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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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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小城入睡。

行舍的小屋里点了一盏青铜油灯,灯火如豆,照亮桌子周围的一小块地方。

澹台莲州放下茶杯,含颦不语。

现在。

澹台莲州获知了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的父皇母后都尚存人世,身体健康。

坏消息是:昭国与隔壁的幽国有政治摩擦,幽国正要起兵进攻昭国。

黎东居士继续说:“差不多是王子你被仙人带走以后,王上与王后夫妻失和,此事天下皆知……”

澹台莲州听到这里,却是着急了一下:“那我母后如今在国内处境还好吗?”

黎东居士说:“文靖公主少有才名,与各地城主、诸国王后皆有往来,又有自己的封地跟军队,依然地位尊贵。”

澹台莲州依稀记得,他还在母后身边的时候,母后最得力的一些宫女姐姐在私下无人时,还是更乐意管她叫“公主”。

婚后还能保有婚前的称号,想来她必定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

澹台莲州松了口气:“那就好。”

一阵风掠过,烛火摇曳了下。

黎东居士道:“如今昭国王室还有两位跟你同父异母的王子,皆是侧室所出,还未立储。王子是皇长子,正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

澹台莲州掇张垫子,换了个坐姿,并不端正,欹斜身子,却别有一番潇洒轻松,他的嘴角亦是轻撇,漫不在乎地说:“先生,我实话与您说了吧——”

“大抵您是觉得我从仙山而来,仿佛我沾染上了仙气。虽然是我自行离开,实则我差不多是被淘汰出来的。我在昆仑十三年,灵窍不开,毫无建树,依然是一个凡人。”

“您不用因此对我别有期待,我与凡人无甚区别。”

他自己斟了一杯酒,故意斟至几乎满杯,水面弧绷,被他举杯送到嘴边却一点都没洒出来。

“我在昆仑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别人不比我高贵,我也不比谁低微。”

“你说我是尊贵不凡的王子,我觉得我很平凡,我只是个思念父母的游子。”

“好了。”澹台莲州说,“反正无论如何,国都这趟我是必须得去的。先去了再说,若是有什么变故……我有剑在身,总得脱走。”

他笑着说:“不做王子的话,我要做个游侠。”

黎东先生说:“以王子之才能,做游侠未免可惜。”

澹台莲州忍不住纠正他的言辞:“别一口一个‘王子’‘王子’的,我刚才就想说了,除了这张脸,我可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自己是昭国王子。就算是有这张脸,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人家可以认为我只是恰好长得像。他们认不认我可不好说。”

还想倒酒,酒壶已空。

澹台莲州抬头眺望檐下明月:“时辰不早,今天便说到这儿罢。我先去休息了,先生也早点入睡,祝您今晚好眠。”

也不知这老头儿在打什么歪主意,还怪腔怪调地说:“怕是睡不好了。”

澹台莲州可不管他,自顾自离开了。

回到给他准备的房间,澹台莲州坐上床以后的第一反应还是打坐,意识到以后才放松身体,躺了睡。

白狼跟他进了屋以后,跳上湘妃榻。

澹台莲州问:“小白,要不要来我的床上,你没睡过人睡的床吧?可暖和舒服了,你要来睡睡看吗?”

白狼头都没抬,高冷地扫了下尾巴,以示拒绝。

澹台莲州悻悻,自己裹上被子睡了,嘟囔:“还想跟你聊聊天呢……”

在屋子里睡觉好处是不用餐风饮露,坏处是也无法盖着漫天星河入梦了。

他跟裴黎东那么说,可哪有孩子不希望自己失散的父母能记得自己?

……

他还记得自己离家前,三四岁时就由母后亲自为他启蒙,将他抱在膝上,教他读书认字。

母后又温柔又严厉,会把他抱在怀里给他唱歌儿,还会与一群乐女一起奏乐跳舞,转开的裙子像一朵绽放的花儿,他在边有模有样地舞啊唱啊;而有时他调皮任性,母后就会狠狠地叱责他,用柳绦把他的手心抽的发红,往往母后一个可怕的眼神扫过来,他就会像是被捏住后劲的猫儿狗儿一样乖巧老实了。

但他跟仙人走的那天没见到母后。

是父皇把他送走的,他问:“母后呢?”

