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不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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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祝亦清,比你大不了多少,”走到半路她突然笑着说,“以后叫我亦清就好。”
“亦清……感觉有点怪怪的,”我跑上前,“我还是叫你亦清姐姐吧。”
她将辫子顺到肩前,捂嘴偷笑,“都依你就是了。”
我们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她说的地方。这个府邸真的好大,弯弯绕绕的路像走迷宫一样,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多出了一条小路。
清灵阁跟别的地方不一样,不像大门口那样的气派,也不像公子住的地方有花林竹园,怡然自得。阁外的空地种着几株还没开花的美人蕉,旁边是一个月牙形的小池塘,里面养着两尾锦鲤,有一股溪流从假山后不紧不慢地穿过石缝流进小池塘里。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但即便东西这样少,这个半包围的清灵阁也有一种紧促感。
“亦清姐姐一个人住这儿吗?”我免不了好奇地问了一句。
她转头看了看周围,最后目光落在我脸上。“恩,我喜静。”我点点头,“这个地方确实雅致幽静。”
“快进来吧,”她继续往门里走,“刚才我已派了人将你的东西都安置好了,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她指了指另一扇门,“小桂就在这里。”
我谢过她,推开房门,一股馥郁花香袭来。
这屋子也比我的好看太多了吧!
淡紫调的帘纱,绣着金线的锦被,檀木柜上雕了精致的花纹,好像是一只鸟。香楠木做的美人椅,泛着紫色的光泽,上面铺了一层又软又滑的皮毛,靠近了还能嗅到淡淡的木头香。桌台上的白瓷花瓶里插着一枝紫色的花,我叫不出名字。
“那,你先休息。”她高我半个头,我微微抬眼看她,面容清秀,嘴角微微翘起,显出了两个梨涡。
“对了,刚才表兄说……你不可食生冷之物?可是身子弱?若是这样晚上记得关窗,江南的夜里还是有些寒——”
“噢没事,”我拍了拍胸脯,“我身体好着呢!公子不允许我吃是因为过几日我要来癸水了。”
她猛地一顿,愕然地盯我许久。
“怎,怎么了?”我也懵住。
“噢……癸水啊……”她脸色有些难看,嘴角抽了抽,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接着便蹙起眉头,念念叨叨像失了魂一样走出了房门。
我已无心再喊住她多说些什么。脱去了外衫,打算扑到床榻上休憩一会儿。从景府到江南,整整三日行程,实在疲乏。
刚躺下,突然有人敲门。
“铃儿姑娘,该沐浴了。”
“啊?为什么这时候要沐浴啊?”我嘴里喃喃,脑子却已经一片空白。
“铃儿姑娘,再过一个半时辰便要用膳了,姑娘一路风尘仆仆,沐浴焚香后用膳,更得体。”
“可是我好……好困……”我将脸埋进带着甜香的被褥里,“我……”
昏昏沉沉,昏昏沉沉……
车马摇晃,乱世烽火。一阵烟尘弥漫,我被呛醒了。
睁开眼,已经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天昏地暗。我好像躺在滚烫的地面,灼灼热气一寸寸侵蚀我的皮肤,刺眼的光晒得眼前浑浊不堪,似水波一般,把万物浸入沸腾的浪。我奋力起身,却被一股力狠狠钳制住。他扼住我的咽喉,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右脸摁在地上,嘴里念叨着什么。我疼得大叫,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眼泪顺着鼻梁流到鼻尖,滴在了地面上,“刺啦”一声便没了影子。
