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命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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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浔单手拄着侧额俯在花梨木梳妆台前,另一只手里的角梳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描金牡丹的陶瓷胭脂罐,眼睛看着铜镜,却又好似没看着铜镜。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门店的灯笼也点了起来,马上就要到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我有些担心他。”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七浔回了神,铜镜反射出门边荆荃魁梧的身形,七浔直起身子梳肩上的青丝,“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不是给了他钱么。”
“他身体里有蛊虫,我觉得很不寻常,这么放他在外面,我担心会有什么事。”
“荆荃。”七浔站起身走到灯笼边,点起了蜡烛,暖黄色的灯光照映在她的脸上,在她的眼下留下一排细密的睫影,“你总不能照顾他一辈子。”
“咱们馆里最近不是缺人么,我想……”
七浔饶有兴致的看向他,“你平日里也不是这么喜欢管闲事的人啊。怎么?莫不是看那少年眉清目秀,你……”
这话给荆荃造了个大红脸,“姑娘你就不要取笑我了,论容貌,荆荃眼里没人比得上姑娘,我只是有些……于心不忍。”
七浔兀自笑了笑,这傻大个儿,有趣归有趣,可还是太天真,她提起桁上的披风披到身上,“贵公子一夕之间沦落,原因必定不简单,更不要说那诡异的蛊虫。”七浔走到荆荃身边,清泉一般的双瞳充盈灵动,她望着荆荃的眼睛,坚定不移“荆荃,你不要惹祸上身。”
“姑娘……”荆荃还想再说,七浔却已经侧过他向外走去,“准备一下,宁伯伯要登台说书了。”
茶馆的灯笼亮了,云昭站在馆门对面的巷子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都三三两两结伴有说有笑的来听说书,门前他踢过的牌子还和两个多月前一样,他实在是气的狠了,没想到那少女竟然就是这家茶馆的老板,真是让他目瞪口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人家老板都明确赶人了,难不成他还死赖着不走么?!就算不想走,他也不愿意低头,臭丫头!还没有他年纪大呢,就敢这么嚣张!要是以前,他非得把她茶馆封了不可!要是以前……云昭叹了口气,再不是以前了,他蹭着步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往的人流偶尔撞过了他,这元盛也真是的,把他送出来好歹给他安排一个去处啊!他颠了颠手里的钱袋,他本来是一甩袖子就打算离开的,荆荃给他拿了一身衣服,又给自己塞了点铜钱,还是个女子,都没有人家伙计心肠好!可是这钱该怎么花呢?以往出宫,都是元盛在管钱,他想着,肚子里就开始咕咕叫,云昭又开始懊恼,早知道就多吃点再走了!不远处的路边有家小店,是饺子!店主捞起一勺一勺盛到盘子里,云昭感觉自己的肚子叫得更狠了,他快步走上前,“店家,给我来一盘饺子!”
“好嘞,客官要什么馅?”
“肉的肉的!”
云昭刚坐下,一盘饺子,一小碟醋,一小碟酱油,还有蒜泥,就放到了他面前,冒着热气白里透红的饺子此时看上去真是诱人极了,刺激的他食欲大开,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连吞了七八个饺子以后才慢下来,一边吃一边想以后的去处,都城现在是待不了了,把脑袋里所有的亲人全过了个遍,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只怕就是去元蜀找姨母,除了云绮,现在只有姨母,元蜀王后姜逦容,是他有血脉关系的亲人,他没有别的选择了。元蜀在大谡的西南方,到元蜀的边界要穿过大谡的三个州,路途长达千里,他该怎么去呢?他皱了皱眉,算了,先吃饱再说。风卷残云般吃完了东西,老板就上前来,“您好客官,一共十五文。”
云昭听见数字吓了一跳“多少?!”
“十五文。”店家重复了一遍。云昭攥了钱袋,钱袋里总共就三十文,他吃顿饭就花掉一半?!“怎么……这么贵?”
