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确实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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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江希遥睡得着实不安稳，灌了酒也不见有用。这屋子，是吟儿生命走至尽头的最后一个月里所居住的地方，触景生情，难免又缠绕了思绪，整夜辗转反侧。
卯时，他命素玉抬了一大桶水，水里加了一个药布袋儿，是关叔替他配制的五香汤包，五五相结，辟除恶气。他整个人浸泡在木桶里，盛夏的晨光来得早，透过窗户纸，能感受到天色渐渐清亮。
江希遥枕着双臂，靠在木桶边缘。
空气中散着清淡怡人的青木香的气息，他喃喃低语，“吟儿，你我从未约定过来世，也不知道我晚了这么久，还能不能在奈何桥边见到你……”
经过昨日，江希遥知道自己的心思，在两位医家面前，已经无所遁形，加之大哥和单渝神思敏捷，洞察人心地一番推敲，也大致锁定了他欲行之事的方向。
没错，他确实有打算待此事了结，他就会随吟儿而去。
他本可以从游园出发，直接前往山海镖局。但收到寿宴请帖之后，江希遥也是想了很多。江家待他恩重，他不能毫无交代，一声不吭地就这么走了，再与爹娘相处几日，算是尽孝，今生能与大哥三弟成为手足兄弟，他亦三生有幸。
最后的最后，他也想再来这院子悼念吟儿。
他内心的孤单，终究无人可解。他的心尖上，只有吟儿一个人，也只是吟儿一个人。
待他沐浴更衣之后，打坐调息，踏出房门，已是辰牌时分。
一出去，便瞧见单渝坐在台阶上，手上摆弄着一根狗尾草，甩来甩去地，像是已经坐在那儿等了很久。
“素玉，小单公子坐在我的门前，怎么也不通报一声？”江希遥训了素玉一句。
素玉委屈，“小单公子说要给您守门，让我别嚷嚷。”
江希遥来到单渝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坐在台阶上。
单渝侧过头看着他，“卿安，我的好师兄，好兄弟，你就跟我实话实说，你这么积极地要去山海镖局，该不会是要去寻死吧？”
江希遥笑了，果然如此。
但他并不想让单渝过分担心，“山海镖局又不是什么仙山圣境，我要寻死何苦非寻到那儿去。”
单渝拍了拍脑袋，眉头紧锁，对于他四两拨千斤的回答非常不满意，“所以你到底是寻还是不寻？我的重点是山海镖局吗？明显不是。我是在说「寻死」这个行为动作，动词，好嘛！”
“你怕我寻死？”
单渝承认自己喜欢去潮声揽月阁多过喜欢去游园，但是这并不代表江希遥在他心里就不重要。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来到这个地方已经两三年了，除了已故的师父，就是他这位师兄不计任何，待他最好。
仅凭自己昏迷前的一句话就救他性命，抹去他的痕迹助他躲避官府的追踪，不厌其烦地回答他的十万个为什么……江希遥不仅仅是他的师兄，他的救命恩人，更是他的兄弟，他在这个地方最好的，最重要的朋友。
“我怕的。那些大奸大恶之徒，我都下不了死手，更别提是你要死。”单渝的眼中写满了真诚，“平日，如果有人欺负你，我都会冲上去给你十倍讨回来。我就怕你自己想不开，来个一了百了，我找谁给你出气，你不仅想我破戒杀人，还要我鞭你的尸，替你报仇吗？”
这回轮到江希遥皱眉了，“「鞭尸」这词不妥。”
单渝翻了个鄙夷不屑的白眼，感觉眼珠子都抽筋了，“别管我说话妥不妥，你就说你自己会不会去寻死。”
“单渝，我要死何必还来江宅给你们猜忌，我在游园与吟儿死而同椁，不需要牵扯任何人。”江希遥站起身，拢了拢宽袖，“你们太小题大作，我若有心事非要牵扯山海镖局，我何不自己默默地去了，提前声张，一石激起千层浪，你当我有这么愚笨？”
沐浴后的江希遥，穿着一件素白渐变水墨之色的交领长儒，云海仙鹤刺绣，黑色腰封，整个人比起昨日仙气十足入画般的雅致更添了几分气宇轩昂。
“所以江希泽就是在胡说八道，他说你脉象暮气沉沉，毫无生机。”单渝从没有想过他会去寻死，听到这些，总算是打消了些心里的顾虑。
“只因我确实不太好，”江希遥叹息，“多半还是我师父硬生生传给我的那股子内力作祟，但凡我心绪起伏翻滚激烈，它就会肆意闹腾。这院子里有太多她的影子，我不愿在爹娘兄弟面前提起，只能默默憋在心里。”
单渝不明白，“你想她，你就说出来，我看你在关叔和素玉面前，就从来不藏着掖着。”
江希遥摇摇头，“他们虽不是我的亲生爹娘，但待我却与大哥三弟无异，有时，疼惜放任宠溺之情更甚他们。我既然认了亲，就不该再让他们整日替我忧心，那是不孝。”
“所以你喜欢待在游园，而不是江宅。”单渝总结。
“你看我每次回来，娘和三弟轮番把脉，我一面熬着难受，一面又要调息，我非草木，哪里次次应付自如。”江希遥的口气，听起来真得不能再真了。
他继续说着，“单渝，既然你想知道，我就不瞒你。我师父临终前交代了我一件事，是要在陆大当家五十大寿时，才能去办的事。”
“师伯？”单渝倒是从来没有往这方面去想过，他豁然开朗地评价道，“逍遥剑宗的人果然都是有怪毛病。”
其实当年他们并不用那么早早地就离开幻湘山，他师父仙游的时候，陆大当家才四十二岁。
他那时候只是想着，反正有吟儿在身边，不管是幻湘山还是江湖，总归都不会有何差别。他们在山上住了那么久，他也想同吟儿一起去看看这世间别样的风景。所以待他们安顿妥了师父的身后事，他就说他想去找亲人，吟儿没有任何异议，应了一声「好」。
就像从前的每一次，只要他说的话，她都应「好」一样。
亏得游历玩耍的这一年，留下了许多鲜活的记忆，支撑着他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日夜。
“走走走，就当我信了江希泽的邪！”单渝一把勾住江希遥的肩膀，“我们去吃早饭。”
江希遥没有拍掉他的手，随着他出了院子。
总算，是哄住一个了。