我看见自己的手臂上全是血,虽然有很多伤痕却感觉不到疼,只是大腿那一处皮肤一跳一跳的,就好像有个跳蚤鼓在我的皮囊之下。渐渐没了力气,远处的景象变得模糊,心下泛出一股苦味,安寂悲凉,让我快要窒息,嘴里不知被塞了什么东西,滚到咽喉处,鼻子被人一下捂住,便顺势吞了进去……
还有多久……到底还有多久……我才能挣脱这种不能言的痛楚……
奢望有个人可以出现,可以拉住我的手带我逃离……飘逸的纱袖会拂过我的脸颊,轻柔香暖……
“铃儿姑娘,铃儿姑娘!怎么哭了?是药汤太烫了吗?快快,你们勺些凉水来!”周遭有些嘈杂的声音,逐渐在黑暗中拉回我的思绪。
我才渐渐转醒过来。举手扶额,带起一掌的水花拍在脸上,顿时清醒。
“怎么了怎么了!我怎么了!”我睁大眼,面前是撒了姜片和花瓣的药汤,我才发觉整个人卸了衣裳光溜溜的泡在了木桶里,正在胡乱扑腾。身后有几个姑娘在井然有序地给我倒水,梳发。
“这……”我刮去脸上的水,震惊自己居然毫无察觉。“姑娘定是累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小桂便擅自做主给姑娘沐浴了,刚才准是吓着姑娘了,若是姑娘心里埋怨小桂,”背后那姑娘跪到我面前来,泪眼婆娑,“小桂认打认罚。”
“原来你就是小桂啊,”我笑了笑,“赶紧起来吧,你们这儿的人都这么拘谨的吗,”我伸手要去扶她,手臂冒着热气才感到丝丝寒意渗进来,“不就是沐浴吗,你看我啥事儿也没有,多谢你们给我准备的这么周全,太舒服啦,我才一时醒不过来。”
她破涕为笑,赶紧将我的手放回药汤中。吩咐几人快些为我梳洗,莫要让我着凉了。
“欸,你们这儿,怎么汤浴还放姜片啊?”我捞起一片仔细打量,刺鼻的味儿让我一哆嗦。
“姑娘有所不知,江南春寒,湿冷易病,但泡上药浴发一发汗准能好,”她将我的头发一点点拭干,“姑娘奔波了几日衣服上都染了汗渍,刚才直接躺下吹了风很容易寒气入体,受了风寒便不好了。况且女子身子娇贵,我们小姐特意吩咐给姑娘上药汤暖身呢!”
“亦清姐姐?”我捻起花瓣,“亦清姐姐真好,江南真是个好地方!”
几人笑作一团,小桂嗔笑着给我披上衣衫,扶我到镜前坐下,谈话间没了刚才的疏离戒备。
“姑娘真是个璧人,唇红齿白浓眉大眼,都不怎么需要涂胭脂了。皮肤又白又亮,像块羊脂玉,就是手糙了点,涂些油就行。脸上些桃花粉英再涂层口脂就行。”
我闭眼回味着困意,任他们摆弄我的脸。
刚才我梦中的画面开始消退,变得残缺断裂。
等我再睁眼时,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的脸也变得红一块白一块。发丝都被打理得一丝不落,小桂说这是因为擦了刨花水的缘故。发间簪了朵冰蓝琉璃香祖,还有两小只流苏夹,每颗珠子上都雕刻了一只蝴蝶。
“姑娘如此一打扮,”她捂嘴悄悄在我耳边说道,“倒是比我们小姐还要俏呢!”
我捧起自己的脸仔细在镜中端详,“原来你们都是这么打扮的呀!”
“是呀,女子本就是要打扮的妥妥帖帖的,怎可灰头土脸见人呢!”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毕竟公子对此并不精通,也从没教过我。
“姑娘头次随景公子一起来,不知是哪里人氏啊?”
“噢,我是——”熏香熏得我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我是义州人。”
“那不是景……”她迟疑道。
“是啊,我和公子一样——”
话还没说完,外面就来人了。
“老太太吩咐,请铃儿姑娘前去华胜堂用膳。”
等我被牵去华胜堂的时候,大家都已差不多到齐了,却都在前厅坐着喝茶聊天。公子正坐在大门口,目光如炬,灼灼烧到我身上来。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就走上前故意睁大眼和他对视。
“怎么才来?”他抿了一口茶,微微撇过脸,好像有点生气。
“刚才睡着了,误了沐浴的时辰。”
我这才发现公子也换了一套装束,不再是平日里银白或是月白的素袍,而是一身玄色衣衫,上面有金色暗纹,腰带也镶嵌了好多圆润通透泛着熠熠光泽的小珠子,那是什么?
可能是玉髓,或者是玛瑙,或者是翡翠,又或者是……嘶……我也想不起还有什么了。
他还戴了一顶玄羽冠,看起来可神气了,就像……就像我在景府湖面上偶尔看到的不知道哪里飞来的黑毛鸡。气昂昂的样子,似乎我是客人,它才是主人。
公子又撇了我一眼,咳了一声,说道:“这身是祝亦清叫人给你打扮的?”
