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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情窦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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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晚时候,暮色敛去明媚春光,尚氏带着大丫鬟红素停在了女儿嫤瑜所居的院落前。

扶柳闻声,迎进了尚氏。庭院里,花草树木错落有致,清清淡淡的馨香流溢漫绕,正是来自那淡染胭脂的西府海棠。

抬眼见着嫤瑜的房前站立的丫鬟折梅,再一看那紧闭的屋门,尚氏不解地问向扶柳,“怎么不让折梅在屋里伺候?”

扶柳趋步相随,躬应答:“回夫人,折梅原是在屋里伺候的,就方才姑娘说要自个儿待会儿,折梅才退到门前。”

那头折梅瞧见尚氏,急促声往屋里禀告,听得嫤瑜应了一声,这才快速移步来到近前的尚氏前,与尚氏见礼。

屋门从里拨闩开启,一身水绿色蝶恋花春衫的嫤瑜站出门槛,朝尚氏盈盈施礼。

挽上尚氏的胳膊,母女俩一同进屋。尚氏往紫檀梅花桌旁的梅花绣墩坐下,嫤瑜站于尚氏一旁,巧笑嫣然,“额涅可是改变主意了,明儿与我们同去潭柘寺?”

尚氏默而不答,看向桌面排列整齐的平安牌,拿起写有石文炳名字的牌子,一双润目柔情婉约。

“额涅,孩儿就盼着大嫂赶紧嫁过来,如此您就可以去福建陪着阿玛了。”

说起来,尚氏有一年多没见上石文炳了。石文炳刚外任福建时,尚氏也是一同随去的。去年,因着庆徽的婚事有了眉目,她这个继母当然要回京操持起来。除了为庆徽单独修缮出一处崭新的院落,还要筹备定亲、迎亲等需要的喜件。有和硕公主那样八面玲珑的额涅,尚氏虽呈现秀雅安静之态,但管起家事来,也是利落周全。

旁人跟前自是不能多话,但女儿跟前,尚氏偶尔也会表述心里的秘密。既然石文炳常年外放,刚及三十的尚氏不愿经年累月与丈夫异地而居,所以就盼着庆徽的媳妇进门后,把这个家交给大媳妇挑一挑,南下陪在丈夫身边,过过夫妻相随的日子。

嫤瑜说出尚氏的心事,尚氏只是抿嘴一笑,虽然屋子里候着的红素、扶柳都是懂事的丫头,可身为偌大伯爵府的当家主母,这种对丈夫的思念默默捱忍才是体面。

正面反面端详手里的平安牌,尚氏惊叹道:“庆征的眼光着实不错,如今弄起这些物件来倒是颇有新意,且寓意更好。”

庆征、嫤瑜兄妹与表兄纯亲王富尔祜伦自打两岁起就在潭柘寺挂平安符,一岁一年,转眼一轮光阴十二个冬雪过去,加上补足两岁前的牌子,这是他们的第十二块平安牌了。

尚氏虽是长女,但不止嫁得比妹妹晚,怀胎也比妹妹晚了一月。当年姐妹俩双双有孕后,听说潭柘寺香火旺盛,签卜灵验,便相约一道前往进香礼佛,为腹中孩儿求取平安健康。

到达潭柘寺后,姐妹俩先是虔诚地进香,随即各自抽取一签,结果却是云泥之别。姐姐抽得上上签,而妹妹拿了个下下签。离开潭柘寺时,身为王妃的妹妹十分气恼,放言从此再不来潭柘寺。

岂料不过三月后,当时的纯亲王隆禧突疾病,不治而亡,悲痛欲绝的王妃若不是顾念腹中的孩子,早也望断红尘随隆禧而去。富尔祜伦的降生为年轻寡居的王妃带来了生的希望,儿子封第二代纯亲王,她这位额涅也因为隆禧的谥号“靖”改称纯靖王妃。

康熙二十年,就在富尔祜伦将满两岁的前一个月,忽变得日夜哭闹不休,吃口也弱,日渐消瘦。尚氏这时向妹妹提出建议,往清静的潭柘寺客院住上一段时日,同时也请寺里的高僧为小王爷念经祈福。

纯靖王妃起初因为那支下下签心里一直有阴影,并不愿意。可太医都来过王府看过,富尔祜伦的情形还是不见改善。和顺公主当机立断,为小女儿做了决定,前脚派人往潭柘寺安排,公主后脚就亲自把富尔祜伦与大夫送到潭柘寺,并与小女儿一道看守富尔祜伦。

世间的事情总存有难以解释的巧合,富尔祜伦才被送走不久,纯亲王府那一片地区生了痘疫,不少家的孩子都染上痘症,敌不过病魔夭折的,就有好些个。就连纯亲王府上一管事的小外孙女,也因此早夭。

富尔祜伦换了环境后,不仅躲过痘疫,且情形一日日改善,周岁后整个人又恢复成活泼好动的小奶娃。

经历此劫,和顺公主与纯靖王妃施善寺院不说,还紧邻寺院买建了一处朴素大方的别院。每年冬月临近富尔祜伦的生辰,纯靖王妃都会带上富尔祜伦过来住上一段时日,吃斋、念佛、挂平安牌,总之是诚心诚意,年复一年。