“客官您点的是肉的,素的便宜,十文钱。”店家还在耐心的跟他解释。
云昭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的疼,但是有没有办法,云昭从自己的钱袋倒出十五文钱,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这顿吃完了,下顿怎么办?去元蜀路途遥遥他难道一路乞讨着去么?难道真要变成那臭丫头嘴里的叫花子么?他心里有太多问句了,连今晚去哪里住都是问题。他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看天色已经快到虚时了,攥着瘪了一半的荷包,云昭磨磨蹭蹭的在人流里漫无目的地穿行,不知怎的,又莫名其妙地走到了扬期茶馆,里面时时人声鼎沸,锣鸣鼓响,热闹非凡。看着扬期茶馆的牌匾,行云流水潇洒俊逸的行书四字,甚至比已故的师父写的还要好,许是哪位大家吧。
云昭摇摇头,在此处停留实在没有必要,他回过头转进了处拐角,许是垂头丧着气,也许是想着心事没注意,走着走着被一股冷风刺了脸,抬起头来竟就发现自己远离了人群,走到了路宽只有三人并排的巷子里,巷子两头的道路还是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可这百米长的巷子却是光线昏暗,两侧门户紧闭,隐隐透着股阴森之气,这么大一会他就已经走到了中间,此处都好似比别的地方更冷一些。云昭心里觉得有些不安,裹紧了衣服想要加快步子继续往前走,口袋里的铜板叮当作响,在寂静黑暗的小巷里格外扎耳,走出未到十丈,云昭猛地感觉到有股不一样的气息,像是黑夜中泛起的浓雾,夹杂着血腥的味道,又像是无形的野兽,从身后渐渐弥漫开来,自他的脚底爬上他的身躯,藤蔓一般缠住他的脚腕让他无法动弹,他犹疑着转过身,在巷子的另一端,他拐进来的入口,一道黑色的影子隔绝了那处的灯火和人行,只有逆光的轮廓让他辨别出那是一道人影,一道身着宽大黑袍和帽子的黑影,恍惚之间,云昭仿佛看到了黑袍下面一闪而过的寒光,浓烈的杀气在这阴森的窄巷里如激昂的海浪,猛烈而前仆后继朝他袭来。
直觉告诉云昭,这个人是来杀他的。
心中的恐惧快要冲破胸膛,他慢慢转回来,此处距离巷子的出口还有一段距离,如果他全力奔跑,跑到人群中,或许……
来不及了!顾不得打颤的双腿,云昭拔腿就往巷口奔去,连头都来不及回,
巷子的出口近在咫尺!还有几步!云昭感觉脚下像踩了云,脑袋里空白一片,马上就要摸到眼前的光明,猛地,像是被飞来的成群的蝙蝠蒙了眼睛,那双黑色蒙面之上细长的眼睛在眼前一晃而过,紧接着,他的胸口遭受了猛烈的锤击,那道光明迅速在眼前消失,云昭感觉自己的胸口在钝痛过后在空中足足飞了好久才猛地摔落在地上,前后夹击的痛感丝毫不亚于狼口,胸口的窒息感让他无法呼吸,刺激的他停不下来的咳嗽,他捂着胸口从地上支起身子,他又回到了巷子中央,刚才,那个人只是抬了脚,就让他飞了约有五十步。那个黑影还是站在他面前的巷子口,跟方才的距离一样。
“你是谁?!”云昭咳嗽着站起来,“是司徒飐让你来杀我的么?”
那黑影没有说话,云昭双手支撑在两个膝盖上大口的喘着气,眼睛却是不敢离开那影子,武功上的差距告诉他,跑是没用的,“难道你不是元盛的人么?我认得你,是你把我带出宫的。”
“一会要救我,一会要杀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如果你是司徒飐派来的,我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龙符!”
“我都已经变成这样了,你们到底还要做什么?”
“你倒是说话啊!”云昭嚷嚷了好一会,声调越拔越高,希望能让过往的人听见。
可是巷子里依然寂静的除了他和寒风的声音再无其他,云昭捂着胸口往后蹭了几步,迅速地回头看了眼巷子口,再一次做好了逃跑的准备,但等他再回过头,却发现原本站在另外一边的黑影不见了,墙头上的枯枝微微摆动着,高墙里面传来几声微弱的猫叫,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这依然只是一条有些昏暗的普通的巷子。云昭皱着眉,探了探头,没见到人影,这是放过他了么?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元盛的人怎么会打他?司徒飐的人也不可能放过他,那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目的?云昭越想越乱,一边揉着胸口一边长长舒了口气,还是先离开这。