“是呀,亦清姐姐可贴心了,还为我准备了姜汤浴,”我开心地在公子面前转了一圈嘚瑟起来,“江南真是个好地方。”
“呵,”他竟破天荒笑起来,“你倒是一点也不见外。”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尝了几块糕点,又喝了一盅茶,感到无比畅快。阿诺哥哥提醒我少吃些,不然等会儿好菜就吃不下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递了一块给阿诺哥哥,“哝,可好吃了。”
他摇摇头微皱起眉退到公子身后站着,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阿诺哥哥,你不吃啊?”
他朝我淡淡一笑:“我不饿。”
“自个儿吃,”公子塞了一块点心到我嘴里,“少说话。”
“噢……”我大力嚼着,点心碎差点从嘴里豁落出去。都怪公子给我塞的点心太大了,因此嚼起来颇为费劲,包的我腮帮子都有些酸痛。
公子又丢给我一块手帕,眼神示意我擦擦嘴。我取过手帕在嘴上猛力搓,有些糕点黏黏糊糊的,粘在嘴上太难受了。
等我心满意足的擦完,抬头见大家都停了话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三姑六婆凑在一块打量我,却不敢上前来说话。一些小辈捻着手帕捂嘴轻笑,投过来的目光却怪怪的。
“怎,怎么了?”我转过头,满脸疑惑地看着公子,“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他温温的眼神瞧着我,轻笑道:“没事。走吧,马上开宴了。”
“对了,亦清姐姐呢?”我这猪脑子,到现在才想起来问她的去处。
“她在隔壁。”
我有些怅然,“那我们把她叫过来一起吃吧。”
公子先一步拦住我,“不可。她只能在隔壁间,这是规矩,”他突然严肃起来,不过这样更像那只傲气的黑毛鸡了,“好了,不许再提别的。”
公子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也不敢再造次,乖顺地跟着他到座位坐下。
我刚要屁股贴板凳,又被他拎起来。
“慢着。”
“啊?”我一脸懵的看着公子,等老太太和姨娘之类的都坐下了,我才被公子摁到板凳上。
真好,公子倒可以一直坐着。
我吐了吐舌头,抓起筷子打算……又默默退回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公子,小声问道:“我现在可以吃了吗?”
他点点头,“可以。”
虽然公子平日对我要求严苛,但从来没有对我和阿诺哥哥这样过。这不过是一顿饭罢了……我这么想着,却发现饭桌上除了我,大家都井然有序地照做着,仿佛是生来就会的。
菜香一股脑儿冲进我鼻子里,我也没心思再顾别的了。椒盐酥皮鸡,虾仁玉锦汤,粉藕炖莲子,还有金桂酒……
我从没喝过味道这样独特的酒,我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味道,只是飘出的清香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大家都别客气了,今日老太太大寿,自家人吃个饭,都敞开了吃!”
坐在老太太身边的一个看起来有半百的贵妇人脸上挤满了笑容,招呼大家多吃些,也不知道是公子哪个亲戚。
可说是那么说,做不做又是一回事,大家伙儿都分外拘谨,夹菜的分量跟鸟食一样,就像我在公子面前背书生怕错一个字那样小心,搞得我也很郁闷,只好把菜一点点搬回饭碗里,再狠狠扒饭碗。
后来阿诺哥哥说,那个叫客套话,不能当真的。
真奇怪,话都说出来了,可是又不当真,那说出来有什么意义呢?这些人真是太奇怪了。
饭桌上老太太和几个姨嫂对我的事很感兴趣,常吃了几口就想起点什么,把我的事都问了个遍。
我却答不上什么,每次一张嘴皮子,公子就帮我说完了,我只好讪笑着频频点头,继续狠狠扒自己的饭碗。
“恪儿,你随意把她捡回家,若是铃儿生身父母寻来可如何是好?”
我偷偷抬眼瞄着公子,他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用勺子在碗里画圈,眼睛却盯着面前一盘菜。
那是一盘好菜,是什么菜,看上去很好吃,所以这是一盘好菜……这盘菜长得确实不错,长得就像一盘好吃的菜……所以这是什么菜……
我的脑子开始一团浆糊,明明仔细地想着那盘菜,可耳朵却不受控制地听到他们谈论的一切,甚至很想听到……那盘菜的回答。
我在想什么?