嫤瑜与庆征只比富尔祜伦小一个月,再者若不是尚氏的建议,富尔祜伦也逃不过这一劫,于此,王妃每年都要把尚氏及嫤瑜兄妹俩都邀来。时日一长,冬月、腊月往潭柘寺小住、挂平安牌就成了富尔祜伦、嫤瑜、庆征的老规矩。

往年的平安牌都是出钱交代寺院准备,由表兄妹三人亲笔在牌上写各自的名字,后交由寺中僧人念经开光后,再择日挂上寺中的长寿古树。

轮至十二岁的平安牌时,从塞外回京的嫤瑜身体一直不大好,咳嗽时好时坏,大夫一再叮嘱在家静养过冬日,来年春天方能痊愈。

依着老话,孩子过了一轮十二岁,身子骨才算得是稳当。从此新的一轮光景,孩子们可就要长大成人,接着谈婚论嫁、立业生子。

所以十二岁的平安牌算是表兄妹三人的最后一次,缺了嫤瑜,大家都觉得不圆满。于是便约定等到来年春天,嫤瑜康复后,再一起前往潭柘寺。

因着是最后一次,嫤瑜提出想要给家中的每位亲人都挂上一块。而庆征也提出要亲自去物色平安牌,以表诚意。

以往寺院提供的平安牌都是金丝楠木所制,这次庆征带回来的平安牌却选了菩提木。金丝楠木向来被视作最理想的建筑木材,广泛用于宫廷阁楼的建造以及皇家家具的打造。而菩提木是软木,不适于做大型家具,只是小范围用于小型家具及雕刻摆件。

尚氏掂了掂手中的平安牌,比金丝楠木轻很多。纹理不是上等金丝楠木那种大气磅礴的山水云朵,而是细密均匀的竖直条纹。凑到鼻尖嗅嗅,没有金丝楠木的暗香,基本就是纯净无味。

“也不晓得庆征是出于什么考虑,但我却觉得选菩提木做平安牌真是很好,精贵珍奇反不如朴实无华更能保康宁、佑平安。”

庆征一岁抓周时,两手抓满珠光宝气,石文炳那时着实感慨了好一阵,小儿子不会是一纨绔败家子吧?随着年岁增长,庆征依旧对这些珠饰、摆件兴趣浓厚,骑马射箭对付着学,倒是珠玉的器质、木材的差异,不用鞭策他,自己钻头觅缝学得不亦乐乎。

嫤瑜拿起写着庆征名字的牌子,点点名字,就好像戳了戳庆征额头一般,“额涅偏心,孩儿每一块牌子的名字都写得认认真真,额涅却半句不提。”

尚氏把嫤瑜拉到一旁的绣墩坐下,“急什么,这就说慢了一会儿,你就和哥哥较上劲儿了。”

嫤瑜七岁起,尚氏就教授她握笔,并手把手带着她横竖撇捺感受一笔一划,起笔、收笔皆细细讲解且严格督促,以求嫤瑜的每一个字都要工整规范。

尚氏自己的一手楷字婉雅秀逸,笔划转折有外柔内刚之风,整体又流淌沉静安详之韵。

嫤瑜的楷字逐年进步,但现今较之尚氏,远不可及。尚氏妙目明净,音色温润,宛如清风徐来,温柔拂面。

“嫤儿,目下你的字练得是笔笔分明,干净利落。见字识人,字里行间透着你的心思纯明,心无旁骛。”

嫤瑜快速眨几下眼,黝密长睫舞动间,是一潭桃花水明艳动人。

“额涅,您这是测字算命呢?我怎么听着没有半分夸奖嘛。”

但凡在家,嫤瑜每日一个时辰的练字从不间断。女孩家该读的书籍、该通晓的绘画、音律、该熟稔的女红,尚氏都在她的日程中排得井然有序。这也源于和顺公主对尚氏姐妹的严格教养,再者尚氏的阿玛尚之隆本就是汉王之子,汉人书香门第教养女儿的方式也多少融合进来。

尚氏吩咐扶柳取来装平安牌的盒子,一面逐一收拾着一面说道:“额涅自然是夸赞你的,咱们家嫤儿的这手字在一众满人贵胄的同龄人中,立身前列不在话下。”

喜色在嫤瑜脸上绽放,开出娇艳灿烂。

“然而,这没什么可骄傲的。”尚氏语气淡淡,端庄之气压制住嫤瑜的满眼失落。

“嫤儿,过了十二岁,你不再是额涅怀里撒娇的小丫头,你长大了。额涅之所以严格督促你练字,无非是希望你能打好基础,在往后的日子中,宣纸上的写写画画能陪你一辈子。女人不同于男人,多是忙转于家宅,明知外头的天地广阔无边,但留给我们的就只是家院圈出来抬头看得见的这一片天。”

看进嫤瑜漆黑的瞳仁,明知女儿要懂得自己的这些话尚需时日,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耳提面命。