父皇说:“你母后害了病,怕染给你,今天就不来看你了。改日吧。”

小莲州乖巧地点点头。

小莲州被带着飞在高空之上,可他毫不害怕,甚至趴在大人的肩膀上,穿过织羽层云,夕阳彩虹,俯瞰愈发渺小的地面,惊叹连连。

他还想,等到母后病好了,他回家见到母后,一定要把美丽的画面告诉她。

谁知道他在昆仑一待就待到了死。

十三岁那年。

他原本有个机会可以离开,因为其他孩子最晚的也在十岁上修得灵力,而他已经超龄三年。

授课的老师反复测试他的灵根,也只能喟然长叹:“你这是一丁点天资都没有啊。不如下山去吧。”

又摇头说:“兴许是你父母一直不把你交出来,你在世间生活太久,那些个俗气早已污染了你原本的仙骨才会这样。”

一个没有灵力的人怎么可能救世?

他们把所有孩子都找到是为了从中寻得一个救世主,无法修炼的凡人于这天地世界与蝼蚁无异。

老师说:“不如你还是下凡回去吧。”

澹台莲州惭愧,却不肯走:“我想再自己试几年行不行?我喜欢练剑,我想以剑入道。”

他的剑术是相当优异的,所以老师还是犹豫了,心想这个孩子兴许是大器晚成。

求仙问道是无数凡人穷其一生的梦想,即便坐拥国家的君王也往往求而不得。

是以,昆仑不少人觉得他赖在仙门也是缘故于此。

一个凡人进了仙门,哪能舍得轻易离开?

只有澹台莲州知道,他那会儿哪是执着于仙缘?

——他是暗恋岑云谏暗恋得傻掉了!

十三岁的少年,情窦初开,日思夜想。

思凡。思凡。他思的不是凡人,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他知道自己要是走了,那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岑云谏。

屋里除了他,就是那只白狼。

老师也是修真者,他不想再把修炼时间浪费在他一个人身上,出于一点师生情谊帮他留了下来,还在后山给他寻了快没有灵气的荒地供他居住,最后一次问他有没有下定决心要留下来。

他一整晚没睡。

他闭上眼睛就想到七岁的时候每天早上跟岑云谏在一起玩的场景。

那时小云谏刚开始学御剑,并不算很熟练,飞得低而慢,经常在后山偷偷练习,他就会在地上追着,边跑边嚷嚷:“你飞得真好!”

有一次,小云谏越飞越高,他因为朝天上看,没注意到脚下,一个不留神,从山坡上摔了下去,眼前一黑。

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时,他听见小云谏带着哭腔,不停在问他:“你怎么啦?你别吓我。”

那会儿七岁小云谏还没换声,满是稚气,颇为可爱。

所以,小莲州明明已经转醒,却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故意装昏,想多听听这个总冷着脸的小男孩手足无措的声音,一想就觉得磕到的后脑勺都不怎么疼了。

结果很快就被小云谏发现了,他快气死了,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调皮?我都快被你吓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你就知道见天地戏耍我!”

直到第二天还不乐意搭理他。

小莲州把脑袋凑过去,说:“我昨天真的摔了,好痛!你摸摸,鼓起来好大一个包。”

小云谏一摸,发现并非作假,可仍拉不下脸跟他说话,袖手走开了。

小莲州正郁闷,回到住处,却发现自己的床铺枕头下面被人放了一瓶化瘀膏,下面还压着一张纸,用蝇头小楷写着该如何使用。

他看得出这是小云谏的字迹。

那瓶药他都舍不得用,只用了两回,被他珍之又珍地收藏起来。

年少时没有自知之明,也没意识到仙凡之别究竟有多大,还有那么点痴心妄想,想着等他也成了正式弟子,说不定能更接近岑云谏一些。

想了一晚上,隔天一早起来去跟老师说,还是想留在昆仑。

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做了个杂役。

结果,从那以后的数年,他连跟岑云谏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着了魔似的暗恋着岑云谏。

……

真奇怪。

这些以前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少年心事,他现在回想起来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像在看别人的事。

完全无法回忆那种偷偷地热烈地爱一个人的心情。

大抵是因为死了一次,回头再看,只觉得傻。

澹台莲州轻声自语:“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就直接下山回家了。”

半睡半醒的白狼耳朵微微抖了一下,依旧一动不动。

澹台莲州起身推开窗。

清风涌进来。

仰头。

银河上一织星锦璀璨闪烁。

少年时,他总爱在昆仑山一个人迹鲜至的地方干活,因为在那里偶尔能看见御剑飞过的岑云谏。

旁的都无暇顾及。

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这片天空就已经很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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