有些晕乎。
“恪儿从小就这样,喜欢捡东西回家。”断断续续的轻笑声,似乎是有人开始打圆场。
“我只捡她一个。”
也不知为何,这句话像是寺庙里空灵的风铃声涤荡过我,又像是沉重的钟鼎重重捶打过我,声色明明冷得隐隐透出愠怒和不屑,可是为什么,我心里却觉得每个字都冒着热气呢?
还是因为我的气息从碗底轻拍回我的脸呢……
我开始分辨不清那是谁的声音,明明近在耳边,可却如隔了层层叠叠的云雾,熟悉又陌生……
“至于小八的生身父母寻来,”一只手突然轻握住我的手腕,我一哆嗦筷子夹的肉又掉回碗里,“她答应过我,随遇而安,既如此,”我把头埋得更深了,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跳动得越来越厉害,“便是我景府的人了。”
景府的人……我是景府的人……
是么……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每个人都把我当成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
我从来不是!
突然有什么东西把我的思绪抽离开,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脸颊却烫得难受,脑中闪过片段,牵连着什么隐隐作痛。
……
对面那张小脸,藏在云雾面具之下,笑声爽朗。
“明日我们去乞朵给阿嬷买头绳去,阿嬷说她的头绳给……那个坏小子弄丢了……”
“你想吃什么……茶饼啊,他们的东西不好吃……回去阿嬷给我们做葡萄奶糕吃……”
有什么东西一股脑儿冲进来。眼前的人,眼前的事,都变得陌生,可憎,可恨,恍惚间耳边的喧闹声又戛然而止,厚厚的云雾覆盖住他们的脸,扭曲着,如同针芒向我刺来。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蔓延开来,甚至不知道怎么做才能逃脱阻挡这一切,满腔的血都要迸出来,身体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心里却有莫大的悲恸无法倾吐出来,憋得心里脑子里都酸酸胀胀的。
“阿嬷你别走……”
“你要记住……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忘记你的……”
“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额吉……”
一张张脸浮动着挤在一起,骤大骤小,狰狞地看着我。
……
“小八,小八,快醒醒……小八……”
眼前的雾慢慢散去了,恐惧也在无意间消失殆尽,我只感觉额角的汗冰冰凉凉的,手被捏得都有些痛。缓了一会儿,才发觉身处在紫色纱帐中,夜色朦胧,幽暗静谧,只几盏烛灯点在周围,一个身影守在我床边。
侧头看,一张苍白的脸,好看的眉眼泛着红。
“公……公子……”我有些诧异,想要起身却一阵眩晕摔回床上,神情恍惚地看着他。“我不是在饭桌……吃酒吗……”
他眼里有些怅然,过了很久才启口说话。
“感觉好些了吗……”
他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倒是难得一见。我的脸涨得发疼,难为他如此羸弱的身体还要在此为我担心,便奋力起身,左手却摸到一只手臂在背后,压得都有了红印子……怪不得我摔回床上却不觉得疼……
“小八,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何这几日频发这种症状……”
我低下头回忆刚才,却始终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是头疼欲裂,呼吸不畅。
“我也不知……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无声叹了口气,注视着窗外,清风悄悄溜进来,有意无意地吹起他鬓前两三缕碎发。
“刚才你突然趴在桌上不动了,我瞧你不对劲就叫阿诺给你抱回来了……外祖母他们担心你就请了大夫来看,但是诊不出什么,开了些缓解心气郁结的药,”他松开我的手,微颤了颤,“现在已是亥时,刚才大家都来看过你了,你一直不醒,我反正没什么事,就呆在这儿看你还能睡多久。”
我拉过他的手,见他掌心有几个发红的扣印,深深地嵌在中心的纹路里,不免有些心虚,就边揉边喃喃道,“对不起,是我扫了大家的兴……让你们吃个饭都没法安生……”
“反正又不好吃。”他又恢复了以前傲慢无礼的样子,仿佛请他吃饭是折辱了他一样。
“怎么会,明明特别好吃,”我非常不赞同他的说法,“哪里难吃了?”
“我说难吃就是难吃,”他盯着我,虽然眼眶发红但是不屑的眼神一股脑儿倾泻出来,“不吃也罢。”
这时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公子给我拉起帐帘,我才看清是阿诺哥哥和亦清姐姐。
“你们怎么来了?”公子语气怪怪的。
“不是你要我拿些吃食来怕铃儿醒来饿着的吗?”阿诺哥哥纳闷的走近了,才看见我已经起了身,欣喜道,“铃儿你醒了?”