“额涅教你写字,是助你沉敛性子,帮你消散愤懑,修身养心。你一天天长大,留在额涅身边的日子就一天天减少,就算庆征娶了位好儿媳,又怎能如自己的女儿是贴身的小袄子。谈婚论嫁、生儿育女说来就来,额涅就怕还没把自己的体悟完全教给你,你就离开了。”

“额涅,谁说我要嫁人了。”嫤瑜站起抱住尚氏的胳膊,娇羞的脸蛋贴上尚氏的后肩,“额涅十八嫁的阿玛,我至少也要那时候才出嫁。”

尚氏略微怔愣,一缕愤恨划过眼眸。转瞬,云散月出,皎皎光亮在尚氏脸庞勾勒恬静。

“额涅本是抱守终身不嫁,可世间凡事无绝对,福祸相依。损了容颜,换来与你阿玛夫妻一场,还有你与庆征这对儿女,额涅心存感激,没什么可求的了。”

嫤瑜探头看向尚氏的额头,始于右上方际线下延一寸余的疤痕显而易见,白净的肌肤留存这一道狰狞,委实为这张秀丽美好的脸容挥就残酷的遗憾。

由于长辈们缄口不提,嫤瑜无从知晓尚氏受伤的具体原委。和顺公主最爱在外孙女面前强调的是,石文炳救出了遭遇祸事的女儿,英雄救美的红线就此拴定一段姻缘。

或许从小到大见惯了尚氏的这道伤疤,嫤瑜的眼里,额涅始终是美丽优雅的女人。尤为知道阿玛英雄救美的这一段故事后,无形中往她的心里落入一粒同样期待的种子。

不知什么时候,这粒种子挣脱开表皮,从裂缝里冒出一芽幼黄新绿。嫤瑜干净的眼神中朦胧出含情的水雾,羞怯晕染她清甜的笑容。

尚氏见女儿流露这一娇态,正好自己手里刚拿起写了修茂名字的平安牌,再一想到女儿大致说过在草原遭劫掠是被修茂救回,尚氏握紧牌子,愣住了。

“修茂舅舅年后就不在子爵府上,你可知道他又忙什么去了?”尚氏扭头看向嫤瑜,都说女儿大了心事就多了,可尚氏很是怕女儿多出不正常的心事。

嫤瑜一听额涅问起修茂,立直身体,认真想了想,很快笑逐颜开,“瞧我这脑袋,竟然一时忘了。舅舅说他要去福建,估计回京时正好给我带香甜可口的荔枝。”

修茂不是尚氏的弟弟,尚氏除了保持客气礼数,别的从不多嘴过问。至于嫤瑜与修茂走得近,她只是一旁看顾着女儿就可,谁让石文炳明确地告诉过她不要让儿女们疏远修茂,修茂是自己人。

尚氏把手中的平安牌收入锦盒,看牌上名字的书写,显见都是嫤瑜挨个写家人的名字一气呵成。依着自己从前的心态,若是有了情愫,心潮起伏之下,起笔落墨很难干脆利落。

“趁着你修茂舅舅还未娶亲,你就多得些他的照顾吧!”尚氏故作随意地感慨出这一句。

嫤瑜方才的娇羞之态早已消失,一副理所当然地赞同道:“额涅说的是,往后若是有了舅母,我可就不敢缠着舅舅了。”

尚氏长吁一口气,不免暗下嘲弄自己多想,亏是没开口瞎问,不然反叫原本单纯的舅甥关系落得尴尬,那就出丑了。

原本以为修茂的平安牌是最后一块,谁知竟是多出一块空白无字的。尚氏刚想问向嫤瑜,却见嫤瑜飞快拿起那块牌子,双手包住,“这是多余的,孩儿收着玩玩吧。”

觉得嫤瑜小孩子心性,尚氏倒也不放在心上,就随了她去。把写好名字的牌子收好,盒盖关闭,上锁,尚氏交给红素。如是往年冬日过去潭柘寺,尚氏通常都同去,这回因着出的日子正好是田庄的管事过来报备庄上的事务,她这个当家主母自是要留着。石文炳常年不在家,京里伯爵府的里里外外,尚氏担在肩上料理得井井有条。既然不能同去,这些平安牌不好让嫤瑜保管,便是要送去和顺公主处,到时一同送到寺里,念经开光。

送走了尚氏,嫤瑜又把扶柳、折梅拒之门外,自己独留屋里。方才尚氏来时,嫤瑜正站在紫檀缠枝莲纹镜台前,欲开锁取出抽屉里的物什。这会儿尚氏离开,嫤瑜心里还惦记着,这又重新开屉,拿出了一方月白丝帕包叠好的小件。

坐到绣墩上,嫤瑜在桌面上缓缓展开丝帕,一对下坠杏黄色丝绦的镂雕云龙福寿白玉小葫芦呈现于眼前。小心翼翼把这对小葫芦搁于手心,细腻华润的玉质好似带着温度,一点一点升温,嫤瑜只觉耳根烫,脸颊烧。

一手握住玉葫芦,一手拿起那块空白的平安牌,嫤瑜眼前不自禁又浮出那清贵俊秀的面容,以及那如月下深潭的幽静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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