云昭定了定心加紧了步子往巷口走,近在咫尺的光明此时格外的温暖,还差几步到巷口,云昭顿时觉得自己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待嘴边刚刚浮现起笑容来,腹部正中突然感觉一凉,像是冷风突然灌了进来,云昭低头看去,腹部厚实的棉衣刺穿了一个窟窿,棉絮露了出来,白色的棉絮中间,夹杂着一道三寸长的红色刀尖,猩红的血瞬间浸透了洁白的棉絮,在看清了眼前的东西后,自后腰中心蔓延至前腹的剧痛直冲上云昭的头顶,他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不敢置信地向那刀尖伸出了手,还未等他的手碰到,后腰传来又一道剧痛,伴随着撕破皮肉的声音,刀尖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中,自后腰抽离,那寒光凛凛细长的银刀连着尾部纤细的银色铁链,在夜空中划过一道流星般的冷芒,落回到黑影宽大的衣袍中,带起的一连串温热细密的血珠喷洒在冰凉的石板路上,云昭捂着伤口倒在地上,腹中的血液穿过他的咽喉,溢出他的口腔,他侧着头看向远远站着的黑影,他的直觉没有错,这个人是来杀他的,那黑影慢慢走上前来,沉重的脚步声敲打在云昭心上,像鼓槌击打着鼓面带起的颤动,铁链的声音就好像索命的阎王请帖,那刀握在他的手里,上面属于云昭的血还在一滴一滴落到地上,他来到云昭身边,云昭看着正上方那双眼睛,好像,好像是当初,面对的那只孤狼,一样的无情,一样的冰冷。云昭几乎就要接受了自己的宿命,可再眨眼之间,那道黑影又一次消失在他眼前,好似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腥甜的血顺着云昭的嘴角流淌到地上,按压在腹部的手也阻挡不住涓涓流出的血液,四肢慢慢变得僵硬,他望着夜空,今天大概是个阴云密布的夜晚,一颗星星都没有。
宁至唐说书说得口干舌燥,好容易最后一批客人也走了,准备着茶馆打烊,荆荃指使着几个小伙计收拾厅堂,虽然看着面面俱到,但总感觉有些心不在焉,
“荆荃,你怎么了?看着有心事啊。”
荆荃皱眉看着宁至唐:“宁叔,我有些担心。”
“姑娘不让你去,是为了你好,怕你惹上麻烦。”
“怕惹上麻烦,就要见死不救么?!”
“你惹得麻烦还少么?”宁至唐瞪着眼睛吹了胡子,“哪次不是把咱们这搞得人仰马翻的!”
荆荃被噎的一滞,又垂着头搬桌子,嘴上还是不服气,“我还是觉得姑娘做的不对。”说着又凑到捧着热茶的宁至唐跟前,“宁叔,您去跟姑娘说说吧,她指定听您的。”
“这事儿,您甭想!”老头子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茶水溅出来洒在桌子上,“这次我可不由得你性子胡来!不定又给咱们茶馆惹什么麻烦!上次害的姑娘受了伤,这账我还没跟你算!”
瞧着宁至唐发了脾气,荆荃立马就有些发怵,“您别生气宁叔,是我的错我的错!您别气坏了!”说着连忙退到一边,“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荆荃嘴上说着不说,心里却还在寻思,宁叔平时看着和蔼,一涉及到姑娘的事就会很紧张,当真是当了自个女儿来看,上次还真是他的错了,为了帮衙门抓受惊的马,连累姑娘崴伤了脚,可是这怎么能一样呢,这次可是关乎人命的大事。
几个小伙计收拾完,荆荃让他们各自回去休息,宁至唐也起身回了房,七浔从库房里走出来,把手里端着的本子递给荆荃,“快要春分了,清明和谷雨也很快就到了,这两个月大概会更忙一些,今年的新茶你仔细着点,别让他们浑水摸鱼,照着薄子上的,把货补了。”
“放心吧姑娘。”荆荃翻着茶簿,“今年还是老样子,把南安石亭绿留出来么?”
“嗯。老样子。”七浔转了转脑袋,脖子酸痛得很。
“咦?今年要进涌溪火青?”荆荃有些意外,问询地看向七浔,“我们很久没进过涌溪火青了啊,这茶的味道太重,都城人都不太习惯。”
“自是有人定了,而且量还不小,你照进就是了。”
荆荃不再言语,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茶簿,七浔打了个哈欠,瞧他的样子却还精神得很,“你有话要说?”
荆荃犹豫了一下,“姑娘,我……”
话还没说完,紧闭的侧门传来几下拍门声,虽然很微弱,但是两人都听见了,噤声了一瞬,拍门声又响了几下,清晰多了,却也微弱了些,“这么晚了是谁?”荆荃嘟囔着小跑过去开门,门外却是没有人,他正疑惑着,突然脚上一沉,有重物压了下来,他低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这赫然是一个浑身血污的人,荆荃连忙把他扶起来,扒开这人脸上的头发,不是他一直担忧的云昭又是谁,他嘴里的血已经在下巴上干涸,身上的血也都已经乌黑了,这浓厚的血腥味刺激的他眼皮直跳,他背起云昭快步往房里奔去,云昭伏在他身上已经是气若游丝,找回这来几乎流尽了他身体里所有的血,耗费光了他仅剩的生命。“别睡!”荆荃喝道。尽管荆荃的声音一遍遍在云昭耳边响着,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在困倦中慢慢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