“嗯,我已经没事了,有劳你们为我费心。”我接过点心开心地啃起来,“我倒是真有些饿了。”
“还吃得下东西就好。”公子舒了一口气。
“你这个小馋虫,怎么会心气郁结起来,我倒是真想不通。”阿诺哥哥找了两张椅子和亦清姐姐相继坐下,看着我惨烈的吃相轻笑起来。
我包了满嘴点心,艰难的说道:“我也不知道,每天和你们在一块过得那么开心,我哪会心气郁结呢,有可能是我吃太快了,一时岔了气罢了。”
“刚才真是急死人了,你突然晕过去,公子急着给你找郎中,饭都没顾得上吃,还一直呆在这不肯——”
我愣了一下,阿诺哥哥看了眼公子突然打住了,再看公子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败灰,眼里的团团火气就快要烧出来。
四下没了声,只有窗外风打过树叶的沙沙声。
亦清姐姐沉默了许久才试探性的开口道:“恩……不早了,表兄和王公子早些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照顾小铃儿。”
她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原本清亮像装满星星的眼睛黯淡失色,嘴角不自然的抽了几下,勉强牵出一丝笑容,却像浮在脸上一样怪异。
今日我确实败了大家的兴致,也白白浪费了大家的时间精力,这么晚了还让公子阿诺哥哥和亦清姐姐为我操心,怎么说都是我的错,便想着也附和了几句,让大家都早些回去。
公子和阿诺哥哥欣然同意了,只是又把亦清姐姐拉到外头嘀嘀咕咕才肯罢休。
我放下点心,舒了一口气,也不用装作很饿的样子了。
有些想吐,一点胃口都没有。
窗外,挂着一轮清澈的月,却沁出丝丝凉意,不免觉得有些萧索悲寂。
桌上的镜子里,我的脸色很难看,惨白的嘴唇,眼神黯淡,像被虐待了一顿。
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心里总感到莫名不安,甚至有些说不清的痛楚在脑中徘徊,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唉,可真是……徒增烦恼。
还有公子为什么要骗我……明明是他自己……罢了,他一贯逞强骄傲的脾性我又不是不清楚……不过我睁开眼的第一面,他的样子……倒是不同以往,握着我的手,像一只惨兮兮的小猫满眼悲怆趴在我床头。
褪去了傲气乖张的模样,他倒是怪好看的。也不知道之前谁给他惯得一身臭脾气,这样挫挫他的锐气,也挺好。
这样想来,我竟觉得自己有了些许价值。教导公子弃恶向善,倒不失为一桩好事。
我正这么想着,公子的身影便没头没脑的撞进眼帘,我一时惊措,只木呆呆地盯着他。
奇怪,他们不是已经走了吗?为什么他又出现了,还站起来了?
“公,公子?你还没走?”
他不说话,也没有神情,只是一步步朝我走来,借着轻柔月光,我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脸和高大的身躯,阴影笼罩住我,我踉跄后退了几步,看到他的眼里滚动着水光,而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瞳注视着我,就像猫咬住鱼不松口那样,死死地盯着我。我甚至感到自己要被盯得燃烧成烟飘走,他还会拿衣衫奋力裹住我。
小时候他把我抱回家,我就觉得他高大得我怎么挣都挣不开,没想到现在我长大了,他从椅子上站起竟依然高大,我的头只到他肩膀之下。
我已无法后退了,他缚住我的双手,手心冰凉,近到我能感受他的气息贴上我的额头,不知为何我渐渐低下头,不敢再抬头看他,也不敢妄动。
只是呼吸有些不稳,站不住脚,心像被调转了一个方向。
清朗月下花香微弥,残叶在脚边打旋,风将它们带起,又落下,又不知踪影,只听得沙沙声像窃窃私语,挠得人心痒痒。夜色氤氲,眼前又像蒙了一层纱,他的鼻息静静悄悄轻打上我的脸,四下空寂,身处一片黑,只剩温温的眼神落在我眉眼,鼻唇。
……公子,为何不说话……
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伸手轻轻揽住他的脖颈。
“铃儿,你怎么又一个人站院里?外面风凉,我们快回去吧。”倏忽间天旋地转,耳畔的声响由远及近,我顿了一下转过头。
是亦清姐姐在叫我。
我在做什么?!
