,铁勺向四下里一扫,大声道:“这学校是你家建的,这路是你家修的,我们这两排店子也是你家给盖的。这条柏油路两边二十几家,家家都享的是你家的福哦。你爷爷、你爸、你叔他们为我们做了这么多的好事、善事,吃碗米粉算个屁。娃儿,天天来,我‘林家铺子’、还有这条路上每个早点摊子,对你来说,都是岔(  三声,意‘放开、随意’)的。伙介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一条街上轰然一声:“是!”

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一个个叫得天响:

“娃儿,我王老汉的猪油锅盔是林湾村一绝,每天一个,尽管来拿!”

“林家娃娃,来尝尝我的热干面吧,正宗的蔡林记。”

“小林子,我老马的油炸糍粑和欢喜坨都是祖传的手艺哦,一天吃一个,一年都欢喜。”

“林家小娃子,别听老马瞎吹牛,我张国老的苕面窝那才是国货精品,你爹爹婆婆以前吃了都赞不绝口呢。”

……

锅盔、油条、糍粑、苕面窝、鸡公饺、欢喜坨、热干面…一样样美食小吃流水般送到林一林、汪少甫和石头这里,在面前的小桌上堆成了小山。

林一林“忽”的站起身,像个小沙弥一样,双手合掌竖起在胸前,朝所有向他发出召唤、给他送来小吃的人们逐一拜望去,刚才林远志和徐卫兵给他心里带来的阴霾荡然一空,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感、一种无与伦比的自豪感、一股比糊汤粉还要浓香的亲情乡情从他心底迅速升腾而起,顷刻间让他彻底沦陷在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和感动中。

五年多来,除了三爷、四爷、四娘、石头和秋水、秋叶母女俩外,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其他人对他毫无条件毫无保留的真诚关爱,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旁人对祖父祖母和爸爸叔叔真心的拥戴和敬佩。

多年来,他甚至已经快要忘记父亲母亲和祖父母的音容笑貌了,即使刚回来时林湾村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强烈的视觉冲击,他也很难把看到的一切和他们联系起来。可这一刻,他竟然从那一张张笑脸、一声声呼唤中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们离自己是如此的近,近在咫尺,他们的身影和魂魄就在这一幢幢房舍里,就在这一棵棵树木花丛中,就在这浓浓的乡情里。

“谢谢林老爹,谢谢爹爹婆婆们,谢谢大家。”林一林眼底一酸,泪水模糊了双眼。

回望终审判决以来的日子,此刻,他突然觉得,一个工厂,一座大楼,甚至无数的金钱,也许,都抵不上眼前这一张锅盔、一碗糊汤粉、一个欢喜坨。

林远志和徐卫兵两个人看得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发生这样的转折。每有人笑呵呵的送小吃过来,他俩都觉得自己又被人打脸了一次,面色阴沉如水,十分难看。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上课铃声“叮铃铃”响起,早已过完早正在围观林湾村有史以来闻所未闻奇异一幕的学生们轰的一声纷纷起身,忙不迭向校门口跑去。

林远志和徐卫兵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浊气,一声不响的扎着头跟在人群后面匆匆疾行。

林一林突然一把拉住石头,任他怎么挣扎也不放手。石头有点急,却见林一林拿手指了指桌上的小吃,顿时安静了,咧着嘴憨憨的笑。

柏油路两边门店前顿时空荡荡的,清净了许多。

“娃儿,哭个啥呢?快吃吧,粉要凉了。”林老爹提起衣襟,擦了擦眼角,在一旁劝道。

“老爹,我没哭,被炉烟熏着了。”林一林学着汪少甫的样子,拿两只袖子左右开弓擦干眼泪,腼腆的朝众人笑了笑,拉着石头坐下来,从自己碗里挑了一大半米粉给他,将桌上的小吃留下几样准备给秋水秋叶带去,其它的都分给了石头和汪少甫,看他俩吃得唏哩呼噜不亦乐乎,觉得满心的欢喜。

“和老林、家鲲一样,也是个善人呐。”林老爹在一旁看着,感慨万千:“良善之家,必有后福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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