不知何时从窗边跑了出来,竟自己都没察觉。
“我……我怎么……”恍惚间,只有我自己站在寂静的夜里。
果然是身子弱了,都起了幻觉。
我被亦清姐姐拉回房间,她递来一个温热的帕子叫我擦擦脸。
“今日麻烦你了。”我有些惆怅。
“我没什么,今日最急的可是表兄。”她微垂着眉眼,淡淡道。
我放下帕子:“公子就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他还当我小孩子,以为我看不出来呢。”
她微微蹙起眉问道:“为什么他会叫你小八啊?”
“小八啊,是他之前给我取的名字,后来改成了桑铃,只有他自己还改不过来,”我无奈地摆了下手,“随意咯,反正都是他给起的名。”
“桑铃……女儿采春桑,歌吹当春曲,”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姿容应春媚,粉黛不加饰……铃,君影草,悬若铃串,纯粹剔透……”我渐渐听不清晰,就问她在喃喃什么,只是看她拧着花瓶里的一只花,几乎要把那朵紫色不知名花的花茎折断。
“亦清姐姐,花再拧下去,就要死了。”
她像是突然回过神,皱着眉朝我笑,“早是死物了。只不过用了一些方法保存了它的样子罢了。”
“假花?”我惊奇地睁大眼,“这做得也太好了,还有香味呢。”
“这是醉心花,生在山野间,我喜之味却不能长久,便制成了香。所以这香味不是这朵花发出的。”
我仔细嗅了嗅,很独特的味道,原来这个房里的说不上来似有若无的味道是这种花的香味。
她突然从袖中摸出一个东西,我定睛一瞧,那好像是我的簪子。
“这是你的东西吧,今日掉在饭桌下,我一算,定是王公子带你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掉落了。”
“多谢亦清姐姐,”我笑着接过簪子,“的确是我的,想必是从衣袖里滑落下来了。”
“我在江南这么久,倒是从没见过这么别致好看的簪子。”她终于有了点笑意,柔声细语说道,眉头也渐渐舒展开,“铃儿可介意告诉我是哪家铺子有这么好的手艺啊?”
“这个簪子好像是公子给我的,义州有家首饰铺子叫君璨阁,应该是那儿的东西,但是我后来去那里,却没找到像这样的款式,”我把簪子拿到烛光下仔细瞧了瞧,“难道是我记错了?若是亦清姐姐喜欢,那便当礼物赠与你吧!”
她微微怔了一下,摇摇头不再言语。
只走时让我早些休息。
她这是怎么了?
我心里头一次有了五味杂陈的滋味,愣是在原地站了许久。
躺回床上的时候,已月上中天。清辉透过窗洒进紫色帷幔,没力气多想便沉沉睡了过去。
……
清晨,林间鸟啼声婉转动听,晨露从青翠叶片上滑下,空气里湿润的气息掺杂着花香,萦萦绕在鼻尖。我渐渐苏醒过来。
这一觉竟睡得这样踏实。我很满意自己不认床这个好习惯。
伸了个懒腰,准备去瞧瞧亦清姐姐如何了。
刚到门口,却有几个侍女守住门口,说是亦清姐姐染了风寒,这几日都不见外人了。
可昨日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得了风寒呢……
转身离开的时候,发现公子他们已经在院门处等着我了。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他见我走近了就朝门外去了:“刚才你从房里出来我就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亦清姐姐的屋子,门窗紧闭。
或许她是真的病了,昨晚陪我在外头站那么久,我倒是皮糙肉厚的,可她经不起我这么折腾啊。
“想什么呢,走吧。”阿诺哥哥拍拍我的肩,好像什么都一清二楚的样子。
几个小厮匆匆跑来引我们去前厅赏花饮茶。我一面推着公子,一面左顾右盼,结果把公子推上了鹅卵石路面,看公子一脸无语在椅子上一弹一弹的,阿诺哥哥憋笑憋得差点背过气去。
“亦清姐姐她……”我踢开前面绊路的小石子,“她真的受了风寒?”
“或许吧。”公子毫无波澜的吐了一句。
“公子你好冷淡。”
他面上捎了些许笑意,煞有其事地盯着我问:“你觉得祝亦清,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还以为他会反驳我,没想到堵了我的话茬,倒问起了别的,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亦清姐姐是个很好的人,温柔善良,还长得好看,只是……我总感觉她有些怪怪的,到底是哪里我也说不上来,明明她在对我笑,却总带给我一种淡淡的哀伤,就好像她从未发自真心的开心过。”
我侧过头,绕开了周围长歪了的树枝桠,伸手拦着这些长得张牙舞爪的树枝让公子和阿诺哥哥过去。
“奇怪,这里的树怎么也没人修剪修剪。”
“她是我小叔的女儿。”
“什么?”我愣了一下,才发觉公子说的应是亦清姐姐。
“她母亲是小叔从外面带回来的。”
“这是何意?”
他面不改色,神情淡定:“本来是个官家小姐,不知何因被抄了家流落风尘,跟了小叔,生下祝亦清之后没过几年便去了,小叔整日迷醉于风月之地,落下一身病也走了。祝亦清,是大夫人带大的。不过,就是捎带着长大罢了。”
我一时惊诧,原来这祝府,门楣虽大,看起来风光无两,内里的悲欢离合和人情复杂却无人问津,局中人要咬碎了牙往肚子咽,把痛楚掩盖得严严实实。
在这么庞大的祝家,不缺儿女,不问情长。
祝亦清也如一粒尘,微不足道,没有爹娘的疼爱,只是学着做一个不讨人厌,乖顺的女儿家,才能在这众人都能分羹的促狭之地求一方生存。
“虽然不受待见,但好歹衣食无忧。”他沉吟道。
有些事,终是无法两全的。
我见气氛有些凝固,打算把我从茶馆里听来的笑话讲出来,刚要开口,我们就到了。
厅前有些月桂还没到开花的时节,绿丛丛一片。我原以为大家又都到场了,结果往门内一看,只有几个孩童,大些的有十三四岁,小些的只有七八岁,正把玩着手里的物件,是竹片编成的蜻蜓。
见我们来了,其中一个穿着湖蓝色衣裳的小公子走出来熟络地招呼我们进去。
虽然还小,但是长得一脸正气,跟公子大不相同。
我可没有诋毁公子的意思。
“阿谂。”公子朝他点点头,双方拜礼。
“表兄,你们来了,”他热情地迎过来,“茶点都备好了,快进来。亦娴,璎璎别玩了,表兄来了。”
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不像是一个十多岁少年,更像是几经风霜,深谙人情世故的大人,想来是耳濡目染。
其余几个孩童兴奋跑来,凑在公子身前笑作一团,似乎和公子很熟的样子。
这也太反常了,在义州,公子就没讨人喜欢过。我侧头看他的反应,他只浅笑着看着眼前这群孩子,也不说话。如果是我,我一定会伸手掐掐他们的脸,一个一个掐过去,这么水嫩的脸蛋儿不掐白不掐。
“老太太他们今日清早就去寺里上香了,表兄远道而来还没怎么好好休息,况且桑铃姐姐身体欠佳,就没喊你们一起去,”他递了茶给公子和我,“在祝府休憩一下,赏赏景也是极好的。”
我喝了一口,先是涩苦,后才感到丝丝甘甜,茶香幽幽从嘴里钻到鼻子里,又直冲天灵盖,似上瘾了一般,我立刻精神抖擞起来,“咕噜”一下全喝光了。
接着不知道公子和他们悄悄讲了什么,这群孩子全围到我身边,拉着我去了侧厅。我回头,那个叫祝谂的小公子朝我弯眼一笑,接着就和公子小声攀谈起来,神神秘秘的。
那个侧厅就比正厅有生气多了,桌几上摆着几枝玉兰,白嫩光滑的花瓣如羊脂玉精心雕琢出来的,定是刚刚摘下,还未脱去早春尚带的鲜活。
桌面中心还摆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看上去像一座山。
“这是什么?”我细细端详了一番,依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这个是恪哥哥带来的呀。”其中一个扎着双髻的回答道,“已经放这里很久了。我娘说,这是从好远好远的地方来的稀罕玩意,是用玉珂和兽牙做的,上头还镶了金子和琉璃珠,可好看了。”
“恪哥哥?”我在脑中搜寻了一阵,“公子那么抠的人还会把这种宝贝送出去?”
“是恪哥哥的爹爹送的。”
我点点头,从石榴珠串成的帘内看去,有个很大的紫檀木橱,里面摆着很多宝贝,不是金子就是各种玛瑙翡翠玉石,看得眼花缭乱,头都有些疼。
“恪哥哥之前还送来了很多东西。”另一个小童挨过来,“但是爹爹不喜欢,就全赏给下人了。”
“恩……”我感到一阵痛心,不要还可以还回来嘛。
“怎么不把这个放进去,这个不是也很值钱吗?”我指了指桌上的那座小山。
“这个……爹爹总说这个不算什么。就摆在桌上,让我们这些小辈赏玩,但是橱里那些,我们是不能乱碰的,有次亦娴不小心开了橱门,被罚了一天都不准吃饭。”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么贵重的东西都不算什么,这祝府也真是奢侈到极致了。
“你们和公子以前经常见面吗?好像很熟的样子。”大伙儿找了个地坐下,门内走进来几个侍从端了十来盘的果子糕点进来。
“很少见到恪哥哥,从我记事起也不过第…第三次吧。”
“那怎么……”我还没问完,他们就七嘴八舌起来。
“恪哥哥每次来都会带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会给我们讲故事,不会管着我们,也不凶人。”
“他还会教我们钓鱼。”
“恪哥哥的字特别好看。”
“恪哥哥会给我剥橘子。”
“恪哥哥是我见过最俊俏的。”
……
我听了一大串夸公子的话,都有些怀疑公子是趁他们年幼,给他们下了失魂散。
他……真的有他们说得那么好?
嘶……真是看不透他。
这群孩子在公子面前,倒是释放了天性一般,跟亦清姐姐完全不同。
亦或许,是有爹娘的疼爱,不管怎么折腾,背后总有人撑腰,便不怕了。
我想着想着,就想到自己,这么多年也没有爹娘疼爱,却比这祝府所有人都活得洒脱放纵。
大约待了半个时辰,几个孩子都闹得有些困倦了,来了几个侍女牵回了屋子。我百无聊赖的尝着各种糕点,花生糕,莲子糕,绿豆糕,甜馅饼,豆沙饼……真多,我从来没一下子吃过这么多糕点,都甜得有些腻味。
我扒开帘子,公子他们又泡了一壶茶,见我探出了头,他朝我淡淡一笑。
噢?难道是把我看成了那几个孩子?他平日可不会对我如此好声好气。
我讪笑,退回了侧厅,熏香幽幽传来,我也有些倦意。
脑袋里晕晕的,不自禁喃喃低语。
我真想快些过生辰呀,过生辰是一年中最开心的日子。特别是在府里,阿诺哥哥和公子一起给我过生辰。
其实我也有想过若是没有遇见他们,我现在过得又是什么样的生活。
或许我是农户家养不起便抛弃的孩子,坐在路边被捡去卖给花楼老鸨,成了卖艺为生的花娘,十三四岁便接客,有个富家公子看上我给我赎了身,之后去到他府上做个小妾,终此一生都被流言蜚语缠绕。
又或是偶然结识一个书生,他进京赶考前跟我承诺中了第便会回来给我赎身,我俩神仙眷侣双宿双飞。却没想到他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关于他的消息也纷纷石沉大海,我悲愤交加自刎而死,也不过十多岁,如花似玉的年纪。
或者我被捡去给有钱人家做养女,结果那对夫妇老来得子,之后我便被所有人都厌弃,清早起做苦工,本是积劳成疾,最后却活活饿死在柴房里。或者到了待字闺中的年纪,给我定了一门好亲事,夫君是高门子弟,却在出嫁前连面都没有见过,庭院深深夫妻不睦,他整日与几房小妾厮混或是到青楼喝花酒,我心气郁结整日躺在病榻上,没过多久便病逝了……
似乎怎样都不会是好结局。
若是我把这些想法都同公子说了,他一定亲自去把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赶走。
“你有没有想过你是谁,从哪儿来,又要去哪。”
我晕晕乎乎地睁开眼,耳畔萦绕着这句话。
你有没有想过你是谁……从哪儿来……又要去哪……
从前我认为我是浑浑噩噩,但现在却觉得,我只是安安心心地过好每一日而已,活着不就是这么简单么。
当我急着追寻幼时的答案,我就错失了今朝的一切。
我不想这样,我想每一日都是全新的,而不是往后追忆,剩下的全是我和他们破碎的倒影。为了一个答案,不值得。
既然我已经错过了之前的一切,那就要好好珍惜现在的一切。不想等到以后怀念起来,却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